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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中元节,俗称“鬼节”,这个东方的鬼节和西方的鬼节大大不同,西方的万圣节在冬天,人们可以扮成各种鬼模样,穿着怪异的服装,涂脂抹粉,提着南瓜灯,到处去讨糖,没讨到糖,那就捣蛋,作为东方人,我觉得十分有趣,西方鬼节多的是嬉闹和顽皮。
东方的鬼节则很严肃,满是敬畏,祖宗神明在这一天里纷纷莅临家中,你得毕恭毕敬,备下一桌的酒菜和一大箩筐的纸钱,然后族中人等,尊卑有序,依次上香磕头。
我并不理会这些规矩,我只是好奇,那些祖厅牌位上的先人,中元节到底想告诉后人什么?
如今的家族安逸幸福,源于这个太平盛世,而家中最年长的阿嬷,则在一旁不停地叨念,“你阿公十八岁就出来干革命了,你看你,还只懂得玩手机”
祖厅墙上的阿公遗像,静静地注视着你,看不出是爱你还是责怪你,而另一侧的太嬷遗像,眼神随着你来回走动,像是要牢牢地盯住你。
阿公是我们家来此地的闯关者,太嬷随其后,母子俩背井离乡,给后世子孙留下的,不是什么挥之则去的万贯家财,而是永远不能泯灭的那点精气神。
祖厅里颤颤巍巍的阿嬷一直在唠叨那些耳熟能详的往事,她点上蜡烛,摆上酒盏碗碟,燃起三支香,香烟袅袅升起,我竟看到了阿公少年时。
阿公名“树”,太嬷名“水”,我直呼名讳,祖宗莫怪。
二、
阿树的老家在兴化木兰溪畔,家中门前种植许多枇杷树,春来花开,蜂飞蝶舞;村前是大片的甘蔗林,微风吹过,丝丝香甜;木兰溪贯穿着整个村落,水至清至明,人们依溪而建屋。
阿树虽生于清明之地,却是生于浑浊之时。
二十世纪的二三四十年代,兴化南北洋平原多灾多难。天灾不断,干旱水患,粮食乏收;病疫不断,鼠疫霍乱天花,缺医少药,小命说没便没;战争不断,土匪烧杀掠夺,日军飞机轰炸,国民党苛捐杂税、抓捕壮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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浑浊之时,人人自危,阿树却于此时来到尘世。
把阿树带到人世间的是他的妈妈阿水,阿水是位极其聪明能干的女人,中等身材,面容姣好,皮肤白皙水嫩,即使生为农妇,整日里脸朝黄土背朝天,依然皮肤细腻。阿水有一双大脚,这源于她父亲的不忍,缠了脚便能嫁入大户人家,大脚却只能随了天性。
阿水是天性自由浪漫的人,她自小爱看戏,父亲便任由她到处追戏,在男尊女卑、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年代里,阿水没有读书,但戏文丰富了阿水的世界观,她比n同龄的女子都懂道理,她忠奸分明、恨不得自己就是男子,能远走高飞求取功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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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阿水嫁人以后,便希望她的孩子能读书上进。
阿水嫁入的吴家,乃贫穷农户而已,吴氏祖上倒是官宦人家,枝繁叶茂,子孙旁支很多,有发展富裕的,也有没落的,阿树的爷爷这支,就是破落户。
阿树爷爷不甘没落,便离开家自寻营生,有了阿树的爸爸,依然穷得叮当响。
阿水嫁给阿树的爸爸以后,接连生了十二胎,在那个穷困的年代,说来没人相信,十二胎几乎都没请过医生,阿水拿起瓷碗,奋力敲破,用新的瓷碗裂痕,割断脐带,亲自给婴儿盘脐。
然而,不幸的是,碰到了天花、霍乱、鼠疫、大地震、水灾淹没木兰溪两岸的稻田,结果这些孩子病死的病死、饿死的饿死,只剩下两男两女。
阿水并不怨天尤人,她和阿树爸爸两人,起早贪黑,勤劳耕作,农闲时,做小生意、卖米卖醉蟹,甚至倒卖黄金,终于置办了几亩田地,有了一座两层楼、三面环绕的木屋院落。
阿树生于1928年,这期间,除了天灾病疫,还有战争。1931年日本发动九一八事变开始侵华,1937年七七卢沟桥事变抗日战争爆发,1945年八年抗战结束解放战争开始。阿树的童年少年都在战争中度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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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无论是天灾还是战患,再艰难的环境,学习永远是必须的,这一点阿水坚定不移。
阿树六岁的时候,阿水拉着阿树和他八岁哥哥阿林的手,厚着脸皮,回到吴氏祖祠去讨要学费。
官宦人家的祖祠都有一笔学习基金,鼓励后世子孙求取功名。阿水的两位儿子,阿树和阿林便正经八百地上学了。
阿水在一次生产时,不慎落下了腿疾。
三、
阿树和阿林天资聪颖,无奈家境贫困,祠堂里的钱杯水车薪,缺吃的,俩人便上树掏鸟蛋、下溪摸鱼;缺穿的,兄弟俩赤脚走路从乡里到镇里再到县里去求学,到学校门口,方整冠洗脚穿鞋进入学堂。就这样,俩人从私塾一路读到县一中,那是全省排名前列的好学校,授予的都是最新最前沿的思潮,他俩不但学识丰富,还嫉恶如仇,对于那片混沌的天地,一腔热血想报效祖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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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军侵略,飞机狂轰乱炸,房屋倒塌,死伤无数。国民党贪污腐化无能,在天灾战乱面前,兴化国民党官员居然还为了一己私利,防水归海,致使南北洋平原大旱,木兰溪两岸的民众两季无法耕种,民不聊生,沿海闹粮荒,饿死自杀者众多。整座兴化府,包括阿树家乡的那个秀丽小村庄,满目疮痍。阿树阿林少年悸动的心,激愤难抑。
1945年,抗战胜利,解放战争开始,国民党大肆抓捕共产党,征粮征钱抓壮丁,阿树家的米店被强行征收,店铺关门,阿树爸爸在经过关卡时,由于携带违禁品黄金,为保命无奈只能将黄金沉入木兰溪。
夫妻俩一手打拼起来的家业,全部化为乌有,阿树爸爸一病不起。
此时的阿树和阿林,沉稳的外表,包裹着想要扭转乾坤的心,他们恨极了这个黑暗的旧社会,他们知道要改变悲惨的命运,建立新的社会秩序,只有投奔清廉的共产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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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里活跃着一支共产党游击队,国民党时不时突击搜捕,堂叔就因为上了一趟茅厕,便被当成共产党一枪毙命,在白色恐怖下,任由妈妈阿水是一位如何理智的女人,她都担心两位血气方刚的儿子,会无缘无故命丧抢下。
阿树爸爸病危之时,为了冲喜,阿水从学校叫回十六岁的阿树和十八阿林,不顾他俩的反对,强行为他俩定亲,并强烈反对参加革命。
不久,阿树爸爸撒手人寰,留下两男两女和阿水腹中的遗腹女。
随之而来的是兴化大地再次鼠疫大流行,无情的鼠疫夺走了阿林年轻的生命。
阿树成为家中唯一的男人,父兄接连离去,对阿树是极大的打击,学习成绩非常优秀的他,辍学了,弃笔从戎是他心中坚定的信念。
阿水知道儿子这个疯狂的念头,她害怕失去这位仅存的儿子,便把他锁在阁楼里。
阁楼上的阿树,凭窗眺望,美丽的南北洋平原,已是一片凄凉,干旱、水灾、山洪接连发生,稻谷颗粒无收,人们饿得眼冒金星,而疫情雪上加霜,霍乱、鼠疫,到处死人到处哭声,国民党政府束手无策,还大肆抓捕壮丁枪杀无辜百姓,哭声中夹杂着阵阵的枪声,让人透心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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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树再也待不下去了,这世道无论如何得改变,于公于私,他都不能当缩头乌龟,他是血性男儿,是这个风雨飘摇的家中唯一的男人,他要闯出一片天。
在一个寂静的黑夜里,十八岁的阿树,从二楼悄然跳下,含泪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家。
四、
上世纪五零年代,在另一个城市安顿下来的阿树,一纸书信寄回了家乡,阿水无声的泪水在脸上流淌,三年了,她以为失去了这位儿子,可他活着,还成了新中国的机关干部。
阿水天生和普通农妇不一样,她不识字,她不会讲普通话,她从未出过远门,可她什么也不怕,她从接到信件的那一刻起,就有一个信念,她要去找儿子,于是马上收拾行李,把家交给了长女,解除了阿树那桩不情愿并未同房的婚姻,然后拖着一条残腿,千里迢迢来到异地找阿树。
再过三年,阿水把年幼的遗腹女也带到了这座城市,六零年代,阿树偶遇美丽的徐大小姐,从此兴化黄石吴氏,有一支后裔在另一个城市开枝散叶。
五、
祖厅里的中元祭祀还未完结,阿嬷依然在碎碎念,爸爸妈妈叔叔婶婶伯父伯母们忙进忙出地摆贡品叠纸钱,我却仿佛看了一场上个世纪初的电影,电影里十八岁少年坚定的信念撞击着我的心脏,他在告诉我:阁楼的锁是锁不住你追求梦想的脚步,你认定的方向终将义无反顾地前往。
而太嬷则像在对我说:命运不公,夺走了我的至亲和身家财产,但我不怨天尤人!虽然我残疾,我不识字,我不会讲普通话,我从未出过远门,但我什么也不怕!
附民国7年至民国36年兴化县天灾疫情历史记录:
民国7年2月,大地震;民国13年7月,水灾鼠疫流行;民国16年12月,霍乱流行;民国18年,鼠疫;民国19年霍乱;民国23年大雨,平地水深2尺,沿海大潮,淹没田庄无数;民国24年,天花流行;民国25年,强台风大暴雨,木兰溪两岸一片汪洋;民国26年,地震,房屋倒塌无数;民国27年,霍乱;民国28年,粮荒,大米每百斤价高达20元(银元);民国29年,春、秋、冬,大旱,饥荒严重,民众因饥饿自杀者多人。民国30年,天花流行,儿童死亡上千人;民国32年春,警察及公务人员与商人合伙在海滨设置碾米机,为牟取暴利,放水入海,致使沟渠干涸,造成春夏旱灾,农作物不能下种;同年7月大风雨,平原地区泛滥成灾;民国33年,夏,旱灾,沿海一带野无青草。民国34年,水旱连续为灾,秋收只有三成。霍乱继民国29年以来再次在城涵及周围乡村流行,仅哆头村就死亡300多人。民国36年,7月14日,山洪暴发,南洋平原大水成灾,早稻歉收。民国37年,4月13~17日,暴雨造成洪灾,灾民食宿无依,8月,鼠疫流行,是年冬,常太、游洋受霜灾面积达1000多亩。
图片源自电影《无问西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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