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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花园里的百合花开了,足有盘子那么大,香味从院子里飘到门外,路过的人都忍不住停下来好好闻一闻;若是关系熟一点,就走到院里拍几张照,再到抖音上发个视频。
陈老二捧着手机刷抖音呢,一个视频电话打过来,他笨拙地点开绿色的图标,女儿的脸出现在手机屏幕上。
她正在吃东西,一碗红烧牛肉味的泡面。
“你咋个又在吃泡面?”陈老二问,浓浓的乡音让电话那头的陈知倍感亲切,忍不住停下手里的动作,专心地听对方讲话。
“爸,你找我有啥事?”
“没事儿,就想问问你最近咋样?好几天没开视频了。”空闲的右手在满是水泥灰的裤子上磨来磨去。
“还好吧,就是忙一点,累一点。”
陈老二搜肠刮肚也没有想出什么安慰的词语,只好干巴巴地说:“那就好,那就好。”
他突然动起来,镜头晃得人眼晕。
陈知问:“爸,你在干什么?”
“撵狗哩,不知道哪里来的野狗。”
“你撵它做什么,‘狗来富’,这是好兆头。”
陈老二哪里听得进去,他只想把狗撵得远远的,眼不见心不烦。
那只野狗哀哀叫唤,夹着尾巴窜到苞谷地里去了。
“陈二叔,那狗招惹你了,撵它干啥?”黑色的奥迪停在陈老二面前,车窗摇下来,王家伟的馒头脸上挂着和气的笑,他递根烟过来。陈老二瞅了一眼,烟盒子上写着“中华”二字。
“好小子,发大财了回来风光风光?”
“不过是赚了点小钱。”王家伟又递上火,“这不端午了嘛,回来看看。”
陈老二摆手:“不用,我还得回去弄饭。”他把香烟别在耳后,慢腾腾地往回走。手机成了黑屏状态,陈知不耐烦等,已经挂断电话了。
他又打过去。
“爸,什么事?我正忙着呢!”对方不耐烦的语气让陈老二愣了片刻,随即脸上堆满讨好的笑:“就一句,就一句,你种的百合花开了,端午要不要回来看看?开得可好了,有盘子那么大,香得很,他们还来拍抖音,你刷到没······”
“端午多半回不来,时间太短了。爸,没事我就挂了。”陈知匆匆说完,挂断电话。
“唉,你们都没空,算了,算了······”陈老二无奈,也没心思烧火做饭,就着开水泡饭简单对付了晚饭。
夜色慢慢围拢来,块状的云朵整整齐齐地排在空中,像鲤鱼的鳞,一直延伸到山那头。云层在最高的山顶处,破开道口子,铺上天青色。
陈老二合上门栓,将夜色关在大门外。昏黄的灯光越来越暗,终于闭上眼睛陷入沉睡。
细碎的狗吠从远处传来,夜,深了。
二
陈老二骑着摩托车回来,带着傍晚温凉的金光。
狗子听到动静,一个纵步窜到万年青树丛下面,黑溜溜的眼睛盯着院子里的一举一动。
没有多久,炊烟袅袅升起,这座安静的小院才有了些许的烟火气。陈老二揭开锅盖,挥散白茫茫的水汽,用筷子戳了戳锅里茄子,已然熟透。
“福宝儿,不要摘花花,等会儿表姥爷打手手。”福宝迈着小短腿摇摇摆摆走到凤仙花丛,扯下朵粉色的凤仙,咯咯咯笑起来。
陈老二端着碗坐在沿坎上,笑呵呵看着福宝儿淘气。他奶奶站在后面,一边盯着福宝一边同陈老二聊天。
“陈知他们啥时候回来?”
“晓得咯,他们忙多半不回来。”陈老二闷闷扒了口饭,含糊不清地回答。
“狗狗……狗狗……”福宝儿指着万年青树丛。
两人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只看到黑里带黄的尾巴一闪而过。
“你家什么时候养了条狗?”福宝儿奶奶忙把孙子抱起来,福宝儿不乐意,蹬着短腿闹着要下去。
“福宝儿乖,狗狗咬人。”
“不知打哪儿来的野狗,不是我家的。”
陈老二捡起地上的茄子把朝万年青丛扔去:“走走走······”
万年青枝叶摇动,过了好一会才安静下来。
他家与狗无缘。
陈知五年级时,从舅舅家抱回来一只白毛灰斑的土狗,取名为小花,走哪带哪。小花性子凶,等大些就用铁链拴住,不让它乱跑。有一天,它挣脱链子跑出去玩,此后便再也没回来。陈老二一家到处问,得知小花是被山那头的人关起来了。他跑去理论,那家子就是不松口说还回来。
这件事就这样不了了之。
后来陆陆续续也养了几条狗,哈巴狗土狗都有,其中还有只母狗,被陈鸣唤作“有钱”,有钱又生了窝小狗。几只小奶狗送给了别人,只留下一只最俊的小伢狗。小伢狗胖乎乎的,毛色同母亲一个模子刻出来。
每早出门,有钱就带着小伢狗追着陈老二的摩托车跑,一直跑到庙儿埫才回头。一大一小在田埂上追追停停,不时窜到竹林里去扑觅食的竹鸡。
小伢狗一天一个样,到八月尾下,已经长成威风凛凛的大狗,他也有了个正式的名字——王子。
王子刚满一周岁,有钱就死了。
对面山坳的黄老头喜欢养鸡,他家的鸡从不进笼子里,漫山遍野都是,把陈老二家的菜园子糟蹋得不成样子。陈鸣带着有钱和王子撵过几次,母子俩就记在心上,遇到有鸡啄菜总会第一时间冲过去,把贪吃的一群家伙吓得花容失色拔腿就跑。
次数多了,黄老头总疑心有钱要抓鸡来吃,从集上买来耗子药混在饭团里,扔在两家地交界的田坎上。有钱不疑有他,把饭团吃得干干净净······
王子顶替了母亲的岗位,一心一意守着这个家。
然而世事无常,王子逃过了被毒死的命运,却没有躲过偷狗贼的魔爪。
十二月,王子不知流落何方。
至此,陈老二家再也不养狗。
三
锅里沸腾着,粽子的香味已经飘了很远很远。
狗子摇着尾巴轻手轻脚地跑进院子,它停在原地观察了几秒,没有听见熟悉的脚步声才放心大胆地跑进厨房,东瞅瞅西闻闻。
陈老二正在隔壁卷旱烟,狗子瞧见他,猛地刹住脚,掉头就跑,藏在院里的绣球花丛下。
它饿极了,连着几天没有吃饱过。
它没有名字,能记事起就在街上流浪,从这条街到另外一条街,这个垃圾堆到那个垃圾堆。运气好时能在垃圾堆里翻出几块骨头、馊掉的饭菜,也可勉强果腹;运气不好还要同其他流浪狗抢食。它个子小,总是被欺负的对象。
它沿着公路一直跑,终于在一个山明水秀的地方停下来。
陈老二端着糖碗吃粽子,狗子眼巴巴地看着。
他看了看狗子又看了看碗里的半块粽子,突然道:“冷冷清清的算什么过节?这东西太难吃了!”随手一扔。半个粽子从天而降,在地上滚了好几圈,沾满泥土和草叶,正好滚在狗子面前。
狗子缩成一团,动也不敢动,等人进屋了才爬出来,围着粽子转了一圈,摇着尾巴欢快地享用难得的食物。
端午过后,狗子的好运终于来临,每天都能蹭到东西吃:有时是碗冷掉的白饭,有时是菜汤泡饭,运气更好时是一堆鸡骨头。
陈老二提着条鱼从外面回来,鱼还很鲜活,在桶里甩尾巴,溅出的水花把裤子都打湿了。
“这鱼瞧着就得劲!”他咧开嘴笑,露出长年被旱烟熏得有些发黑的牙齿。“不行,就放在桶里怕活不过明天。”
他打开水龙头,细细的水流滴滴答答滴进桶里。
“陈老二,走啦!”门口有人喊。
“就来!”陈老二匆匆骑上摩托车,到工地上去了。
狗子趴在花丛下,似寐非寐,白蝴蝶从这朵花飞到那朵花。
“喵!”狗子竖起耳朵,唰地站起来。院墙上不知何时趴着只大花狸,直勾勾地盯着水里的鱼。
“汪汪汪······”它冲过去,叫唤着让花狸离开。
“好家伙,鱼差点就被猫拖走了。”闻声赶来的福宝奶奶把猫撵走,又找了竹筛将桶盖得严严实实。
狗子躲在一边,等人走后,才钻出来趴在水桶边打盹。
傍晚,陈老二下工回来,福宝奶奶特意过来说起这件事。
“也多亏那狗,不然我咋能跑过来。”
陈老二将烟头扔在地上,用脚碾了碾:“多亏你帮忙,不然明天我上哪找正宗的稻田鱼。”
陈知他们明天就回来了,临时也买不到这样的好东西。他瞥一眼花丛里一闪而过的影子,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晚间,橘子树下多了个不锈钢汤钵。
四
汽车拐过那道弯,彻底消失在陈老二的视线里。短暂的热闹过后,是习以为常的冷清。
陈老二像是被抽干了力气一般,坐在沿坎上动也不动,看着天边那颗鸭蛋黄一点一点沉到山下面去。
“走吧,走吧,我也乐得清净。”缭绕的烟雾熏得人眼睛疼。
花丛里传来悉悉索索的声响,橘子树下多了个小小的身影,它伸出爪子扒拉汤钵,确认里面空空如也,发出不知是失落还是期盼的叫唤。
陈老二端着汤盆走过来,狗子吓得一溜烟跑到院门外,但它并没有跑远,而是躲在暗处观察来人的一举一动。
“傻狗。”陈老二倒出盆里的骨头,满满登登一钵还装不完,地上也堆着小山丘似的鸡骨头、鱼骨头……
他坐在红砖砌成的墩子上,从裤兜里摸出半截烟卷咬在嘴里,默默地抽起烟来。
骨头的诱惑实在太大了,狗子偷偷看了陈老二一眼,又往前挪动几步。看一眼,挪几步;看一眼,挪几步,终于在他眼皮子底下偷渡到汤钵所在地。
陈老二没动,他像庙里的泥菩萨一样,神情肃穆,只有呛人的烟味宣告他依然保留有鲜活的生命力。
狗子以风卷残云的气势解决完钵里的骨头,转而进攻地上的那堆。
“养肥了。”
突如其来的人声把狗子吓得一踉跄,嘴里含着骨头就要跑。但它的胆子要比原来大了许多,只跑出一米左右的距离就停了,黝黑的眼睛盯着陈老二看。
陈老二还是没动。
它悄悄挨过来,尾巴摇出了花。
“吃吧。”
也许是感受到陈老二的善意,它一步一回头地看着被夜色包裹的人。
“也罢,就当是做个伴。”陈老二自言自语,“还要取个名字。”
叫什么名字才好呢?他没什么文化,想不出什么好听的词。突然,脑海中闪过张令人憎恶的脸,脱口而出:“叫拜登!”
狗子摇着尾巴,不明所以。
“不不,你比拜登那老东西讨喜多了,就改个字,叫拜灯吧。”
拜灯摇着尾巴,冲着夜色汪汪叫起来,仿佛是在回应陈老二说的话。
打那晚以后,拜灯正式成为陈家的一份子。每天早上,它总会追着摩托车跑到庙儿埫甚至更远的狗儿湾,直到陈老二开口撵它才回头。去地里摘菜,它蹦蹦跳跳跑到前头,一会儿扑蝴蝶,一会儿捉青蛙,忙得不亦乐乎。陈老二走在后面,篮子里装着刚摘的辣椒黄瓜。
八月多雨,这晚整个天空都炸起来了。大风呼啸着卷过山野,被挡在门外,拜灯窝在厨房的柴堆里,酣然入睡。
五
昨夜暴雨如注,整个村都变成了汪洋泽国,水漫过田坎跑到公路上撒野。沟渠里犹如万马奔腾,挤着闹着,奔向小河。
拜灯眼疾嘴快,叼起在水沟里扑腾的鲤鱼就跑,它跑到陈老二面前把鱼放在地上。
“拜灯,好样的!”陈老二揉揉它脑袋当作奖励。拜灯高兴极了,扑腾着又跳进水沟。
陈老二捞起一锄泥巴摔在缺口上,终于把垮塌的田埂垒好了,他哼着乡间小调,打算收工回家。
脚下的泥滑溜得像泥鳅,陈老二还没反应过来,人已经重重地摔在泥坑里,右脚脚踝处传来钻心般的疼痛。他挣扎着,试图想要站起来,无奈右脚使不上劲。
“汪汪汪!”拜灯跑过来,跳进泥坑里,用脑袋顶住陈老二的身体往前推。陈老二用锄头扒住田坎借劲一鼓作气爬上岸,他躺在泥地上久久没有动弹,方才的动作已经耗尽了他全身的力气。
“呜……汪汪”拜灯急得团团转,它用脑袋推了推陈老二的胳膊,又伸出舌头舔舔他苍白的脸。
“老了,不中用了。”陈老二推开拜灯的脑袋,“拜灯,去喊人来。”
说完,他自己忍不住苦笑,怎么能指望什么也听不懂的狗呢?
“今天遭惨了,手机也没带。”家里也没人,只能等来干活的人发现自己。
拜灯跑远了。
陈老二有些冷,他搓掉满胳膊的鸡皮疙瘩,望着竹林后头的小路,那是村里人上山必经之路。
竹林里突然响起拜灯的声音,惊飞草丛里的麻雀。
王老大扬起手中的镰刀,威胁道:“拜灯,让开!”
拜灯不听,反而叫得更厉害,声音中还带着一丝急切。
“有人没有?”陈老二扯着嗓子喊起来,“帮个忙!”
拜灯在前面带路,跑段路又回头,确认人紧随其后才又往前跑。
王老大扶起陈老二:“走,我让人送你上医院。”
陈老二摇头:“就去卫生院。”
“卫生院拍不了片,你这脚肿得有点厉害,就怕是伤筋动骨了。”
陈老二坚持己见,他不怕住院,只是嫌住院麻烦还得人照顾。王老大看出他的顾虑,嚷嚷道:“让陈知陈鸣回来,家里发生这么大的事,总不能啥都不管吧。”
“他们忙……”算算日子,已经有半个月没接到他们的电话,每次打过去也说不上两句。但做父母的,能不给子女添麻烦就是最好的。
王老大拗不过他,让休假在家的王家伟送人去乡上的卫生院,吴医生简单检查了他的右脚,便要求送到人民医院去。
还好伤得不算重,休养一两个月就好。陈老二的脚上打上了厚厚的石膏,行动不便,王家伟把他扶下车,拜灯立马扑过来。
“这狗有时比人还有情义的。”王家伟感慨。
“陈二叔,拜灯真有那么神奇?”他指的是拜灯拦路求救的事。
陈老二点头。
王家伟眼睛眯成了一条缝,这条细缝里被精明和市侩填满,亮得有些骇人:“陈二叔,你家拜灯要火了。”
六
一条名为《义犬》的抖音视频突然火了,短短时间竟然达到几百万的播放量。
视频没有什么老生常谈的煽情戏码,也没有狗血的桥段,它只是记录了一人一狗的日常。当看到狗子义无反顾地跳水救人时,屏幕前的观众红了眼眶。他们纷纷在评论区留言,变着法地赞美狗子的忠义。一夕之间,“拜灯”这个名字火遍大江南北。
王家伟提着条中华香烟和五粮液跨进陈老二家的大门,拜灯趴在狗窝里,神情恹恹,尾巴耷拉在草堆上,有一下没一下地驱赶苍蝇,看见他来了也不像往常那样热情地迎上去。
“拜灯,来来来,我给你带来了最好吃的狗粮。”摄像小哥将镜头对准王家伟,“家人们,我今天又来看拜灯了······”
陈老二听见响动,从床上起来,拄着拐杖走到院里。
“陈二叔。”王家伟礼貌地打了声招呼,把手里的烟酒给他。“怎么没看见陈知?”
“她帮我拿药去了,怎么,今天又要借拜灯去拍抖音?”
王家伟笑:“不是,今天我是来专程找你的,”
“找我?有什么事?”
桂花的香味萦绕在鼻尖,秋天已经到了。
摄像小哥闲了下来,也不爱参与他们的谈话节目,拿着单反在花园里转悠。
“不不不,我不行。”陈老二的头摇得像拨浪鼓,“我就是一个泥水匠,哪里拍得来抖音?”
“嘿,简单得很,我们公司也有不少老头老太太拍视频,拍得可好了。”
陈老二还是拒绝。
陈知骑着小电驴回来,拜灯摇着尾巴扑过去。
“陈知,再去买点菜。”陈老二扭头对王家伟说,“今天中午就在这里吃了。”
陈知又风风火火出门买菜去。
王家伟目送她离开,才道:“二叔,你想想,陈鸣大学还没毕业,陈知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总得给他们备点什么吧?房子、车子、礼钱都不是一笔小数目。拜灯火了,你完全可以蹭这个热度赚些钱留着······”
王家伟的话说到了他的心坎上,陈老二犹豫半天,还是拒绝了这个提议。王家伟无法,只得提出第二套方案:他要买下拜灯。
五万元,相当于陈老二大半年的工钱。
陈老二看了眼自己还没完全康复的右脚,心里盘算着最近的损失:陈知请假回来没有工资还要倒扣钱,而自己除了医药费还有将近两个月的工钱也没了。五万元,不多不少,正好可以弥补这个窟窿。
他沉默半晌,终于还是同意了王家伟的提议。
七
“陈老二,走,去看王家伟拍抖音。”福宝奶奶牵着福宝路过。
陈老二蹲在堂屋门口:“懒得走,在家看抖音就晓得了。”
拜灯跟着王家伟吃得好、住得好,完全没有最初干瘦的样子,连皮毛都是油光水滑的。
他手指往上一滑,视频又更新了,王家伟带着它到池塘里捉鱼。拜灯在泥泞中扑腾,身手矫健,没有几分钟就捉到了一条鱼,王家伟兴奋地拍拍它的脑袋……
陈老二没有继续看下去。
晚饭过后,陈老二准备关门睡觉,柴堆突然动了一下。
“拜灯!”
拜灯睁开眼睛,高兴得扑过来,好像分别多年的老友重逢。
陈老二蹲下来摸摸它的脑袋:“长胖了,也长俊了!”
拜灯尾巴摇得可欢快了。
陈老二帮它顺毛:“拜灯,你这里怎么秃了?”他打开手机电筒对着秃掉的地方,暗红的血痂看得人触目惊心。
“陈老二!”王老大的声音破开夜色,大步流星走进来,看见拜灯,脸上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拜灯果然跑你这里来了。”
“我也不清楚它什么时候跑来的。”陈老二有些尴尬,拜灯现在是王家的狗,再跑回来有瓜田李下之嫌。
“这狗念旧,没什么事我就带它回去了。”王老大拴好狗绳,拉着拜灯就走。
陈老二站在门口,看着一人一狗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第二天一早,王家伟带着拜灯回城去了,再没回来过。
日子按部就班地往前走,转眼间就过了小半年,陈老二再也没刷到过拜灯的视频,抖音上光怪陆离,每一天都有新的人、新的事充斥着社交平台,拜灯就像岸边的细沙,被漫天卷地的浪潮冲刷得干干净净。
春节悄然临近。
王家伟开着他那辆奥迪回来,路过陈老二家门口。
“陈二叔杀鸡呢?”
陈老二扯下翅膀尖的鸡毛:“回来啦?怎么没看到拜灯?”
“跑了。”
“跑了?”
“半个月前的事。”王家伟递过来一根烟,轻描淡写地说,“也没啥可惜的,反正已经没用了。”
他说这话时,脸上是惯常的笑。
陈老二愤愤不平:“咋没用?它能帮你拍抖音哩。”
“早过气了!谁愿意看一条又丑又瘸的土狗!”
“拜灯咋没用?它还救过我的。”
说不上是气愤还是愧疚,陈老二没有接烟,提着鸡径直回屋了。
下午散了集,陈老二骑着摩托车在大街上转悠,希望能看到熟悉的身影。但他心知肚明,近三十公里的距离有多远,拜灯回来的希望渺茫。他这样做,只是想减轻自己的愧疚:为了私欲把拜灯卖了,甚至刻意忽略掉它身上的伤疤。
腊月二十九,陈老二带着陈鸣上街买年货。回来路上经过狗儿湾,陈鸣突然喊:“爸,有只狗追我们!”
他扫了眼后视镜,一只毛色黑黄的流浪狗一瘸一拐地跟在车后紧追不舍。
“吱嘎!”摩托车突然停下。
“拜灯?”陈老二试探性地唤了声。
“汪汪汪!”流浪狗摇尾巴,在两人脚边转来转去。
“噫,瞧你脏的。走,回家洗洗,大过年的邋邋遢遢不好。”陈老二跨上摩托车,拧开油门,在马路上慢腾腾跑起来。
“拜灯,走啦!”
八
饭桌上,陈老二喝完杯子里最后一口酒,脸上已有三分醉意:“有件事我一直没和你们说,当时拜灯我卖了五万元……”
拜灯以为是在叫它,汪汪叫了几声又埋头专心啃骨头。
“五万块,我把良心也一起卖了,这里愧疚啊……”他点着自己的心口,“还好拜灯聪明找回来了,不然我这里的疙瘩没法解。”
他猛地拍桌子,把两人一狗吓了一跳:“我决定了,把五万元还给王家伟,这样就不欠谁了……”
两姐弟相视一笑。
“爸,你哪来的钱?”陈鸣问。
“陈知,去衣柜第三格最下面一层找一找,那钱我一分都没用!”
陈知果然在衣柜里找到五叠红票子,被旧衣服包裹得严严实实的。
“不义之财不可取,爸,我支持你!”陈鸣想的更多,拜灯腿也瘸了饿得只剩皮包骨,想来受了不少罪。网上不是有爆料吗,很多博主利用宠物博关注,喜欢拍各种帮助小动物的视频,算是变相地虐待动物。上天有好生之德,即便是狗也不该承受这种折磨,更何况它对陈家算得上有恩。
更重要的是,他爸已经铁了心要把拜灯留下来,有金钱上的纠纷是非常麻烦的事。
陈知并不在意,她把肉汤倒进汤钵里:“拜灯。”
拜灯跑过去。
陈鸣同陈老二一起去王家把钱退给王家伟。
王家伟推拒:“陈二叔,你这不是寒碜我吗?”
“我是买个心安,前面的事就当是乡里乡亲帮忙了。”
他把钱搁在桌上,头也不回地走了。走到半道,拜灯已经跑来迎接他们。
“拜灯,回家了!”
天空突然炸开一朵烟花,随即震耳欲聋的声音在四面八方响起。
拜灯夹着尾巴跑进堂屋,冲着门外汪汪叫起来。
“傻狗!”陈老二笑着骂道,他站在院子里看漫天的烟花。
拜灯已经习惯了烟花鞭炮的声音,它跑出来蹲在陈老二旁边,昏黄的灯光将一人一狗的影子拉得老长老长。
“过年好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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