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彼黍离离，彼稷之穗。行迈靡靡，中心如醉。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彼黍离离，彼稷之实。行迈靡靡，中心如噎。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诗经.王风.黍离》
有一年出去旅行，车子已经在陕甘宁青之间转悠了快二十天吧，身体精神都已经是倦怠了。
刚开始还很兴奋。
甘肃的碎石山，树苗长不到尺余，一个山头接一个山头无水无人烟，只有间或一座孤零零的不知是道观还是供奉土地的小庙。突然见到山林幽密，峻崖深壑的悬崖千佛之国——麦积山石窟。从北魏起就悬挂在崖壁上的石雕，衣带飃妩，神情生动。不禁感叹，古无名匠人的艺术创作，连石头都可以优美宛转，如云散天开，呼吸有灵。
西宁的大街上，从马步芳的玉石公馆出来，满街五方杂处，有面目熟悉的扁平脸汉族，有戴着彩色头巾的漂亮回族美妇，有大胡子纯白长衫的阿訇，有红色袍子的宁玛僧侣，手里还拿着采购的湖南黑茶茶砖……觉得有趣，隐约捕捉到一点西域遗风的小刺激。
渐渐就累了。只想回家。
这一天走到青海，临近互助县的边界，秦湟中地，汉临羌故址。
路边有所谓日月山，其实就是个小山头，上面一个小亭子，说是文成公主入藏处，曾经在此扎营小憩。
我在车上昏昏欲睡，胡思乱想：滇藏，康藏，川藏，到处都看见文成公主扎营地，怎么连青藏也有个公主入藏处？
天也好早晚的了，快点进城找个地方吃饭洗澡是正事。
然后就听见他们乱喊乱叫，好像看到什么不得了的东西。这一激灵一睁眼，猝不及防。茫茫高原上，一条大路的视觉尽头，青黑的天幕，赫然有一轮红色的大月亮，直照到我的眼睛里来。
肯定是醒着，但怎么像做梦呢？
耳边的风声，人声，车子的细微响动，分明还在。而刹那生灭，成了背景。
一个心念的声音，清清楚楚，一个字一个字播放出来：“单车欲问边，属国过居延，征蓬出汉塞，归雁入胡天，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箫关逢侯骑，都护在燕然。”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此高原非彼大漠，此临羌湟中故地非彼凉州，此路非彼长河，此月非彼落日。
顾此皆非彼。然而一定有个什么东西，无以名状，但可以隔空触摸，强以为名的话，也许叫“时空感”，也许叫“审美”，也许叫“心流”……
不然，我怎么会在回家以后，听到《经典咏流传》，赵珈婧云唱这首唐王维《使至塞上》，感觉又回到了青海的公路上，看那一轮红月亮？
有些感触，从异地异时异人之散落处，隔空取“物”，汇聚成一脉。
就像诗经里这个路过王宫故地的佚名。
他看见“彼黍离离”，一行行的粟米谷物，在田垄上长得郁郁葱葱。他缓缓徘徊，“行迈靡靡”。他若有所思，“中心摇摇”。
但他觉得很多人不会理解他的心境，“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他隔着田亩葱茏，看见故王宫的断碑残垣；隔着春天，看见秋风萧瑟；隔着收获的希望，看见失去的惆怅……隔着自己的琐碎，看见同类或异类共通的寥落沧桑。
他从自己的躯体里，跳出来看着这个世界的成住坏空。
知之者，谓心有忧，不知者，谓其职场失意，家庭不幸，明天吃饭没有着落。
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孔丘回答了他，“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
墨翟回答了他，“治于神者，众人不知其功；争于明者，众人知之。”
唐陈子昂《登幽州台歌》回答了这个先秦的问题。“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梁启超借庄子《人间世》：“今吾朝受命而夕饮冰，我其内热欤？” 回答说，“饮冰十年，难凉热血”。
被误解，是表达者的宿命。被攻击，是承担者的功课。
诗经，王风，彼黍，说得很清楚，“中心如噎”。心里堵得慌。
收拾起大地山河一担装。既然要这样，那么，就别在意，谁识你，一瓢一笠过襄阳？
一心一意在平面凹凸较劲的人，绝不会立体地去看待问题或者现象。
不停地搜集同一个水平线的东西，是没有办法去填补不同水平线的差距和不满足的。
人们很多时候，只能直线地去理解，肉眼可见的，不够多。而不能理解，什么是，不够“好”的本质。
蝇头蜗角，何时忘却营营。
“不知者谓我何求”，这还算是轻的，只不过有点不理解而已。严重的，“大笑之，不笑不足以为道”，更严重的，大惊失色，杀之灭之，像岳不群一心一意要干掉令狐冲。
其实，诗经王风里这个小小的类似“先知”一样的感悟，很多人都有。不是所有人都只盯着自己，并且认为全世界都一样，只盯着自己。
只不过很多人，懒得去表达，不想去表达，宁愿沉默一点独善其身。在没法承担更多的时候，完善自己也是一种善举。在这个世间活着，心怀谦虚。不拖累不打扰，安静过一段日子就好。
这种人，和圆滑世故，八面玲珑的人，其实有区别，也很好分辨。前者，不情愿占便宜，不爱欠人，爱惜个羽毛。后者，利用善念，给别人灌鸡汤，自己达到目的。像《动物世界》的张景坤。
没有人是简单的。但我相信，清醒地笃定地主动选择单纯，并有本事保护自己和自己珍视的东西，才是成熟的。
这是一种素养，更是一种文明。这样的自我训练，要从尊重自己的人性开始。要从看到更广阔的世界开始。
南怀瑾说，“愿天常生好人，愿人常做好事”。
这不是毒鸡汤。
这是一种精神源头，在那里，在破碎的宫殿上，葱茏的田亩间，还有个先秦的佚名者，在那里徘徊。记不记得他，我想他也无所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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