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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馨主题第十四期【等待】主题写作活动
01
七十年代末,北方某矿区家属院夏季的清晨,宁静而安详。阳光照在高低起伏的平房,无声而温暖,房顶上炊烟袅袅升起,被微微的风带着,朝着斜上方的天空飘荡着,似乎要与天空中大朵大朵的白云相拥。又是一个好天气,该上班的大人们,推着自行车出了门,叮铃铃地跨上车,不急不躁地上班去了;该上学的孩子们,或者独自一人,或者三五一伙,背着书包,蹦蹦跳跳地朝着学校走去。
今天正好轮到李老栓休息,他走出屋门,看着大院的门敞着,知道是儿子李智上学走得急,连院门都没来得及关。
“臭小子,抹嘴背着书包就跑,门也不关,万一跑进来条野狗,把小鸡咬死,以后鸡蛋都吃不上,回来看老子怎么收拾你。”李老栓嘟囔着,就准备走过去关门。走了几步,突然停下了,心想,一会儿就有人来了,管它干啥,还是先在院里把那几个小木凳子修好吧。人在院子里就不怕野狗跑进来,快点把小木凳子修好,一会儿左邻右舍的就该来了。
李老栓嘴上说要收拾儿子,可疼儿子,他可是在这一片儿出了名的,他才不舍得打儿子呢,四十多岁才有了小李智,老来得子,稀罕得要命,捧在手里怕掉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刚回过头,李老栓的媳妇从屋里出来了。朴素干净又利落的媳妇对着他说:“碗筷都洗了,锅里还有干粮,我去王嫂家帮她拆被子,还得跟她到街上弹棉花,需要一整天,中午你们爷俩就对付一口吧,等晚上回来我再给你们做饭。”朝着门口走了两步,突然又想起了什么,回过头又嘱咐李老栓:“来了人,就在院子里吧,别让人跑进屋,看把屋里弄乱的,你又不收拾,还得我受累。”
“嗯,知道了。”李老栓不可置否地答应着,从墙角拎着工具包,往地上一扔,开始修理小木凳。没动手之前,先点上一根烟,斜着叼在嘴里,歪着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把那断了腿的小木凳拿在手上,翻来覆去地端详,追求完美的他,连修理供左邻右舍坐的小木凳都要尽善尽美。
当他把最后一个小木凳完美地修理好时,门口传来爽朗的笑声,第一波来他院里的人,是三个四五十岁的男人,他们是来下棋的。煤矿工人,面对不死不活的环境,又没有其他的门路,只能得过且过。
一盘棋还没有分出输赢,叽叽喳喳地又进来四五个女人,她们是来他家院里打扑克的。很快就有几个还没有上学的孩子,也跟着跑了进来,在他的院子里自由自在地玩耍起来。
李老栓的院子很大,当初矿上分房子的时候,谁也不愿意要这两间房,原因就是它挨着一个厕所,整天都臭气熏天的。李老栓为人随和,很少与人发生争执。领导也挑人,就把这两间房分给了他这个好脾气的人。
开始他的媳妇不愿意,说李老栓无能,领导把最不好的房子分给他,他连个屁都不敢放,真是窝囊他妈给窝囊开门,窝囊到家了。
不过,没过多久,街道办改善居民的居住环境,把厕所挪到了家属区的最外围,这里就空下了。李老栓人是随和,但挺有眼光的,一个人又是拉砖拉石头,一个人做泥瓦匠,硬是用了一个夏天,把自己的小院扩大了无数倍。扩出来的地方,铺上厚厚的黄土,该种菜的种菜,该铺砖的砖,该种树的种树,整理得像模像样,然后还请街坊四邻的都来院里聊天喝茶玩耍,很快他的院子就成了大伙儿聚会的地方。居委会的人本来不想让他这样扩张,后来看大家都愿意凑在这里,有助于提高邻里关系的和谐,也就不说什么了。
院门大敞,院里下棋的争执声,打扑克的妇女嘻嘻哈哈声,再加上孩子们的尖叫声,真是十分热闹。得知中午李老栓媳妇不在家,大家一商量,和上一盆面,弄一锅面片汤,男人们再整几口小酒,热热闹闹地就在他家把午饭解决了,下午再接着干。反正这里的邻里关系都特别好,也就十几斤白面的事,吃完了,用谁家的粮本都可以去把白面买回来。人多手杂,很快就把面片做好了,谁饿了,谁自己动手,吃完了把碗筷往盆里一扔,自然有人会给洗干净的。
02
临近中午,李老栓回屋了一趟,出来时,手里拿着一个唢呐,黄铜制作的唢呐,经过他多年的擦拭摩挲,在阳光下散发着诱人的金属光泽。
“小智哥快回来了!”一个孩子嘴快,脱口而出。
窗户下有个长条凳,那是李老栓吹唢呐时才坐的,别人都不肯坐,哪怕没有凳子时坐地上,就好像坐了这张长条凳,以后再也听不到他吹唢呐了一样。
这时候,下棋的老爷们儿不再争执了,其中一个掏出烟,一声不响地散着,点着后,深深吸一口,缓缓地吐出烟雾。打扑克的媳妇们也扔掉了手中的牌,把自家的孩子搂在怀里,抬着头,看着李老栓的一举一动。女人们怀里的孩子们都很安静,没有女人搂着的孩子也乖乖地坐在地上,等待着李老栓的唢呐响起来,有的孩子,甚至把手指头放进了嘴里,嘴馋的模样,就像等待着吃一顿饕餮盛宴一般。
“呜儿——”悲怆的唢呐声,犹如某个即将诉说自己不幸的女人那一声长叹,立刻勾住了所有人的心弦。接下来悲伤的曲子,让院里的人仿佛感觉到妇人在哭泣中的诉说,一桩桩一件件,那是多么的不容易。
“不好,太,太伤感。”下棋的老爷们中,孟杰突然红着脸嘟囔了一句。人们都沉浸在唢呐曲中,只有旁边的张大个笑眯眯略带深意地拍了他一下,让他别出声,好好听着。因为按照平时的顺序,接下来就是欢快的曲子了。
果然,李老栓就像听到孟杰说话似的,悲伤的曲子戛然而止。他把唢呐从嘴里拿出来,抬头看了看斜上方,抿了抿嘴。一个有眼力见的孩子,把他用玻璃罐头瓶子泡的茶,双手捧到他的面前,然后转身回到原来坐的地方,两手托腮,安静地看着。李老栓似乎在酝酿情绪,又似乎在等待着什么,慢慢咗了几口茶水,把玻璃罐头瓶放在窗台上,轻咳一声,唢呐嘴儿便进了嘴里。
“呜儿哇……”欢快喜庆的《状元游街》曲子,从李老栓的丹田冲到他鼓鼓的嘴里,又从嘴里滑进散发着光泽的唢呐里,化作美妙的旋律,流入人们的耳朵,钻进人们的心中。
这时候,小李智从外面回来了,气喘吁吁的,明显就是放学后跑着回家的。老远他就听见了欢快的唢呐声,知道那是父亲在吹唢呐。每天放学都能听见父亲吹唢呐的声音,天好,父亲就在院里吹,赶上刮风下雨,父亲会在屋里吹。
低头吹唢呐的李老栓,抬头看见儿子回来了,精神猛地一振,越发的来劲,竟然从长条凳上站起来,边吹边走到儿子的面前。而小李智却从书包里拿出一张奖状,两手展开,高高地举起来,仰着头,自豪地让父亲看。
李老栓边吹边点头,扭过身,他在前,儿子在后,爷俩一起走到窗台下的长条凳跟前,欢乐的唢呐声也结束了。人们听出来了,这《状元游街》,就是他给儿子吹的,是欢乐的曲子,更是他满满的期待。
整个矿区家属院,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出一个名牌大学生。李老栓认为,打破这个记录的,一定是他的儿子。自己就是小学文化,孩子他妈也不认得几个字,儿子怎么就这么优秀呢。去年开家长会,他被安排在了头排,被班主任老师狠狠表扬了一通,临走之前,又被老师叫住,说让他们两口子好好培养,又乖又可爱又爱学习的小李智,绝对是名牌大学的苗子。
等着吧,现在儿子上小学三年级,照这样下去,去市里最好的初中高中那是一点问题都没有的,只要孩子努力,矿区家属院没有名牌大学生的记录,一定会被他李老栓的儿子所打破。等到名牌大学录取通知书下来,说什么也得在这个院子里大摆筵席,那时候才是他李老栓最开心的,要让欢快的唢呐声,传遍矿区家属院的大街小胡同。
想想就让李老栓激动不已,他抚摸着儿子的聪明小脑袋瓜,按耐不住欣喜,把儿子往前推了两步,唢呐别在后腰,两手伸进儿子的腋窝,用力把他举起来,放在了脖子肩膀上,让儿子像骑大马一样,又在院里转了一圈,这才满意地把咯咯直笑的儿子放下来,拿碗拿筷子,给儿子盛饭去了。
03
深夜,李老栓翻来覆去不能入睡。白天,他的好兄弟张大个的儿子结婚,被请去吹唢呐庆贺,中午就没有好好吃好好喝,张大个过意不去,到了晚上,又把他叫去,连同几个帮忙的街坊邻居,不醉不归。不但让新郎新娘给他敬了酒,临走时还往他的兜里塞了钱。
李老栓可不是占便宜的人,做人很讲究。关系一般的,遇见红白喜事,请他吹唢呐都不收钱,何况是好兄弟张大个,更不能收,人家给不给是一回事,自己收不收又是一回事。让他思来想去的,不是钱的问题,是他跟大个兄弟同龄,人家的儿子都成家立业了,自己的儿子小学还没有毕业。替哥们高兴的同时,也在想着自己儿子的未来。
“没本事就省点事儿,少喝几杯不就行了。”李老栓的媳妇从梦中醒来,发现他瞪着眼睛没有睡,以为是他酒喝多了,难受得不停地翻身,便开灯,翻身起床,下地给他倒了一杯开水,一边递给他一边埋怨地说。
“不是喝多了睡不着,我在想咱儿子以后上大学和结婚,咱们得好好办几桌。”李老栓笑着接过水杯,往嘴里灌了几口,精神头很大,两眼还放着光。
“光想着风光了,钱哪里来,就咱们矿上这点工资,饿不死已经不错了。我可得说你,别老想着以后的事,眼下要想法儿给儿子攒钱了。”李老栓的媳妇把水杯放回到茶几上,上了床,躺下,脸对着他,有些犹豫地问:“你老是去给人家吹唢呐,就混了一个酒肉吗?”
“也有给钱的,我没有收,关系都不错,哪好意思揣兜里呀!”李老栓以为媳妇在说他攒了私房钱,又赶紧解释:“人家请我去,都是通过好兄弟好朋友的,单单我一个人给助助兴罢了,收钱的是鼓乐班,听说一次每人都能挣五六十块钱呢。大个兄弟往我兜里塞了几十块钱,这钱咱们能收吗?”
“关系好的肯定不能收。这个月你已经吹了五六家了吧?怎么也得有两家一般关系的,人家要是再给钱,你就收着,脸面重要还是咱儿子重要,你自己掂量掂量,别跟钱过不去。还有,上次鼓乐班的老赵头不是找你临时帮忙吗?你没有去,如果去了,怎么也得给你个百八十的。老头子呀,我知道你是要脸面的,可你得看看现在的形势,大家都在赚钱,我可不图你能挣个金山银山,能给儿子攒下一笔钱,到时候上学毕业找工作,结婚办事时,咱不也宽松嘛!”
李老栓听了媳妇的话,沉默不语。媳妇看着他的表情,明显就是心动了,关了灯,不再说什么,留下点时间让他好好想想。转过身,背对着李老栓,假装睡觉了。
“哎,我说,那以后咱们这样,街坊邻居好关系的,还是不收钱,远点的,咱多少收点,人家给,咱就收着,不给也不管人家要。还有,下次老赵头再找我,不管谁家,我就跟着去。钱拿回来,都交给你存起来,等儿子用时,拿出来肯定是一笔不少的资金,你看行不行?”李老栓伸手把媳妇搬过来,让媳妇的脸对着他,下定决心地说。
“那不是你说了算嘛。”李老栓的媳妇早就想让他吹唢呐挣钱了,只不过她非常了解自己的男人,平时看着随和,一旦倔强起来,谁也弄不了,只能用儿子这个招牌,才能让他俯首就擒。看着李老栓同意了,自己一直琢磨的方法有了效果,她脸上露出了得意的微笑,故意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扭过身,又把后背给了李老栓……
其实,大部分人家请李老栓吹唢呐助兴,都会给他塞钱,请鼓乐班要花不少钱,还得给人带上好烟好酒,最后还得入席大吃一顿,而塞给李老栓三头五十的,能省下不少钱,他人随和,没有那么多事,唢呐又吹得水平极高,挺受亲朋好友欢迎的。
李老栓经过媳妇的开导,终于同意用唢呐给儿子挣钱了。他看着媳妇扭过身,也扭身躺正,眼睛里依旧闪着光,憧憬着未来。仿佛看到了儿子高举着名牌大学录取通知书,又看到长大的儿子身边站着漂亮媳妇,人们纷纷投来羡慕的眼神。
李老栓慢慢闭上了眼睛,脸上带着满意的微笑,呼吸均匀,幸福地睡着了。
04
对于李老栓给办红白喜事的人家吹唢呐收钱的事,开始有人还是有些微词的,但随着改革开放,人们的思想在慢慢变化,很快就能接受了。开始李老栓对于关系一般的,只要人家给,他就收得理所当然,但关系特别好的,他还是不收。即便人家往他兜里塞,他也像从前那样推推搡搡地拒绝。
随着时间的推移,李老栓也就不推让了,只要给,全部照单全收。更让他开心的是,鼓乐班的老赵头非常看中他,总想拉他入伙。李老栓因为还有工作干,虽然不死不活的,管理也松动,但他还不想放弃这份正式工作,只答应有时间才会临时给老赵头帮忙。
终于有一次帮老赵头的鼓乐班去河西吹奏,让他下定了决心,而这次的出彩,也让老赵头坚定了决心,说什么也要让李老栓入伙,给他的钱是别人的三倍,几乎和他老赵头平均分配了。
事情是这样的,内蒙宁夏,两地相隔一条黄河,来往非常频繁和密切,都是汉族与少数民族杂居,而宁夏更甚,所以老赵头的鼓乐班经常去河西吹奏挣钱。
这次是一家百岁老人去世,讲究的是喜丧。老人的儿孙众多,家里非常有钱,不但请了老赵头的鼓乐班,还请了当地的鼓乐班。两帮人突然就飙上劲了,当地的鼓乐班比较先进,有电声设备,还都是一些年轻漂亮的女人,一下子就把老赵头的鼓乐班比下去了。
看到这种要砸锅的情形,老赵头急了,走到李老栓跟前,抓着他的手,说只要今天李老栓能卖力用唢呐把形势扳回来,以后,无论李老栓参与没参与,按天给他算钱。
李老栓不动声色地说了一句:“我试试看吧!”便让其他锣鼓手都停下来,自己一个人吹唢呐。
唢呐的悲伤曲调,最能打动人心了,又加上李老栓故意卖弄,使出了浑身解数,犹如无数儿女在逝去的老人身旁哭泣,时而低沉抽泣,时而高昂痛哭。开始人们都围着对面拥有电声设备的鼓乐班,慢慢就有几个岁数大的被吸引过来。几曲下来,所有的人都被这唢呐声吸引过来了。那几天,李老栓几乎拼了老命,以一己之力,战胜了对面的鼓乐班,从而让老赵头的鼓乐班名声大振,也开启了他用唢呐挣钱的高光时刻。
老赵头用高薪把李老栓养起来,也让李老栓尝到了甜头,恰好单位搞起来停薪留职,李老栓都没有跟媳妇儿子商量,立刻办理,成了专业的吹鼓手,按照他跟媳妇的说法,简直就是日进斗金,几年下来,生活水平一下子提高了很多,存款上的数字也越来越大。
就在李老栓兴致勃勃地宣布再干两年就回去上班时,已经在市里上高中的儿子李智,给了他重重地一击,让他彻底地崩溃了。
05
李老栓成了老赵头鼓乐班的台柱子,一般人家请鼓乐班,他都不用亲自到场,只有重要的人家,他才会出现,然后卖把力气,让人知道他吹唢呐的厉害。
李老栓一如既往,不管赚多少钱,还是原来的那个随和的李老栓。这天,他并没有出去吹唢呐赚钱。是因为邻居好兄弟孟杰又惹媳妇了。孟杰贪恋杯中之物,家里四五个孩子,工资又不高,跟别人去市里喝大酒,给不了媳妇生活费,惹得媳妇一大早就坐在胡同口哭天抹泪地数落,说过不下去了。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邻里邻居们都出来劝。李老栓知道孟杰的毛病,让自家媳妇把孟杰的媳妇拉拽到他的院子里,然后把孟杰好一顿训斥,最后还拿出几百块钱,让孟杰去好好哄哄媳妇,保证以后不去喝大酒,馋了,就找他李老栓喝酒。
这边刚刚把孟杰两口子劝好,按下葫芦浮起瓢,别人家的事还没弄好,自己家又来事儿了。家里的座机电话响了,是儿子李智的班主任,让他赶紧来市里的学校一趟,他的儿子出事了。
电话里班主任的声音很急,也没有说清楚,李老栓两口子坐着公交车就去了市里,下了车,打车去学校,见到班主任才知道,儿子因为参与社会上的年轻人打群架,被派出所带走了。
还好,没有造成很严重的后果,只要去交点罚款把人领回来就行。最让李老栓受不了的是班主任最后的几句话,李智现在由于交友不慎,学习成绩一落千丈,再不管,恐怕就要辍学回家了。
李老栓大脑嗡地一下,好像被什么东西掏空了一样,什么话也没说,脸色苍白难看,转头就走。来的时候两口子曾经商量过,反正已经进城了,去趟孩子的小姑家,矿区距离市里的学校太远,以后有什么事,就让妹妹帮忙。没想到,事情已经到了这么严重的程度,让李老栓的三魂七魄走了一半,一口气憋在心里,啥都说不出来,也没有去妹妹家,扔下媳妇处理善后,自己浑浑噩噩地回家了。
倒是李老栓的媳妇比较冷静,交了罚款,把儿子李智领到他小姑家,把事情一五一十全都说了。她还不放心地说,这次李智闯得祸有些大,老栓受到打击了,也不知道能不能原谅孩子。
小姑是个明白人,虽然自己嫁给了城里的人,但与身处矿区的哥哥一家来往密切,她知道哥哥的脾气秉性,怕这爷俩有啥冲突,把家里事安排妥定,姑嫂带着李智回家来给李老栓赔礼道歉。
一进门,就看见李老栓和衣而卧,面向墙里,听见声音,转身起来,都还没有说话,一眼看见媳妇和妹妹身后的儿子,憋在心里的情绪瞬间就爆发了。他指着儿子大声说:“儿呀儿呀,你怎么就这么不争气呢,老子低头弯腰,一心一意为了你去给人吹唢呐,就是希望你能努力学习,争取考上名牌大学。可你,你,你你,你又是怎么做的,你对得起我和你妈这些年的辛苦吗?别的不说,为了你,我和你妈低三下四地求人,把你弄到市里最好的学校,为了你,我和你妈省吃俭用,为了你,我就算丢了脸面,咬着牙把亲朋好友塞给我的钱踹起来,为了你,我连班儿都不上了,你以为吹唢呐挣钱是件光荣的事吗?就你这样,我和你妈还有啥奔头,我打死你算了。”
李老栓越说越气,两只手都哆嗦起来,他四下里寻找,想找一件趁手的家伙来打儿子。身边什么趁手的东西都没有,写字台上,他心爱的唢呐静静地躺在那里,被他一把抓住,高高地举起来。
媳妇和妹妹赶紧上来劝阻,李智已经十七岁了,正是愣头青的时候,听了父亲李老栓的话,也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不但没有认错的态度,反而不以为然地说:“又不是非得考名牌大学,您生那么大气干啥,以后我不跟那些人来往不就行了。”
李智不说话还好,一开口,又让李老栓暴怒不已,他颤颤巍巍地指着儿子,竟然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举起手里的唢呐就朝着儿子的头打了下去。旁边的媳妇和妹妹赶紧拉着,有两个女人遮挡,唢呐不轻不重地打在李智的头上,也从李老栓的手里脱落到了地上。
李智从小到大,父亲都没有打过他,又处在青春期,挨了父亲一唢呐,虽然不怎么疼,但心里难受,面子上也受不了,转身就跑出了家门。
李老栓拼命往前跨了一步,盛怒之下,一脚踩在唢呐的喇叭口上,把个刚才还在写字台上闪着光泽的唢呐踩扁了。
“好小子,翅膀硬了,有本事就别回来,就算你回来,老子也得把你赶出去,打今天起,你就别想再踏入这个家门,考不上名牌大学,老子跟你断绝父子关系,你,你,你等着,我……”李老栓怒骂着,突然往后踉跄了两三步,然后直挺挺地朝后倒去,一下子就摔在了床上。
李老栓的媳妇慌了。先是准备追儿子,走了两步,又看见自己的男人昏倒在床上,又赶紧跑回来,嘴里说着:“老天爷呀,摊上这爷俩,我可怎么办呢!”
还是小姑有主意,她先看了看自己的哥哥,然后对嫂子说:“我哥这是气的,嫂子你给他倒杯水,实在不行,喊邻居过来帮忙送医院。我去追李智,青春期的叛逆,还不知道会惹出什么事。找到他,我先带他回市里,先别让这爷俩见面。”说着就急匆匆地跑出去了。
06
李老栓病了,胸口疼,喘不过气。媳妇带着他跑了好几个医院,愣是没有查出什么毛病。
还是走南闯北的鼓乐班老赵头有经验,他听了李老栓媳妇和邻居们你一言我一语的以后,很有把握地说:“这是心病,解铃还须系铃人,只要李智能够改邪归正,努力学习考上名牌大学,我保证他能好起来,不过,眼下……”
“哎呀,都什么时候了,你老赵头还在卖关子,有啥妙招赶紧拿出来呀!”邻居孟杰一跺脚,焦急地催促他赶紧说。
“我们辛苦一趟,先去找李智的小姑,这孩子从小就听他小姑的话,先得让他把学习捡起来,这样咱们就成功一大半了。除了弟妹好好照顾老栓兄弟外,咱们经常来陪陪他,每次用不着多说,只是三言两语,汇报李智的学习状况和成绩就可以,剩下的就是等,一直等到孩子的名牌大学录取通知书下来。我也得等,鼓乐班少了老栓兄弟,损失惨重呀!”老赵头如此这般,也是有私心的,他的鼓乐班可不能少了李老栓,他的唢呐,就是鼓乐班的金字招牌。
李智本来是个好孩子,交友不慎罢了。小姑和众邻居一番劝导,自己也知道错了,也后悔自己把父亲气病了。本想立刻就去给父亲赔礼道歉去,却被小姑拉住了,说他父亲还在气头上,有病了,万一哪点不对,再节外生枝。现在都在等待,等你考上名牌大学,一切都会迎刃而解的。你只管努力学习,慢慢都会好起来的。
李智深深地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听了小姑的话,开始发奋学习。半年下来,把失去的时间夺回来,学习成绩又回到了前列。每次成绩下来,他特别想拿着给父亲看看,想想还是先忍着吧,节假日周末的,他就回小姑家,表弟表妹们都小,他还能抽时间辅导他们的作业。
老赵头还是很讲义气的,隔三差五就来看看李老栓,带上一瓶酒,包点猪头肉花生米的,坐下来也不提别的,自顾自地汇报鼓乐班的情况,每月的头一天,准时把一笔钱交给李老栓的媳妇。当然比以前少了点,但钱少情谊在,李老栓嘴上不说什么,心里清楚,也很感激他。
就这样,李老栓父子都在煎熬中等待,一等就是小三年,快要高考的时候,老赵头认识会修理乐器的,把李老栓的唢呐拿去,问能不能复原,让那师傅想办法修理好。修理乐器的老师傅拿过唢呐看了看,说,没问题,就是喇叭口扁了。当下就在老赵头的眼皮底下,把唢呐的喇叭口撬开,垫着棉布用小木锤一点一点敲打,一下午就修好了。
老赵头把唢呐放在了李老栓屋里最显眼的写字台上,也不说啥,坐下来陪着李老栓喝酒。李老栓偶尔会看一眼唢呐,眼光很快就会从它的身上挪开。
说高考那三天有多么火热都不为过,但等待录取通知书的日子那才叫真正的煎熬,都到了七月底了还没见动静,就连一向办事稳重的老赵头都沉不住气了,想方设法地帮忙打问。
北方小城有些偏僻,但通知书还是在七月最后一天来了。
夏末初秋,阳光明媚,李老栓家经过几年的沉静终于热闹起来。小姑一家五口全都来了,邻居们也纷纷赶来祝贺。老赵头带着李智进了屋,他和李智都没有说话。老赵头在李老栓的注视下,把复旦大学录取通知书放在了写字台上,拿起旁边的唢呐,压在上面。李智跪在地上给躺在床上的父亲磕了一个响头,就被老赵头拉着出了门。
“来几个有劲的,跟我去拉大桌子,谁也别走,你,张大厨,赶紧列菜单,弟妹,你带着几个姐妹去采购。咱们置办流水席,痛痛快快庆祝两天。”老赵头组织大席非常熟络,一出门就开始指挥上了。
李智手足无措地站在西边矮房的墙下,不时紧张地朝着父亲待着的那个屋门张望,看了几次,依旧没有动静,又把目光落在正在忙碌的老赵头身上。
老赵头正在指挥几个老爷们支桌子。一下子就借来两张大桌子,二十几个凳子,这样一次能做二三十人。他抬头看见李智正在用复杂的眼光看自己,就抿着嘴,对着李智坚定地点了点头,意思是告诉他,不用急,你的父亲一定会振奋起来,也会走出来拥抱你的。
桌子支好了,大厨那里早就准备好了几盘凉菜。厨房太小,他就吩咐几个帮厨的往上端,也招呼老赵头,让他请院里的邻居们落座。邻居们自然会推让一番,什么他比我大,应该他先坐,什么老哥不在,老嫂子替代。这让本来就热闹的院子,更加的红火。
就在这时,屋里突然响起了唢呐声。两三年都听不到李老栓吹唢呐了,人们有些诧异,开始还小声嘀咕,但很快就安静下来,静静地听着李老栓在屋里吹唢呐。
还是熟悉的曲调,还是一声长叹般悲伤的曲调,不同的是,人们仿佛听到了李老栓在倾诉。两三年的等待,多么的煎熬啊!唢呐声中,有失望,有委屈,有一个做父亲难以表达出来的难过。
那个从前给街坊邻居吹唢呐的李老栓又回来了。突然,唢呐声戛然而止,熟悉他的人,听出来李老栓只吹了半支悲伤的曲子,这天是个喜庆的日子,可能李老栓也明白不适合吹悲伤的,接下来就是《状元游街》了吧?
人们都在等着,可屋里沉默了,几分钟后,屋门开了,李老栓满含热泪地站在门口。这两三年下来,让原来红光满面的李老栓彻底的变了样。原来油光水滑的大背头,现在快要乱成鸡窝了,还有两三撮立起来。过去微胖红润的面颊,如今布满了胡须和皱纹,看上去苍老了许多。
李智嘴一咧,眼泪就下来了。老赵头推了他一把,让他去父亲的身边。
“爸……”李智哽咽得只吐出一个字,便扑进了父亲的怀里。
“好,好儿子……”李老栓老泪纵横,搂着儿子,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老赵头不失时机地拎了一张带着靠背的椅子走过去,放下,走过去拍了拍这对父子,大声喊道:“今天是个好日子,往后天天都是好日子,《状元游街》,《状元游街》……”喊着喊着也停了下来,他也感动得眼睛红了,咽了咽口水,带头鼓起掌。
一片热烈的掌声中,李老栓在儿子李智和老赵头的搀扶下,慢慢坐下来,抬头,眯着眼,看了看天上的太阳,唢呐便进了嘴里,换了一口长气,唢呐曲便飞了出来。带着无比幸福的欢乐,带着对未来的希望,钻进人们的心里,飞上了云霄,飘荡在院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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