愚人谷

愚人谷

这是三幢始建于80年代楼高5层的家属公寓楼，因年久失修，如今像巨型动物的化石矗立在繁华的兰若街，与一街之隔动辄均价超12万一平的顶级毫宅格格不入，所以它有脊柱，有肋骨，还有呼吸，唯独没有心。为什么没有心呢？住在这里的人，分两种类型，一类是守旧的本地老人，穿软底布鞋，走路悄无声息，像一只猫。夏天乘乘风凉，冬天孵孵太阳，竹椅木凳，粗茶淡饭，度此余生，另一类人呢，来自五湖四海，各行各业，行业不外乎卖菜的，卖鞋的，划黄鳝的，修电瓶车的，扫地的，送快递的，饭店打杂的，骑三轮车收旧电器的……租在这里的唯一原因是交通方便，房租便宜，白天此地永远静谧如礼拜二下午，微弱脉搏，没有心跳。

“愚人谷”这个名字，像是从金庸武侠小说里窃取过来似的。门房老金愤愤不平说，这可是当时是国营医疗器械厂分的家属楼，原来叫幸福小区，奈何僧多粥少，于是那些没分到房子，急红了眼的人各种污蔑、使坏，之前还有叫“恶人谷”的呢，可能恶人谷听着于刻薄。“愚人谷”叫开了，大家早就遗忘了本来的名字，老金是精明的，当初一看分房无望，想到“曲线救国”这招，主动从技术员的岗位自降成小区门卫，等其他人想到时，他已经上岗了。老金算盘打得噼啪响，他和他老婆24小时轮值，分白夜班，别人插都插不进来，门卫室加休息室超40平，他和老婆住这里，把房子让给儿子媳妇，等政策松了，老金又在门卫室边上，弄了个违章建筑，逢人便诉苦，屁股大的地方，还要烧菜做饭，油烟实在吃不消，也有人暗地里怼他，“哟，那得多大的屁股呀”！老金不听不气，周末儿孙满堂一家人在违章建筑里里聚餐，其乐融融。

这具风烛残年的化石，它的躯干之内吞了几百号人，除去本地的老年土著，这里另一拨人每天争吵做爱谎言油烟轮番上演，每天平均消耗八百毫升眼泪，一千克唾沫，五斤食用油和二十只避孕套，他们和它们在化石的身体里缓慢消化，不知哪日哪时就会被排放出去，只有从前的门卫老金、保洁员老金老婆常年镇守此处，所以他们对以上数据是有权威的。

话说老金家的违章建筑早已合法化，面积大到你无法想象，里面挂了祖孙三代七八个的户口，最近盛传此处要拆迁，想到拆迁补偿，与即将到来的富足生活，老金亳不犹豫买了平时里只看不买的酱鸭和鱿目大烤，睡梦中几番笑醒。关于拆迁的风吹草动，老金更多是从老伙计老杨那里获取的，他女婿在市政府上班，一手新鲜的头条信息，老杨不是没条件搬离“愚人谷”，他老伴是在这里走的，老杨说我要搬家了，怕她找不到回家的路，十年生死两茫茫，老杨反复忆起老伴的好，从一开始菜场坐几路公车都不知道，到如今的井然有序，老杨身上有江浙男人的细致优雅，他年轻时是工会的文艺骨干，卖相好，花头得浓不得了，老婆听闻几番哭闹，要离婚，老杨一看形势不对，赶紧踩急刹车，交谊舞不跳了，小区的乐团也主动退出了，他跟老金喝酒时说，算了，写写字，拉拉琴，日子还是安稳的好哦。生活回归平静了，老婆没有了斗志，老年痴呆数年后早登极乐，现在的老杨，穿个大背心，趿着拖鞋，拿起他心的小提琴，直接在街心花园致爱丽丝，他还是没有和其他老人刻成一个模子，晒一床被子在太阳，拍一整天的习惯，他也怕得老年痴呆症。老金去见老杨，看他经常写同一句话“老来多健忘”，老金更加坚定的说，老杨是被他老伴的病吓着了。

最近，原住居民老人家去世，哭声都格外响亮，老金用参通悟透的口吻说，要真拆迁了，又少一份钱，于是又唤老婆去买白斩鸡及时行乐，活在当下。

拆迁的信息像插了翅膀，原住居民自发激动湃湃的汇集到一起，建了微信郡，反复更新从各个渠道反馈回来真假难辨的信息，以及如何与开发商谈判的话术技巧，令所有的人难以置信的是，这个群的群主居然是老锅炉工高老头儿子一海星，说起小星子，认识的人大都摇头，不可描述的笑笑，都说男孩子长大了就不会再嬉皮笑脸，反之，说明一直没长大，还是个小屁孩。海星则不同，快40岁的大男人，所有的人对他的评价出奇一致：“从小油到大”。“油”的意思大抵是不太好的，至少是不稳重，小时候油，仅指调皮捣蛋，长大后还油，就有不正经和油腻的味道了，也可参考和油有关的成语，体会一下，比如油腔滑调、油嘴滑舌、油头粉面……他的事还包括和人唾沫横飞描述新婚之夜和老婆的性事细节，看清是这般的登徒本质，不到两年，妻子迅速与之离婚，海星于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在他姐夫的工厂混日子，还有佛教兼迷信界扫把子老妈的接济，久不住这方寸之地，平时里用支付宝、微信收收房租。

近来，小道消息还是不断，拆迁的事却一直没提上日程，大家对流言逐渐免疫了，不再就拆迁问题高谈阔论，但嘴上不说，心里还是铆着一股鲤鱼跃龙门的劲儿，日以继夜地加盖房屋，愚人谷原本破旧的违章平房而今高楼林立，动辄就能垒到十几层，摇摇欲坠，遮天蔽日，手可摘星辰，偶尔会有几个年迈者坐在一起，还会谈及新近的拆迁消息，你身体还好吧？不太好，怕是活不到拆的那一天啦。

老金提着红白两桶油漆，在小区里找一僻静处，把墙刷白，郑重其事的画一个“拆”字，这是他的心事独白，，有租户见了就提醒他说，老金，自己画的不能作数，老金白他一眼，说道，拆不拆画不画的，跟你租房子的又没关系的喽。

老金老夫妻俩恪守早睡早起，规律作息，以求长命百岁，昨晚的梦中，老又梦到拆迁成真了，老金捧着存折，看着难以置信的财富，规划着分蓝子投资，投点股市，搞点p2p，还是先来个法意瑞欧洲十日游吧，被大巴車拉来拖去的购物折腾，老金沮丧道，世界上，除了愚人谷，别的地方都不算人活的地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