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春天我回到故乡,参加本家一个长辈的丧礼。春寒料峭,在蒙蒙的寒雨中,有些许的寒意袭人。故乡的老房子也似乎集体在这春寒中微微颤抖。我沿着窄窄低低的巷,踏着肮脏的雨水,走在村落的中央。这里曾经是热闹的地方,我们在这里度过了生涩而贫苦的童年,也在这里送走永逝的长者——这就是我今天回来的目的。
如今村落的中心已然衰败,许多老房子静静地躺在那里,在岁月的等待中变成了废墟。
我走在巷子里,遇不见几个人,更谈不上熟悉的人。——当然,偶尔在巷角的地方,坐着一个老人——跟那房子一样老的老人。
这些老人,要不就是被他们的子女抛弃,要不就是他们不愿意抛弃这个老房子。有子女的老人,因为子女们或出外打工,或家庭不和吵吵闹闹,老人就变成了他们的累赘了。日子久了,老人的心越来越倦了,于是便离开了子女们的新家,回到村子的老屋,破败的屋顶上便升起了时断时续的炊烟。
在这个快速变化、浪潮滚滚的商品社会中,由于人们习惯生活在目不暇接、热闹繁忙的节奏中,像这样一处异常安静的破败角落,就显得似乎是来自什么陌生的地方。
人们用熟悉的词语谈论它,却用生疏的眼光打量它。这里的老房子显然已没有什么价值——对年轻人来说,已经变成回忆,想起的时候,需要整理思绪,才能从记忆的旮旯拣出点什么。村央的老房子们,因为失去了昔日的价值,自然会遭遇人的抛弃,连带住在那里的老人。
有时候我宁可相信是老人不愿抛弃老房子的说法。生于斯,长于斯,老于斯。多么诗意的组合啊,富于美感,剥离了现实的残忍。
——然而这只是我的一厢情愿,现实是:很多老人都是被抛弃的。就像这些老房子,它们也被抛弃了。人老了,没有了劳动能力,就会遭受抛弃,除非你有钱;房子老了,没有重新修葺,也会遭受抛弃,除非在好的地段。——这是现在故乡的规则。过去的那个“故乡”,已经是一座空村,除了老人和狗才愿意在那里溜达。现在的这个“故乡”,那些新房子沿着乡道两旁如杂草般疯狂生长。许多土地被耕地的主人卖掉,建成电镀厂、五金厂、塑料厂。空气中弥漫着强烈的焦味,地上流着酸辣肮脏的黑水。过去那个恬静温柔的故乡,如今只能在梦境中寻找了。也许在梦境里,会看到踽踽而行的老人,还有那些颓败的老房子呢?
走近他们身边的时候,你的脚步会自然而然地缓慢,老人们的眼睛浑浊而沉重,因此他会自下而上打量你,在记忆中搜寻你的身影。可是岁月是多么沉重和无情,他们曾经强壮的身体变得佝偻,曾经鲜活的记忆变得荒凉。在他们的眼里,你就是一个异乡人!
昔日的桑梓,如今活在印象中的只是异乡的感觉。我曾经无数次的想要在梦里重现过去熟悉的故乡的一切,可是故乡就像一只挂在天际的风筝一样,若大若小,若隐若现……眼看着要抓住了——倏地一闪,我就被置放在荒凉的小巷,孤身伫立在静穆如山的老房子面前。就像我现在一样,站立在风雨飘摇的巷口。
老房子在我很年轻的时候,我就离开了故乡。那时候的故乡,是一片青翠热闹的记忆。空气永远弥漫着树叶散发的香气,低矮的瓦房透着一股泥土的味道,鸟在人家房屋裸露的墙壁里窜跳出来,地面上有赤脚的小孩在奔跑。
我走过窄窄的巷道,与人们分别。年轻的女人们看着我,羞涩的笑,说声慢走。年老的人坐在矮墙上,或蹲在路旁,目光善良地注视我远行。不矫揉造作,都是那么随意。轻柔温熙的风唤醒沉睡的夜,拂晓来临,阳光在地面上自由地跳跃。我在日出之时走过昔日故乡的道路,脚步坚定,充满自信。不像现在这样,站在这里,彷徨,不知所措。
我们沿着村外那条泥泞的小道送走了抬棺的人。破败的矮墙下有几个弯曲着腰的老人或坐或蹲,斑驳的日影投在他们苍凉的身上,光线的交错使得眼前的景象像一幅色彩浑重的油画,而时间却像停止了匆匆而走的脚步。那时刻恍惚如时光倒返,倏忽闪过早昔的画面:温馨与凄凉,年轻与衰老,鲜活与腐败,重拾与抛弃——这些词语像幻灯片一样在我眼晴里不停播放,使我穆然起敬——为逝去的长者,为这耄耋之年的房子,为已逝的故乡。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