大哥结婚六年还没有孩子。看着小自己很多的堂弟们都抱上了孙子,父亲很羡慕,那时他五十六岁;终年超负荷的田间劳作严重损害了他的健康,使干瘦的父亲看上去愈加衰老羸弱。此时我又要外出务工,家里十多亩地就靠他一个人耕种。在若干年后我透过细密的阳光仍然能清晰地看见在炎炎烈日下、在被骄阳烤焦的望不到头的田野上,父亲一个人孤单的身影躬耕在那些漫长的苦难岁月中。
即使如此,父亲依然心怀希望,盼望着我们都能有出息。
不久,我背了一身债务回到家里,父亲没有责怪我,并对我说了许多安慰的话。
但是他的宽容与安慰或者说是爱,都不能使心比天高的我安下心来种地,我常常在干农活累了的时候无故地摔东西发泄。每一次父亲都躲在一边用惊恐茫然的眼神看着我。等我平静下来回到屋内,隔着窗子看见父亲正弯着腰清理一片狼藉的院子。
我撕扯着头发质问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对他,这一切是为了什么!
由于我的好高骛远,靠着父亲辛苦打拼一生的在农村还算富裕的家业在父亲年老体衰时急骤地开始走下坡路。
一九九九年我到了必须结婚的年龄,家里已经非常困难,父亲四处张罗借钱并找关系贷款为我筹办婚事。
一个傍晚,我和父亲从一个亲戚处借钱无果而返。路过一个小镇时天色已完全黑下来,我们走进一个小饭馆。父亲要了一碗面和一碗面汤,在我们一番推让后,父亲执拗地将???面推给我,自己去喝汤。我吃了我一生中最难下咽的一碗面。在肚子温饱之后,我对在一旁喝汤的父亲说以后我有了钱一定带他去吃西安的“老孙家羊肉泡馍”。灯光下,父亲布满皱纹的脸和干裂的嘴唇露出了微笑。在当时,我尚无法体味出这笑的辛酸与无奈。
婚后,讨债的人开始络绎不绝,我又必须外出。
那年春节过后下了一场暴雪,异常寒冷。我背着行李去镇上搭车,送我的只有父亲一人,数次回头中,我看见他一直就站在积雪的路边望着我,雪野中父亲孤独的身影刺激着我的情感,我悄悄拭去眼泪,矜持着走我的路。
其实,我将永远失去拥抱父亲的机会......
在我到南方不久,村上即有传言说我可能“出了事”,因为已经有同乡两个月没有看见我了。这信息经由回来的人传播,一时在村上传得沸沸扬扬。人们的言下之意是,我已经没命了。父亲听到这个消息很着急,托人四处打听我的下落。
三个月后一切都毫无结果,父亲可能有时也会想到我的确已经死了。母亲说那段日子父亲总会拿出我的以前的照片看。
在那年冬天,一个阴郁的夜晚,父亲去一位从深圳回来的熟人那里打听我的下落,往回家赶时遭遇了车祸。
父亲以五十九岁的生命走完了他艰难的人生,回想父亲一生,命运很少对他展开笑容,残酷的鞭子不停地抽打着他,使他难以获得片刻的宁静。尤其在他的最后的几年,生活向辛苦一生的他又展现了一幅狰狞的面孔和现实。这其间,我无异成了他的地狱。
跪在父亲的坟前,我明白,我的梦想与欢乐都以随父亲一起被埋葬,哀思追忆与痛悔成为我二十六年以后人生所有的内容。
夏季的清晨,布谷鸟忧伤的哀鸣遍洒五月的人间。乡村麦田上农夫们开始新一轮收获,我从残梦中惊醒,那些悠长的鸣叫使我难以分清我身处何时何地。
我不断地自问,我正在走向前途还是奔赴归路?
从现实中失去的在梦中也永远无法得到,梦可以重现失去的生活场景,但梦不能留住一段时光,更不能将往日拉回现实从而给我一个真实的再生。
父亲已真实地从我的生活中失去,不会再有邂逅的机会。
在恨憾中体悟父爱,在孤独中追念父亲,我明白,我追求的天堂岁月已与我擦身而过,但我已得到天堂般的温暖,那就是父亲的爱。
在每一个平淡的日子里我都回味着的——天堂之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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