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虽与老子齐名,然道有不同也,汉初称黄老,而不称老庄,岂不以其道不同欤!魏晋兴玄学,而老庄名始齐者,以二者皆宗道德也。老子之道,渊兮若万物之宗;庄子之道,旷兮似广莫之野。老子究天地之始,庄子明宇宙之初。老子若神龙见首而不见尾,庄子若大鹏翱翔而不知所止。
道之于老子,自生而不灭也;万物之于庄子,浑然若一体也。老子之无为,无所不为也;庄子之无为,无为而已;老子之不用也,而实无所不用;庄子之无用也,可用则用。万事万物,于老子而言,相反相成;万事万物,于庄子而言,相对相融也。 何老子之言简而朴,而庄子之文繁而华也?老庄之道不同,而为文亦异焉。老子欲说道德之要,则必简而概全;庄子欲明万物之理,则必繁而窥几。老子生春秋之时,虽礼崩乐坏,而素朴犹存;战国兴诈术,多辩辞,庄子亦染时风,其言道也深而远,其为辩也奇而巧。老子返人于无知无欲,如婴儿之未孩,虚其心,以百姓之心为心;庄子乃欲忘乎物我,万物与我合一,未觉天地有物。老子之骂世也,平而和;庄子之骂世也,深而切。甚矣,庄子之掊击圣人也,三皇五帝,尧舜汤武,彼所谓虚名不足崇也;孔子,则嘲讽之,谓之徒劳而无用也。儒家之仁义,庄子嗤之为损人性;墨子之兼爱,庄子非之为害人生。彼谓大道亏,而是非彰;大仁不仁,而大道显。彼谓不辩是非,而可明心;不分善恶,而可见体。庄子之深于天道也,人世不足彼之所恋,死生不足为彼所恐,而况利害之端乎!谓圣知适足以资盗贼之用69乃曰:“圣人不死,大盗不止。”庄子何以言之若是之激乎?战国兴诈伪之风,强凌弱、众暴寡,用圣人之术以争天下,窃人之国,用兵不止,策士尽献其谋,将士各奋其力,纷乱甚矣。庄子欲骂尽诈伪之人,则必掊击圣人以明道德之本。然矫枉而过正,庄子知圣人之术将为奸人利用,沉于玄虚而不知返实,超然世外而不知归内,则必轻弃世务,而大有伤于仁也。魏晋清谈成风,莫不祖庄子之学,罔顾吏事,而风俗亦以坏矣!
庄子何以嘲孔,又赞孔?孔子行仁义于天下,彼以为不能治本,徒以兴伪,彼所不满也;而天下坏乱极矣,孔子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悉心圣人之道,欲力挽之,而游说列国,未得重用,又彼所叹惜也。庄子者,愤世嫉俗之士也。 余读《庄子》,未尝不叹其文之美而理之深,历代文人名士皆嗜之,实有由也。
余尝谓战国之善文者,莫如孟子、庄子、荀子、韩非。孟文明锐而雄辩,以气势胜;庄文汪洋而狂放,以寓言胜;荀文浑厚而庄重,以逻辑胜;韩非文峻健而峭直,以排比胜。孟文如气之举天,庄子如水之流海,荀文如雨之落地,韩文如刃之刺骨。 若夫庄文,千变万化,忽而大鹏展翅,忽而海水澎湃,仰头而神为之振,俯首而心为之宁,无奇不见,惊世而骇俗,其所以摧动人心者,岂易言哉!
其文以《齐物论》为最高,余感其哲理之深而文风之奇也,读之而不解,复读而体其意味无穷也。齐物者,欲万物同观而无别,而可见道术之大体,万物之至理也,致天人合一,物我俱忘,其齐物之义乎!与物俱化,与时俱行,其圣人之道乎!
《庄子》一书,盖几半而言及孔子也,可谓用心深矣。以吾之见,最知孔子者,莫过孟子与庄子,孟子以本宗解孔子,庄子以道家解孔子。孟子直接叹服孔子之圣,谓为圣之时者,集大成者,虽尧舜不及也,而又发仁义,言志气,唱性善,不囿于圣人之则;庄子始则嘲讽孔子,终则倾服孔子,以孔子虽未得道,亦能体道矣,老子外,吾且不及,未有及孔子者也。嘲讽孔子者,欲以弘大老子之术;终服孔子,深研而直言孔子之不可及也。 庄子智足以知圣人,其所谓之“圣人”盖多指孔子也。《逍遥游》曰:“圣人无名。”《齐物论》曰:“六合之外,圣人存而不论;六合之内,圣人议而不辩。”孔子述先王所传之道,未尝有所辩也。《德充符》曰:“孔丘之于至人,其未耶?何彼宾宾以学子为?彼且蕲淑诡幻怪之名闻,不知至人之以是为己桎梏也。”庄子惜孔子已入圣,而未能为至人,夫至人,无己也。《骈拇》曰:“圣人以身徇天下。”孔子周游列国,务传道本,不避艰辛,尝七日不火食,岂非以身徇天下耶?《寓言》庄子谓惠子曰:“孔子行年六十而六十化”“孔子谢之矣,而其未之言也。孔子云受才夫大本,复灵以生,鸣而当律,言而当法。利义阵乎前,而好恶是非直服人之口,使人乃以心服而不敢噩,立天下之定,已乎!已乎!吾且不得及彼乎!”直叹孔子已体道,未之言耳,孔子言才当立本而为,鸣而合自然之律,言而为天下所法。若夫世人多为利义所束缚,蔽于好恶是非,其辩惟服人之口,而孔子能令人心服而不敢疑也,甚矣孔子之明于道,通天地万物之理,虽吾且不及,而况其余者乎!《天下》则更言孔子:“配神明,醇天地,育万物,和天下,泽及百姓,明于本数,系于末度,六通四辟,小大精粗,其运无乎不在。”谓孔子之学能经纶天地,化育万物,是天下之道术也,道术者,普遍之术,而学术之本也。庄子欲以孔子为百家统宗,而摄其所谓方术。
故庄子之嘲讽孔子适足以成孔子之名,所赞孔子者,而愈尊孔子之道也,庄子虽非儒门之人,谓庄子为儒家之功臣,可也。虽然,孔子之能为天下人所尊,而又受宵小无知者之谤,亦由此焉。直哉庄子,其所以嘲讽孔子者,而愈言宜有高于孔子之道者,其狂也;而终服孔子者,叹世人皆未有及孔子者也,而何能立更高之学术乎?其诚也。庄子其所谓有圣人之才智,而无圣人之道德者乎?惜乎,其可为圣,而未入圣,其能知道,而未体道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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