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我同名的女孩，只活到14岁

我印象中第一次认识李艳是在读初一，我十三岁。但是爷爷说我们小时候是有一起玩过的，她家和我家，算是亲戚。

我13岁时，个子特别矮，当然了，我现在还是矮。大概是发育期，大家都在长身体。不同的是，别人是纵向发展，而我因为爱吃零食的缘故，我迅速的横向发展了。

因为娇气，我始终没学会骑自行车，离家不过5里路，我还是选择了住校。这样，我就与李艳有了接触。

我们是一个班的，我坐在第一排，她在倒数第二排。我矮胖，她高瘦得像一根竹竿。我成绩比较好，尤其是语文英语政治，因为写的作文经常被当做范文拿到每个班去读，也算小有名气。

而她呢，应该是学校里最不显眼的学生，不是坏学生，也不是好学生。坐在角落里，无声无息。

作为不一样的孩子，除了每周一到我这个语文科代表桌前背书，我们没有任何交集。

有一天，她突然走到我面前，小声的对我说，我奶奶在她家，中午和她一起回去。她声音小的像蚊子，我竖起耳朵，才确认她是邀请我去她家。

这时候，我才知道，她是我表姑的女儿，那个据说长得挺漂亮的表姑。和眼前这个黑瘦黑瘦的同学，竟然是母女。

她家离学校很近，走路几分钟就到了。我跟着她穿过了马路，踩过几条田坎，在几间土屋门口，看到了我的奶奶。

吃饭的时候，她没有上桌，一个人端着一碗饭，蹲在炤旁边，米饭上面，盖着几根萝卜，一块肥肉。

我贴着奶奶坐在长凳子上，桌子因为不平稳，汤溢了出来。我低头看了看桌脚，有一条腿下面垫着一块木板，已经被小狗咬得只剩一点点。

那顿饭，吃起来好漫长，安静得我能听到每个人的咀嚼声。

在奶奶的拜托下，住校的我得以在她家吃了几次饭，但是回到学校之后，我们还是成了最陌生的同班同学。

等第二年，我十四岁了，去城里父母身边度过了一个没心没肺的暑假，回来时我们马上就该上初二了。

回到学校那天，我一走进班级，原本热闹的同学们，突然安静了下来。

静得可怕。

好朋友告诉我，听说我班有个女生死了，没人敢确定死了的那个是藜嫄，还是李艳。

我活生生地站在那里，那死的，就是李艳了。

十几岁的年龄，对于生死，是很难坦然面对的。虽然她在班级里默不作声，但她真的没了时，仍然让所有人感到前所未有的心痛。

她的桌子没人来领走，就那样孤零零地摆在后面。我常常回头看，直到桌子蒙了灰，再也没有人坐在那里，睁着不太明亮的眼睛，盯着黑板。

她似乎从来没出现过，唯一能证明她存在过的，是抽屉里，用小刀刻的李艳两个字。

那时候的桌子都是自家买的，为了辨认，我们用小刀在能看到的地方，一刀一刀地刻上了自己的名字。

那个名字跟我同音的女孩子，就那样消失在了我们面前。对于她，和他的家人，在她活着的时候，我一无所知。在她走后，我反而对他们有了一些了解。

李艳的外婆是我的邻居廖奶奶，也是亲戚，她的妈妈我叫表姑。在表姑刚结婚那几年，逢年过节还会回来，也会给我家带点礼物。

表姑年轻的时候极美，是村里有名的美女，爸爸说那时候总有一帮半大的小伙子，对着表姑吹口哨。

其中就有后来的表姑的丈夫，李艳的父亲。那时候，李艳爷爷算是村里比较有油水的人物，因为他家有村里唯一的榨油机。

我们当地有很多山，山都不高，也平坦，山上除了松树，就只剩下茶油树了。虽然不像现在的茶油动则上百元一斤，但在当时也是村民主要的食用油。到了秋天，在约定俗成日子里的由村里管事的一吆喝，家家户户就全部出动，上自家的山上采摘茶子。

女人负责摘，男人负责一担一担地挑回家，倒在晒谷坪里暴晒几天，等茶子开裂。然后就轮到家里的老人孩子负责把果仁挑出来，变成一粒一粒的，继续暴晒两天。最后再挑到榨油房里，榨成金黄色的食用油。

除了榨油要付钱，榨油留下来的壳也要分一半给机主。这可是好东西，拿回家可以做成一块一块的油饼，用来烧火，比碳更容易点燃，也更耐烧。

那时候的冬天冷啊，没有空调暖气的年代里，家家离不开火盆，自然把这油饼当作宝贝。很多生完娃坐月子的，或者老人，家里的油饼不够用，就会上有榨油机的人家里买。

有了榨油机，家里日子就比别人好过。中学对面的那个村里，榨油的李家人倒也和善，生意不错，家里每年的油饼能堆成小山。他们只有一个独子，从小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在那个别的孩子上学只能带萝卜干的年代，他家因为离学校近，家境又好，就能每天回家吃饭。经常来上课的时候，嘴巴四周油汪汪的，手里还叼着草根边走边剔牙。

那时候家境很好的人家已经买上了黑白电视，不过一个村也就两三户人家有。为了孩子高兴，李老汉也买了一台，这可不得了，这小子迷上了模仿电视里的装扮。非逼着父母上城里买来两条喇叭裤，每天穿着在黄土飞扬的操场里横冲直撞，引得一帮单纯的小姑娘侧目。

这其中就有我的表姑。一个如花似玉的村姑，一个是油嘴滑舌的少年，在最美好的年纪里，避开所有人好上了。

等家里人发现的时候，表姑肚子已经藏不住了。廖奶奶骂骂咧咧的把表姑关在了柴房里，想去村里赤脚医生那弄点打胎药。

李家小子带着一帮小混混找上门来了，一把踹开了木门，对着廖奶奶就骂道：“敢把我孩子打掉我搞死你全  家！”说完几个人就把表姑连拖带拉地带走了。

没有彩礼，没有酒席，年仅16岁的表姑退了学，当了妈。

生的是个女儿，孩子一点没遗传到表姑的美貌，干巴巴的。孩子都生了，廖奶奶不认也没办法了，只能提着一篮子鸡蛋上了李家的门。

廖奶奶是一路抹眼泪回来的，回来就对着我奶奶唉声叹气。

“这混蛋不是人啊，给我女女过得什么日子，家里有那么多油都舍不得给老婆吃。这娃不听我话，非要跟着他走，活该啊！”

表姑的孩子大了一点，逢年过节会带着孩子回来住几天，但她老公从不跟着来。

大概是那几年，我和李艳曾经在一起玩耍过。到底是旁边的竹林，还是门口的小溪，我已经没有任何印象了。

兴许是生了孩子的缘故，曾经美丽的表姑再也没了当年的水灵，瞬间就干枯了。

没过几年，表姑又怀孕了，生下来是个儿子。表姑可算有点扬眉吐气了，日子好过了几年，她的老公也陪着回来过娘家两次，廖奶奶终于松了一口气。

小儿子长到了三岁，还不会说话，见人就咧开嘴笑，口水流的到处都是。邻里邻居看到了，有人说是没营养，有人说是发育得迟。等长到5岁时，大家都不说话，只在背后议论李家生了个傻子。

表姑带着孩子哭哭啼啼的回来，脸上一大块淤青，头发被扯掉了一大块，露出了头皮。

没过多久，她丈夫凶神恶煞地出现在了岳母家，一进门就对着老婆又打又骂。两个孩子窝在母亲身边，一个吓得哇哇大哭，一个却流着口水傻傻地笑。廖奶奶跑过去要拉开女婿，被一脚踹倒在地，晕死过去。等我家人过来扶起廖奶奶时，屋里已经没有别人，地上一片狼藉。

以后，表姑就不回娘家了，所以我印象中没有李艳这个玩伴。

等到我们再一次相遇，我们已经长成半大姑娘了，分到同一个学校，同一个班级。后来我常常在想，不知道老师叫我名字的时候，她会不会突然睁大她那双永远迷糊的眼睛。

在农村，还未成年就过世的人会被人说是短命鬼，是没有葬礼的。一床旧草席随意的那么一卷，往山里挖个洞，就埋了。没有墓碑，也没有人去看她，跟死了一只猫或者狗，没有两样。

听说，李艳是喝了农药死的，死的时候满嘴的泡沫，眼睛都没闭上。

我不知道那时候的农村人，为什么都喜欢喝农药自杀。那种漫长地翻江倒海的死法，特别痛苦吧？咽下最后一口气的那一刻，他们是否会后悔呢？

李艳，这个才十四岁的孩子，花季刚刚开始。开始有了女孩的模样，开始有了初朝，或许开始有了喜欢的男孩，怎么就有勇气死去呢？

“死了好，死了清净...”廖奶奶躺在床上，眼泪浸湿了枕巾，嘴角努力地上扬着，挤出可怕的笑容。

爷爷说，李艳是来还债的，还她父母的债，还她傻弟弟的债。

她的那个父亲，从来没把她当过人看，常常因为心情不好就对李艳拳打脚踢。

有一次，李艳的爸爸突然破天荒地叫了她：“丫头，跟我去河边抓鱼吗？”那是李艳第一次听到父亲跟她轻声细语地说话。李艳先是不知所措，而后是开心，她点了好头，都没来得及和妈妈说一声，就跟着爸爸往河边走去。

要下河，需要走过一条小路，路的一边是石壁，另一边是一段小悬崖。悬崖不高，路旁长了一些灌木，保证了不会因为下雨水土流失而塌方，底下才是河水。

李艳跟在爸爸的身后，看着前面高高的背影出神，她真想能像隔壁妞妞一样，趴在爸爸背上啊。可惜这个愿望想了好多年，现在她长大了，爸爸应该背不动了。

“啊，爸！”李艳突然脚一滑，半个身子已经掉了下去，或许是求生的本能，她一把抓住了一丛灌木，才没有掉下去。

“短命鬼，怎么不下去喂鱼啊，留着浪费粮食！”爸爸没有伸手拉她，而是恶狠狠地骂道，然后头也不回的往前走去。

李艳望着走远的父亲，低头看着脚底下的河水，那里面有鱼游来游去。她真想一跃而下，和鱼作伴啊。

咔嚓，灌木发出快支撑不下去的信号，紧抓的手心里传来火辣辣的疼。李艳想到了苦命的母亲，可怜的弟弟，突然有了力量。她调整了姿势，用另只手也抓住了一丛灌木，找了一块站脚的地方，死死分扣住，一用力就爬了上去。

那时候的李艳，还想活，心里还抱着希望。

就在那年暑假里，她和所有的同学不一样，不是做作业，更不可能出门游玩的，她只能留在家里帮忙干活，照顾弟弟。

那天，天气很好，天边蓝得像用清水洗过，云朵软绵绵摊开。

她妈下地干农活，她爸去了村头打麻将，把傻弟弟留给了她照顾。

李艳想为可怜的母亲分担一点活，就把弟弟关在了房间，去了河边割猪草。

等她背着一筐猪食回来，刚走到门口，就被她老爸一脚踢倒在地，还没来得及说一句话，就迎来劈头盖脸的耳光。

“可怜的娃，被打成那样楞是一声都没有哭，看了一眼她爸，看了一眼她妈，又看了一眼额头留着血的弟弟，就默默地去了柴火间。”

在集市上，爷爷碰到了她家的邻居，邻居告诉爷爷：“谁能想到，这么小一孩子，会去喝农药呢？造孽啊！”

李艳死了，死在她的十四岁，她的到来和离去，像她课桌上落满的灰尘一样，悄无声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