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某年,周南之地有一酒肆,临近汉江,唤作临江馆。酒馆内素雅干净,来往船客大多喜欢在此歇脚。
酒馆有一规矩:酒,只卖周南酒,菜,只售江鱼汤。
定出这一规矩的是酒馆的老板娘。
这老板娘生得美貌,据说便是周南人,但又不能确定具体是哪里,仿佛这老板娘连同这临江馆从来就有一般。
馆中只有老板娘和伙计、后厨三个人。后厨从不露面,但这一道江鱼汤做得让人百品不厌、无可挑剔,人多议论是个隐世的名厨。店里一般只有伙计忙前忙后,但因为有老板娘定的那条规矩,所以事情也比较简单。
从前还有人询问伙计这酒馆老板娘的情况,但伙计只答不知,偶尔有人直接问老板娘本人,但其一副让人心生寒意的眸子,直教人后退千里,渐渐的,也就没人再提。
定出的规矩怪,这老板娘人也怪。平常一般也不露面,大概三四天才出现一次,仿佛这临江馆和自己毫无关系一样,但其每次出现,必选一桌客人免去饮食银子并与之同饮。饮酒之时,老板娘必讲一个故事,这个故事,题叫“汉广”。久而久之,附近之人也对这个故事耳熟能详。
又一日,老板娘扶着木梯走下阁楼来,众人目光齐聚,生怕少看一眼这倾城之貌。但众人皆闻这老板娘脾性不好,又或者是因老板娘的容貌而出神,都在原地愣神不动。
只见老板娘径直走向柜台,提了二两酒,又寻了面生的一桌,旁若无人地讲了起来:
许多年前,这汉江江畔有一户世代居住在此的樵民,老樵户中年才得子,取名叫长安,取意长久平安。
老樵户对这个儿子比较疼爱,但生在渔樵之家,再疼爱也要打柴捕鱼,不然就要饿肚子。只不过打柴之时溜走偷闲,老樵户看了也不会多说什么。
等长安到了弱冠之日,老樵户心里高兴,便说今日不打柴,你随意玩吧。
长安听了也是高兴,便独自跑到江边,寻了一棵大树,在树荫里乘凉。
那是个青黄交接日子,汉江之上往来的行人稀少,四下只有长安一人在歇息。无人打扰的平静里,长安半掩的目光望向远方,望着汉江,望着海天交接的地方,任由混混沌沌的目光与混混沌沌的天色相撞。
也不知过了多久,长安回过神来,抬头看了看茂盛的乔叶,叹了口气。想着那不用细想就能够猜到的人生,叹气,不是因为悲哀,而是因为麻木,仿佛在这世间的一切都早已被写好,而自己存在只不过是为了出演这早就注定的戏谱。
那这一生,该是乏味至极吧。客人饮了一口酒,眼里透着一丝好奇。
是啊。如果那样,该是乏味的一生了……老板娘似笑非笑地,满饮一碗,又接着讲了起来。
正漫无目的地想着,忽然,长安的视线之中,出现了一个人。
翩若惊鸿,婉若游龙。
这是长安心中迸发而出的词句,自那一刻起,长安的心就被点燃了。
沿着姑娘所在的车马队伍的行进方向,长安丢了魂一样跟着走向前去。江边的杂树拉扯着急促前进的步子,却又吸引着人马不停蹄。芳草依依,像极了姑娘眉眼;白苇荡荡,好似嬉戏……
老板娘讲着,突然笑了起来。
客人看着突如其来的笑靥,目光凝滞,手中的筷箸落在桌上的江鱼汤中,激起一朵汤华印在衣上。
老板娘莫怪…真是失礼……回过来神的客人惊慌失措地整理着衣容。
老板娘敛了敛笑,继续讲着。
这命运仿佛生来就喜欢和人开玩笑,当姑娘登上去往对岸的船时,回头看了一眼,视线恰与长安相接。
长安感到一阵恐慌,或许是在激动,亦或许是在忐忑。
可惜的是,苍天总是不顺人意,长安不知道,这是最接近彼此的时候,此后两人便要越来越远。这条浩浩荡荡的汉江远比长安想象得要漫长。长安和这位姑娘,隔着江水,遥遥无期。
又不知过了多久,但暮色已然垂地。长安意犹地回到那棵树下,想着在人海之中那肆无忌惮的一眼。
夜晚的杂草比白天更有灵性,像是能够听懂人的话语一般凄凄而寂。长安躺在无尽的夜色里,幻想着举案齐眉的场景,如痴如醉......你若嫁我,虽无富贵锦衣,但定是花开并蒂,千金难替。
那,应该是一番良缘吧。收拾好衣服的客人和着。
或许吧。老板娘又满上面前的酒碗。可命运对人从来不是公平的。这世间有的人生来就拥有一切,而有的人向天乞怜却得不到任何回答。
长安,便是后者。长安委屈,可四下无人,长安却依旧哭不出来。生于江畔,毕竟祖辈所迁;留于江岸,不过心有所系。哪怕日后能够封侯拜将,但那时,世间已没了今日的长安,更寻不到今日令长安动心的姑娘。
混混沌沌中,长安觉得自己身旁的杂草在舞动,等再醒来,发现自己已在家中……
讲到这里,老板娘顿了顿,看着客人,仿佛在等客人的回应。但这次客人却陷入沉默,缄口不语。
老板娘便又满饮一碗。
后来,长安像是变了一个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勤勤恳恳,为父母养老送终。只是在婚事上总是执拗不肯。
说到这里,老板娘的目光呆滞了起来。
然后呢?客人忍不住发问。
然后,等为父母送了终,长安便消失了,没人知道去了哪里。我也不知。说着,老板娘索性拿起手边的整坛周南酒一饮而尽。
那个姑娘呢?客人接着问了一句,但看到老板娘的样子,便停了口,放下酒碗,不知如何是好。
嫁人了,不过据说在新婚之夜逃婚而去,也没人知道她具体逃去了哪,传闻说是去寻长安,但是最后也没有寻到,所以像我一样在这汉江江畔的某个地方开了一个酒馆,盼着能再见到长安。
老板娘说完,便起身上楼,顺手将饮尽的酒坛放到柜台。
客人起身,目送着老板娘的背影走向阁楼,喃喃说了一句,日后有机会便要去那家酒馆看一看。
老板娘听了,笑了笑,没再理会。
故事讲完,仿佛用尽了所有的气力。
熟客便知道,接下来三四天是不可能见到这位老板娘了。
等到夜深,临江馆的阁楼便隐约传出一丝歌声:
南有乔木,不可休思。
汉有游女,不可求思。
汉之广矣,不可泳思。
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翘翘错薪,言刈其楚。
之子于归,言秣其马。
汉之广矣,不可泳思。
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翘翘错薪,言刈其蒌。
之子于归,言秣其驹。
汉之广矣,不可泳思。
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伙计嘟囔了两句:这老板娘,八成又在想那个什么长安了。
(今日回校,一切从简。从前所感,私以小情读诗,不求认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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