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时代,染色体濒临死亡。那么人呢?
01
切里斯站在洗手池前,弓着腰,用双手捧起水龙头中喷射出的液体抹了一把在脸上。
他的余光不经意地落到落到镜子上,那上面映出身旁一个男孩的图像。那人头顶戴着一顶纯色的鸭舌帽,衬衫的胸口处一个硕大的字母“V”跳入了他的眼帘。
男孩在刮胡子,电动剃须刀发出野兽般的吼叫,一头雌兽的低鸣。切里斯不想多停留一秒,按捺下心头毫无来由的不安,他走进了厕所。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面小镜子,一尘不染的镜面映出一张颓唐的脸。年轻,但没有活力。光洁的下巴仿佛暗示了某种匮乏。切里斯不自觉地用手指摸了摸喉咙——那里本该有一处凸起,但是他没有。
在这个男孩的个人史上,最惊愕的事情莫过于此。他和其他人,似乎走上了一条不同的道路,火车脱轨了。
孩子们叫他什么?“樱桃小子”,是了,就是这个称呼。Cherry,Cherries,可谓是恰到好处。本来一切尚可以隐藏,但自从他被那个风流的女生“试探”过后——据说班上没有她没尝过的男孩,就没有人不知道这个秘密了。
她是邪恶的摄魂怪,他是不知所措的猎物。
不需要太过担心,至少它不会危及你的生命。医生对他和他的父母这样安慰道,Y染色体少了一些片段,这种病现在其实很常见,世界各地都有发现……
“哗哗——”
隔壁隔间响起的冲水声生硬地打断了他的回忆。
时间似乎被一分为二,一半是未被噪声粗暴打断的“之前”,一半是搅动着哗哗水声的“现在”,有什么东西,从马桶的眼中满上来……
他推开门,慢吞吞地走了出去。
切里斯本以为,这里会是一个安全的容器,一个向他敞开的空间。至少在他转进来之前,他是这么想的,毕竟,既然大家都是怪胎,那就没有必要互相另眼相待了,是吧?
不是。事实告诉他,答案没有他想的那么简单。
“臭虫”杰里在餐桌旁等他。切里斯知道,这家伙的毛病是舞蹈病,据说是神经损坏了,而且还伴随着无法抑制的谵妄。
杰里目不转睛地盯着手机屏幕里旋转着的女网红,不,很难说不是像切里斯这样的男病人。有些男人利用这毛病反而赚了大钱。异装皇后,或是伪娘,叫什么都行。
“喂,小老大要的白粉,你的那批弄到了没有。”杰里收起了手机,敲了敲切里斯的手腕,“不要跟我说没有,谅你没有什么经验,现在给你分配的量额算是最少的了……”
切里斯默默地把“货物”递了过去,用白纸包着的那一小团东西在他眼里无论如何都像是一个肿块,癌的肿块。
“好了,等会上课见。”杰里检查了一下后便满意地点点头,站起身,端着餐盘离开了座位。
没什么食欲的他自然不想多待下去。切里斯游荡在走廊里,目光在孩子们——他不确定应该叫这些同龄人什么——身上游移。
这一级一共六个班,分为“正常班”与“学习障碍班”两种水平,前者的异常不会影响他们的学习,但后者会(通常是“瞎子”“聋子”“傻子”“疯子”)。在这里,看上去大家都是平等的,实际上却还是有一条隐秘的等级链条。无论是老师还是社工都对此心照不宣。
这是个漩涡。
切里斯坐到公共学习区的桌旁,抽出课本,准备复习一下笔记,目光却被角落里一个趴在画架旁作画的女孩吸引了。
准确地来说是被画板上的那幅画吸引了。显然,那是一幅尚未完成的画作,一幅静物默写。桌台上躺着一个骷髅头,骷髅头边还有两个梨子。
就那样静静地看着画面在她笔下一点点生动起来,切里斯什么也没说。直到她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将大大小小的画笔收进水桶提起来离开座位时,他才有些慌张地收回视线。
第二天午后,仿佛是被一种神秘的好奇驱使着似的,切里斯又来到了公共学习区。
那幅水彩画又添上了几个果子。尤为引人注目的是骷髅头旁边的一个烂了一半的梨子。它只剩完好的那一小半了。果子与骷髅头沐浴在暖色调的黄光之下,与黑洞洞的背景永远地割裂开来,割裂成两个世界。
那个姑娘还在做一些最后的渲染工作。
“这副画,我以前好像在哪里看到过。”切里斯喃喃道。
她毫无预兆地转过脑袋,直晃晃地对上他的眼睛。切里斯这才瞧见对方的面孔——在一个苍白的沙漠上,两谭泉水、一座小丘和一道裂谷毫无生气地耷拉着。泉水没有泉眼,只是弥散着水汽。
“塞尚的画。”她的声音听起来微弱而咕哝不清。
“你是……二年级的?我好像没见过你。”切里斯问了句。每个进入这里的孩子都要呆上四年,然后必须通过一个考核才能离开。
“我也……没有……”她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每个词对她来说都是一道难关一样,每一处都要停顿许久,“没有……见过你。”
切里斯在一些存在智力或语言缺陷的孩子身上见过这种表达方式。但他很识趣地没有纠缠于这一点上。“为什么画这一幅静物呢?”
“这幅画……我……我画了……不下……九次。”她断断续续地说道。
切里斯瞧着她,等她继续说下去。可是她似乎不愿再说些别的什么了。可是他看得出来,泉水里荡起了波澜。他的心里也有波澜。
他盯着画布,想象自己就是那颗骷髅头,想象自己就是那颗烂了一半的空心梨子,想象自己是那张夹在骷髅头与桌面之间的白布。
02
伴随着下课铃的声音,蒂纳森•蒂凡尼抱起讲义走下讲台,迈步走出了教室。教室里的气氛一下子活跃了起来。
“呼……终于下课了。”杰里直起身子,伸了个懒腰。
“睡得香吗?”切里斯冷不丁问了句。
“臭虫”杰里横了他一眼,没有理会他的问题,而是压低声音故作神秘道,“沃伦老大这阵子可算是焦头烂额呢。”
“怎么了?”
“最近有人砸老大场子。”
切里斯眉间闪过一抹诧异,“是三四年级的人吗?”
“不,是二年级的一个小女生。沃伦老大看上了她的一幅画要买下来,她说什么也不肯……最后直接把画撕了,说什么'毁了也不给你'之类的。”
切里斯打了个哆嗦。“是什么画?那人是谁?”
“好像是什么静物油画?我也不是很清楚。可他总不能对人家一小姑娘发难吧?但梁子肯定是结下了……”
“没事,反正女生那边也有我们的人,再怎么说老大也不会白吃亏的。”旁边一个穿球衣的男生插嘴道。
“也是……”
切里斯却迫不及待地跑出了教室。骷髅头……梨子……孔洞……那些东西成了一些磁石,吸引他注意力的磁石。
公共学习区。切里斯在一个垃圾桶里发现了一些残骸。他发了疯似地把碎片刨出来,铺在地面上,试图拼凑成完整的画面,引得路人阵阵侧目。
切里斯颓然坐倒在地板上。
他看到那女生坐在他前几天坐的位置上,看着他。
“……”
“那只是……一幅画而已。”
为什么撕掉?你不是很喜欢它吗?
“不是我……是……是他。”她断断续续地回答我,末了还冷冷地笑了笑。
沃伦?
“假装吃……假装成……”
假装成受害者?
“因为……不可能……对我动手……”她艰难地说了下去,“但……可以……煽动别的人……”
切里斯懂了。他完全懂了。但有一件事他还是不明白。
“你对这……静物……很伤心?”
切里斯的呼吸忽然急促起来。他产生了一种冲动,一种把自己全部倒出来的冲动。
我就像那个骷髅头,或者是那个烂了一半的空心梨子一样,我是个不完整的男人。
她的泉眼突然明亮了起来。亮得像两枚火炬一样。
“我……一样……不完整的女人……残缺的。”说到这里,她指了指自己的小腹,摇了摇手指。“因为……17……”
17什么?他感觉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了。要从他的腹腔中喷出来了。
“17号……染色体……缺失……一段……”她苍白的脸上竟浮现出了一抹血色。
切里斯感觉自己的眼角有些湿润。有那么一瞬间,他不知道自己在哪,也不知道自己是谁。他只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击穿了他的心脏。
切里斯。他向她伸出了手。
玛丽森。她握住了他的手。
03
遇见切里斯是一件好事,但同时也是一件坏事。总归是一件无关紧要的事。玛丽森这样对自己说。
说这是一件好事,是因为她看到了自己的同类;说这是一件坏事,是因为她知道这会给他带来灾难;说这是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是因为她的命运并不会因此驶向另一条轨道,最多只是有什么东西提前发生了,仅此而已。
这是她的前额叶皮层告诉她的,这个元部件正在履行职责,拼命压制来自边缘系统的那一连串让她不能自己的冲动。她那虚弱的前额叶皮层,只能用这样的举动张扬自己的存在感。
她不知道这有什么意义,就像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记下这些生涩的名词一样,难道就为了证明自己的记忆力还没有衰退吗?无目的的目的性在驱使着她走向某个迷雾中的目的地。
玛丽森提着画袋,胳膊下夹着画板,走出教学楼。这个时辰路上还没什么人,路灯甚至都还没有熄灭,万物还在沉睡。但是,色彩已经开始在晨曦的乳白色光芒中流动起来,线条的边界模糊在了色彩中。
小河边上已经坐了一个她。她困惑地走了过去,却发现那人就是切里斯。
比我预想的要晚。他说。
“没……晚。”玛丽森固执地反驳,同时坐在草地上,把画板摊在腿上,抓起一支炭笔开始写生。
天光大亮,色彩又变了一个样。不过还好,她不需要用到颜色。画楼,画桥,画舟,画人,画一切进入眼帘的事物。
为什么袖子脏了?切里斯注意到她衣服上的油污。
“有人……吃饭……不小心……汤汁……洒了。”她漫不经心地答道。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有什么液体从眼角淌了下来。
衣服为什么不换掉?他投来心疼的目光。
“一个……证明……不光荣……不可耻。”她倔强地解释着,手上的动作并没有停止,只是悄悄闭上眼睛,依凭记忆继续勾勒线条。
他应该明白那意味着什么。她想。
切里斯叹了口气,双肘抵在双膝上,双掌合十,两个拇指撑着下颌骨,掌缘抵着唇中线与鼻尖,视线与她平行地指向河对岸。
你知道吗,我们不是选择了这里。我们是被他们抛弃在了这里。他幽幽的声音让玛丽森打了个寒战。
杏仁核开始工作了。莫名的慌乱与恐惧冲击了她的灵魂。她颤抖着想要跪下,但是她没有,她已经失去了跪下的勇气。
“世界……他们……又……如何……?”
不如何。但就算如此,废弃物亦有废弃物的尊严。
“人类……不必要……废物……否则……他们将……成为……它。”
孩子真的是一件关乎个体生存的事吗?
“我……没……知道……但……我……在围墙……外面……”
那是一种残缺,但那不是本质的残缺,而是建构起来的残缺。他试图说服她。
和孩子没关系,和子宫有关系。那就是一种事实上的残缺,这关乎“我是谁”。玛丽森很想这样跟他说,但最后还是放弃了。
嗯?
她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重新又拿了一张白纸,换了个视角,开始新的写生。日光刺眼,林荫细碎,枝叶随风摇曳。
刺耳的脚步声迫近。
“呦,切里斯,你还真是好情趣啊……”她辨别出来,是沃伦的声音。
你们到底想怎样……切里斯站了起来,却被一个男生猛地推了一把,踉踉跄跄差点掉进河里,逗的一群人哈哈大笑。
“我也是不太搞得懂,为什么有人愿意和这种怪胎混在一起。”沃伦阴阳怪气地说,“小子,你……”
你自己不也是吗?在这里的人,有什么资格说别人?切里斯有些激动。
玛丽森听见有人开始动手了。她握着炭笔的手运动地更快了。
有人摔倒在地上。她的心脏猛地跳动起来。她回过头去,只看到了一个瞬间:躺倒在地上的切里斯挥着弹簧折叠刀在正欲扑下来的沃伦胸口处划开了一道口子,鲜血渗了出来。
沃伦却好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只是挥舞拳头的速度加快了。切里斯手中的弹簧折叠刀被拍飞了出去,接踵而至的是一次次避无可避的轰击……
她听到男孩们嬉笑的声音,她也听见切里斯呜咽的声音,然而此刻她的耳中却灌满了狂风。
这场狂风早已开始,而且从来都不曾停止。
这事的发展却出乎了玛丽森的意料。切里斯把此事原委原封不动地贴在社交网络上,一名记者闻讯找上门来……于是,校方以前所未有的严肃姿态处理了这件事,沃伦差点因此被直接开除。
尽管如此,不知从哪一天起,就再也没见到过那个爱惹事的男生了。
没有沃伦的校园,虽然还有那种隐秘存在着的等级链条,但至少表面上维持了一种诡异的和谐。这种和谐太过诡异,以至于她有些不敢相信这是现实。
尽管忧郁依然作为背景性的色调存在,但玛丽森发现,自己笑的频率提高了不少。切里斯跟她分享“臭虫”杰里晚上谵妄发病、穿着睡衣手舞足蹈地穿过走廊的趣闻,和她一起因为蒂凡尼老师裤子被某个淘气鬼粘在椅子上而大笑……
毕业后,她和切里斯在一起了。
04
十五年后。
沃伦将脑袋上的钢盔压低了些,他望望湛蓝的天空下这座熟悉的城市,如鲠在喉。
“我们不可能丢下这座城市。”指挥官决绝的命令仍在他耳旁回响,他的声音是那么的歇斯底里,又是那么的不容置疑。
“今天,这里就是南北战争时期的葛底斯堡!是苏德战争时期的莫斯科与斯大林格勒!是1429年的奥尔良!我们需要守住两周,然后援军就会前来……”
士兵们并排行进,沉默得如同一座座移动的雕像。遥远的地方传来如梦般失真的零星枪声。
沃伦已经不记得自己已经日夜不休赶了多少天的路,也不记得在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争中受了多少次伤——他永远也不可能知道。因为6号染色体的缺乏,痛觉、饥饿感与疲惫感永远与他无缘。
要不是因为这个,他也就不会被军方挑中,离开那个死气沉沉的小学校。当然,如果他天生就有6号染色体,他或许根本就不会脱离正常的生活轨道。
没有缺乏,也就没有战争。十几年来,因为一场核事故,巨量放射性元素弥散到大气层中,直接导致全球范围内男性Y染色体出现普遍性的衰退,约有三分之一到一半的男人彻底失去了生育能力(这个比例还在不断上升)。Y染色体的衰退似乎是必然的——上个世纪就有基因遗传学家发出警告,但没有人料到核事故的发生,直接将这一地平线之外看不见的威胁变成了当下不得不面对的挑战。
人口增量与经济水平在短时间内经历了跳水,一些国家政局陷入了动荡。人心惶惶,悲观主义者说下一代或是两代后人类就会彻底灭绝。这时候,某些威权统治者走上了前台——这场战争就是那些人发动的。
人口,再次成为了最重要的资源。
危机之下,伦理出现了崩坏。原先基因技术的伦理审查几乎在一夜之间全部撤销,顶尖的科学家们迫不及待地将魔爪伸向了基因与染色体。从此,经过改造的“超级士兵”问世了。
他沃伦被军方看中,正是为了测试无痛觉战士投入战斗的可行性。为了应对缺乏痛觉可能造成的细菌感染率提高等种种问题,技术人员研制出一系列的机体强化试剂与快速修复试剂,于是这个项目被大规模推广了,一大批正常士兵获得了“优化基因”的机会。
从此,他不再是特殊的一员。
广场上的广播不断循环播放着动员命令,有些市民走了,有些没有。驻留于此的公民主动承担起了后勤、运输的任务。
天色越来越暗。这大概是战斗前最后一个宁静的夜晚了吧,沃伦心里猜测道。作为士兵长,他不得不在晚膳后安排好今晚的执勤人员。这个晚上,这个小分队将在一间废弃的平房里度过。
他听到街上有叫嚷的声音。站在窗边,沃伦看到马路边,几个列兵因为什么事吵了起来,甚至有人动起手来。
“喂!你们是哪个连队的?”沃伦朝他们喊了一声。
几个士兵抬起头,瞧了瞧他一眼,好像什么也没看到似的即刻又继续自己的动作。
“小兔崽子……”沃伦骂了一声,撸起袖子往楼下走去,留下身后几个不知所措的战士面面相觑。
他们看着马路边几个列兵被沃伦打翻在地,一时间不知说什么好。
这个夜晚不是那么平和。沃伦紧紧抿着嘴唇,有什么东西在他的胃里翻滚。
这个街角没有安装战时照明系统,光线很暗,只有几缕从邻近街区穿射而来的光线。但是这黑暗却让他很安心。
忽然他注意到在路灯旁守夜的战友不见了。多年的实战经验让沃伦一下子警觉起来。难道,敌人已经摸进城了吗?这不可能。至少在今天下午,城市外围还有两道防线。说什么也不可能。
除非……
枪声四起。
他看到空中有一些黑影缓缓降落。空降兵!该死,怎么这么快就来了!沃伦抄起枪,同时向队友发出警报。
街上有些混乱。火光与爆鸣声交迭出现。驻防部队迅速从黑夜中醒来。但他看不到敌人。他什么也看不到。
有一点恍惚。什么东西钻入了他的防御层,正在切割他的机体。很模糊,柔柔的,温暖的腔体包围了异质性的硬物。液体喷射了出去。
城市与街道在他眼前开始跳舞,路灯和降落伞摇曳在黑暗里。
他跌了下去,消失在虚空中。
05
沃伦很久没有做过梦了。但是今天不一样。发生了一些奇怪的事。
一场车祸,他被撞倒在地,膝盖骨骨折了,但他只是觉得动不了,仅此而已。之后,他就被贴上标签:6号染色体缺失者。
很少睡一场安稳觉。因为缺乏疲倦感,安眠药是最好的朋友。对于沃伦来说,他感觉自己有一些固有的东西被消解了。为了对抗这种糟糕的感觉,他必须时时刻刻转移注意力。
这就是我的故事。他对面前救了他一命的夫妻说道。
“你真的认不出来我了吗?”男人问道。
你什么意思。
“我是切里斯,当年曝光你的那个男孩。她是玛丽森。看来你一点也不记得了。”男人手指捏着一枚香烟探过来,抽吗?
不。沃伦忍住接下香烟的冲动。我失去了痛感、疲倦感和饥饿感,可至少我没有失去记忆。我记得你。你们为什么不走?
“厌倦……是时候……和……过去……做了结。”玛丽森回答道。和当年相比,此刻的她竟然有些老态。
这句话有很多种理解。我想。
“看来你是真的一点痛感也没有了。”切里斯有些怜悯地望着他。
沃伦低下头,这才发现自己的腹部包了一圈圈止血带,淡红色染红了边缘。
国内有3万像我一样的士兵。他们都是志愿被改造的。沃伦对上男人的眼睛,不愿落入下风。
“得了吧,要是没有高额的津贴补助,谁愿意冒着生命危险切除染色体?凭着爱国主义?”切里斯轻蔑地笑了笑,“又或者是行政命令?”
你们到底想说什么。沃伦喘着气,没有快速修复剂,他感觉自己的机体承受力正在接近极限。
“做……了断。”玛丽森重复了一遍。昏暗的光线中,沃伦看不清她的眼神。
“你真的觉得你命该如此吗?”切里斯蹲下身子,瞧着他。他感觉此刻和当年角色互换了。
不如此,又如何。这已经成了我的生活,和改造人一样,你还想说什么?
“这是在人为制造和Y灾难一样的危机。”
迂腐。我们是在对抗Y灾难,上帝创造了23对染色体,如今要抽去一条,只有懦夫才会束手待毙。我们必须用技术拯救自身……6号计划只是一个开始,一个摧毁旧观念的开始!
“你……”
不仅如此,未来我们还会战斗到底,如果老天不想我们继续繁衍,那我们就人工培育!人造精子!人造卵子!人造子宫!体外培育!既然上帝要摧毁Y染色体,那么我们就连X染色体一起摧毁,我们会走出一条新路!
“20世纪的极端民族主义者、21世纪的极端宗教主义者和22世纪的极端生物主义者都是一个德性。”切里斯叹息了一声。
“不……是虚无主义。”玛丽森纠正道。“基因……器官……或者……染色体……都不仅仅……它自己……”
“它更关乎认同。关乎我们到底是谁。”切里斯一字一句地强调道。
时代变了,切里斯,那一套叙事已经不时兴了。沃伦摇了摇头,他感觉外周生理感觉正在逐渐抽离他的身体……是梦要醒了吗?
“战斗到底……以……另一种……方式。”玛丽森忽然大声说,仿佛在宣誓。
以……另一种方式?还没有品出这个表述的意味,沃伦就再一次失去了知觉。
06
梦终于醒了。沃伦睁开眼,望见令人安心的战地医院病房,总算松了一口气。
那个梦……很怪。说不出来的怪。
算了,不管它。他想坐起身子,却发现全身使不上劲。和往常一样,他甚至不知道伤口在哪里。
6号计划有好处,也有坏处。沃伦这样安慰自己。至少它让6号染色体缺失成了一种常态。他不是失去了认同,而是获得了认同。他被包围……被同类包围,真正成为了“人类”的一员。
“长官!长官!”曾经下属的一个年轻人跑了进来,手上拿了什么东西。
“城市守住了吗?”沃伦抢先开口问道。
“暂时守住了。昨天晚上敌人空降行动和外围的一轮夜袭想要里应外合,但被我们的人击退了。”
“那就好。”沃伦悬在嗓子眼的心脏落了下去。
“这里有一封给您的信件。”士兵将包裹递到他床上。
信件?参军以来他似乎就没有收到过信件。谁还在用那么古早的信息传递方式?
拆开信封,一幅画掉了出来。大约A4纸大小。
沃伦愣住了,赶忙翻回去,赫然瞧见寄信人那一栏写的是玛丽森的名字!难道……那不是梦?
他再定睛一看画,油画上竟然画的是一对父母与一个孩子,背景是山与湖。更诡异的是,画中人的面孔他怎么那么熟悉呢……
信封里还有一张照片。那张照片的内容就是画的内容。这张照片……是他小时候和父母一起出行游玩的时候留下的影像。三个人脸上都没有笑容。
“真奇怪,这孩子怎么不睡觉呢?”
“妈妈,睡觉是什么?为什么要睡觉?”
别的孩子到了晚上就钻进了被窝里,而他只是趴在窗台上,远远地望着那些孩子。一种莫名的辛酸涌了出来。
我和别的孩子不一样。我……不是一个完整的小孩。他们有安详的睡眠,可是,我没有。为什么有些人用很奇怪的眼神看我?
我必须变强大。我必须成为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男子汉,只有这样我才能走到人群中,我才能和大家在一起。如果……有人不愿意,我绝不能屈服。他们必须愿意。我必须让他们愿意。
政府提供了6号计划,太好了,我终于不是一个人了。终于有人和我一样了。
“所谓的新人类不是真正的认同,那恰恰是一种残缺。你一直在逃避真正的认同。”照片的背后写了一行小字。
沃伦再次把目光移到油画上,惊讶地发现画中的三个人脸上都带着笑容。
真正的认同……是什么?
“战斗到底……以……另一种……方式。”玛丽森的声音忽然浮现在他耳边。
“如果Y染色体出问题了,那就试着修复它。而不是破罐破摔地选择毁灭。当所有的努力走向虚无时,那就扬起头颅,扬起嘴角,把残缺视为自身的一部分,把必然性视作自身本质的属性。”切里斯在他的脑海里说道。
沃伦感觉到脑中的一股强烈的撕裂感。一股力量向左,一股向右,而他的眼睛则在中间,一只朝向左,一只朝向右。
“够了!”沃伦大喊一声,继而猛烈喘息起来。他试图平复心境,目光不由自主地再度游移到那幅画上。
如果……
注:本文灵感源于几篇新闻,一篇来自美国趣味科学网2020.8.30的文章《Y染色体将会消失吗?》的文章指出,Y染色体面临衰退的局面有科学依据,1.66亿年前Y染色体和X染色体等长,都有1669个基因,而现在Y染色体只有45个,按照这样的速度进行下去几百万年后Y染色体将彻底消失(当然也有研究者认为Y染色体会采取保护措施避免消失);6号染色体缺失的灵感则源于一个英国女孩的真实案例,生来的“三无”人类,无痛觉、饥饿感、疲惫感,而且存在暴力倾向。
虽然这种事不太可能在我们有生之年发生,但借此作一番关乎残缺、技术伦理与身份认同的思考与演绎倒也是挺有趣的。
完成于6.28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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