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文网首页短篇小说故事阅读推荐
那个和我坐在茶室外的公务员

那个和我坐在茶室外的公务员

作者: 翻翻长颈鹿 | 来源:发表于2019-04-30 19:17 被阅读83次

    一、分酒器

    一桌日常的便饭之后,两波领导红着脖子挥手喊着请,堵在包间门口谁也不愿意第一个出去。我和程主任跟在后面前后挪移,混乱中,我踩了他一脚。我抱歉的回头看,他吃痛,皱在一起的五官却立马换上笑脸,我的不好意思还没出口,他的没关系就说了好几个。

    程主任是什么主任不清楚。今天饭局我们报社下派记者站的王站长坐了首位,而他坐在上菜口旁边。轮圈介绍时他的领导廖部长发话:“这是我们部的青年才俊程主任,小程,今天可要把你旁边这位美女照顾好喽!”

    程主任急忙起身哈腰,连带给我倒水擦筷子的动作一气呵成。

    照顾好没有其它意思,我俩面前的分酒器基本全程被他拿在手里。散席后我脸红他脸白,他比我喝的多。

    二、城关小学

    吃完再玩是规定动作,第二场是个茶室,主要打麻将,顺嘴喝口茶。

    我不会打麻将,程主任自然也打不了。安排好各位领导,他便给我张罗茶,叫来个茶艺小姐在我俩对面坐下,装模作样的表演,茶水溅了一案几。

    麻将室在内间,我俩守在外间,哗啦啦的洗牌声很快就响一轮。几句不痛不痒的客套话被声音多次截断,只好等消停了再说一遍。如此往复,茶水都是尴尬味儿。我提议坐到茶室外的长椅去,他说行,听您的。

    茶艺小姐跟出来,找了张凳子摆上茶壶俩杯子,便算是打发好走了。我俩眼看着功夫茶案变成了一张塑料凳,没忍住笑了。

    “这个太将就了,要不咱还坐里边去?”他说。

    “茶还是刚才的好茶,没事。”

    捧了一顿饭的小心翼翼,在简陋的茶摊前淡了些。

    程主任摸出烟,几次尝试点燃,都被急促的过堂风吹灭了打火机。我以为他会放弃,便没有提醒他不要抽。谁知一口烟喷出来,顺风扑了我一脸,结结实实。我呛的够呛,他见状十分慌乱,情急之中把烟塞进了的茶壶。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又忘了我女儿的话了。”

    “你有女儿了?”我挥手将烟扇走。

    “有有!我们小地方的人结婚早,我女儿都上幼儿园了。”他窘迫的好像要站起来给我鞠躬。

    “你女儿不让你抽烟?”

    “不不,只是不让我当着女同志的面抽,看我又忘了。”

    他一指茶壶,几乎是有些腼腆的笑了。我假装压低声音说:“反正不用咱们花钱,再换一壶,你想喝啥?”

    他也装作深思熟虑的样子说:“要不尝尝今年的明前?”

    “正有此意,我今年还没喝上呢!”

    “我也是!”

    这小小的共谋让气氛彻底放松下来。茶叶茶具换了新的,话题也往新方向延展。

    “今天本来请了半天假,要去看我女儿表演的,被领导半路喊来了,唉!身不由己啊!”

    “都一样,我给你说,我以前从来不喝酒的。”

    “我看也是,你一看就是刚毕业不久的样子,大学在哪儿上的?”

    “不是名校,但你肯定知道,就咱们市那个。”

    他一拍大腿,“哎呀!咱俩是校友呀!我中文系的,你哪个学院?”

    “我也中文系!”

    谈话热烈起来,系里的教授,传说闹鬼的系办大楼,院上的文学社……最后,终于聊到了毕业后的工作。

    他说他出生在程庄——这个县有名的贫困村,从小就立志考上大学,摆脱像父母一样土里刨食的命运。他很努力,以全镇第一的成绩考入了县重点高中,但到高中才发现,自己根本比不过那些县城孩子,死读三年也就考了个市大。

    那时候他发誓,毕业一定要考公务员,成为吃官饭的,让自己的小孩生下来就是城里人。

    “就没有想过要走出去吗?”我问他,“这个世界很大,生活也有很多种选择。”

    “你不是也留下了嘛!”

    “嗯……”我犹豫着,要不要对这个刚认识几小时的人讲真话,“其实,这份工作我没打算做多久,我感觉自己不适应这里。”

    “你呀!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呀,当记者多好,收入又高又威风,你看看你们王站长把我们部长吓得,估计他今儿的麻将又要输不少了!”

    我笑笑:“你说的没错,但……我还是想去外面看看。”

    “外面……”他有些失神,垂眼喝了口茶,“毕业时我也想过去外面闯荡闯荡,就像回来给我们县捐款的陶少誉,没准儿有一天我也能衣锦还乡,像他那样风光无限。”

    “现在去外面也不晚啊,你也就刚三十出头吧。”

    “现在不想啦!我挺满意现在的生活的,工作这两年也顺手了,女儿去年上了小学,一家人放假偶尔报个团旅游一下,我觉得挺好,这可是我爸妈以前想都不敢想的生活……”

    他眼睛闪着光。看得出来,他真的相信命运是一种可以摆上桌面比较好坏的东西,而自己已经摆脱了最坏的那种命运。

    我忽然想到了什么,打断他:“你说你女儿上小学了?”

    “对呀!一年级,还是班里的文艺委员呢!”

    “哪个小学?”我心中一动。

    “城关小学,咱们县最好的小学。今天学校开运动会,她还要上台表演呢,本来我要去看的……”

    没等我说话,内间不知何故没了麻将声,取而代之的是廖部长高声挽留王站长的声音。

    我们俩同时放下茶杯,准备起身往里走。

    程主任的手机不合时宜的响了。他摁了拒接,两步进了外间。但手机又响了,他没有犹豫,又摁了。

    我心中有一丝不好的预感,对他说接吧,万一有急事呢。

    第三次响起时,他接了,脸色大变。

    麻将室内间,王站长一把抓起桌上的牌资揣进兜里,推着我就往外走。

    “快去开车!”

    我没多问,快步向内院停车场跑去。刚到车门边,程主任的车擦着我的衣服疾驰而去。我惊了一身汗,愣神的片刻车已经出了院门。

    院门口,廖部长还在和王站长纠缠。我的车还没停稳,王站长就钻进车里催我走。

    “城关小学,快!”

    车窗外传来廖部长的声音:“小程哪儿去了?啊?快去给我开车呀!”

    三、大新闻

    这是市下辖最大的县城,街道两旁,新盖的商场和还未拆除的苏俄式建筑混在一起,本来就不够宽的一条主干道,两旁随处停着各式各样的电动车,还不时从后方蹿出几辆摩的,在机动车道上左插右挤。我们的车走走停停,王站长十分焦躁,大声催我按喇叭。

    此时,后方一辆黑色轿车拉着警笛超过了我们,是廖部长。

    “快快!跟着他!”

    我一脚油门贴了上去,紧咬着车屁股,这才一路无阻到了城关小学附近。

    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塑胶味儿,远处浓烟滚滚。看热闹的人将消防队拉的警戒线围了个水泄不通,我们和所有人一样被挡在了外面,廖部长一行却被放了进去。

    王站长掏出记者证:“我们和廖部长是一起的。”说着就要钻过去。

    消防兵一把扯开王站长,喝道:“里面是火场,你不要命了!”

    王站长不理会消防兵,直接冲着里面喊:“廖部长,廖部长!我可知道这操场是陶少誉捐的啊!”

    廖部长回过头来没好气的说:“别喊了!放他们进来。”

    学生已经疏散的差不多了,消防员、医生和老师在抢救伤员。几个孩子哭喊着被抱了出来,满脸乌黑,声音撕心裂肺。一辆消防车正绕过校门口的行政楼朝后面开去,后面是操场。

    没想到事情恶化的这么快。

    我举起相机开始录像。

    王站长兴奋的嘟囔着:“大新闻啊,这可是个大新闻啊!你多拍点照片,给领导们好好看看!”

    操场上一片狼藉,到处都是掀翻的椅子。庆幸的是火势已经得到控制,没有蔓延开来。主席台前虽然还在冒烟,但已看不见明火。看来起火点就是在那里。

    “王站长!王站长!哎呀你终于来了!”一个一身白色职业装的中年女人从行政楼方向跑来,在这到处乌黑的火灾现场,她的衣服分外显眼,“怎么样?我这个线人当的还称职吧,我一看不对就赶紧给你发消息了……”

    “咱上那边说。”王站长截住她的话,往操场边人少的墙根处走去。

    我自然没有跟上去,这种交易多在事后进行,那个女人太心急了。

    不一会儿,墙根处就吵了起来。

    “我女儿班主任说了,起火时她正在台上表演,你就是主持人,就站在舞台边你怎么会不知道?啊!”

    是程主任,他衣服很脏,有几处还沾了血。

    “关我什么事啊!你去外面救护车那儿找啊!”那个女人一扭身子,转向王站长求助。王站长却拔脚向我走来。

    “放屁!要是找到了还用找你吗?”程主任一把揪住那女人的衣领,逼着她面对自己,几乎吼了起来,“告诉我,我女儿在哪?快说!”

    相机取景屏上,一个消防员抱着一个焦黑的小人,从舞台下钻出来边跑边喊:“医生!快!这还有一个!”

    程主任扔下那女人冲了过去。

    担架上,一张小小的脸被勉强擦出了个人样。医生推开程主任,抬着担架向救护车跑去。

    程主任紧追几步,跪倒在操场上仰天哭喊。

    王站长拍了拍我的肩:“差不多了吧?找个消防员问问起火原因,再找医生问问伤亡情况,晚上估计又得喝酒了。”

    “我知道起火原因!”那个套装女人又凑了上来,“王站长,我亲眼看见的,就是那个总为难我老公的周副局长,他忍不住抽了根烟……”

    我抬起相机,虽然知道是徒然,但还是将她的脸录了进去。

    “王站长,你可要帮帮我老公。”

    四、晶海鲍翅大酒楼

    “晶海鲍翅大酒楼,晚上7:30。”王站长发来消息。

    还有半个小时,我拨通电话,推说下午在操场吸了太多烟尘,头痛不能去吃饭。

    王站长嗯了一声,说人家是按人头给信封的,你不来可没有你的。

    我靠着酒店窗户,看着这小城里来来往往的人,挂了电话。

    大局已定,明天的通稿已发给了报社,我除了去那个晶海酒楼,什么事情也没有。

    我能做些什么呢,在这我无法左右的世界?

    我想起了程主任。此刻,唯有我们这些小人物相互抱团取暖,才能在这艰难的世道熬下去。

    医院重症监护室外,长椅上坐着几个老人和一位女子,程主任抱着脑袋蹲在墙角。没人说话,也没人走动,长长的走廊仿佛被消毒水味儿的空气凝固了。

    我没有勇气打破这沉默,只好转身离开。

    程主任在医院小花园把我叫住,他还是下午那身脏兮兮的衣服,憔悴的脸上嘴唇有些发抖。

    “你会曝光他们的对吧?”他的问话带着颤音,好像连自己都不确定问题的答案。

    我无法回答。

    “我早就听女儿说,学校新修的操场特别臭,好多同学都流鼻血了。那是城关小学啊!他们怎么敢在城关小学里搞事情?”

    他们怎么敢在城关小学搞事情?如果程主任脑袋清醒一些,很快就会明白这个问题。能做到跺一脚全县抖三抖的人,孩子要么已经长大上了大学,要么早就送出国了。孩子上城关小学的人,只有坐在茶室外的资格。

    五、红木办公桌

    程主任将政府告上了法庭。

    开庭当天,我从外地赶来旁听。一切都如预料中那样冠冕堂皇,由于施工单位暗中违规操作,将全县中小学操场塑胶化改造项目转包给了小公司,小公司使用“三无”材料牟取暴利,致使城关小学在内的多所中小学被铺上了“毒操场”。“毒操场”遇明火导致火灾,起火原因:城关小学某高年级男生偷偷吸烟。

    没有人为事情负责。

    程主任不会知道,就在他准备去看女儿表演的那天上午,在廖部长的一番恳谈下,王站长让我把包里的几张纸放在了红木办公桌上。那几张纸上详细记录着陶少誉的捐款流向,只有十分之一被用于了操场改造。

    如果命运真的可以摆上桌面比较好坏,不知程主任有没有想过,他的桌上会摆上这样的命运?

    他女儿全身大面积烧伤,呼吸道严重灼伤,但毒操场事件就如那笔被收回的捐款和翻修一新的操场一样,很快就被人遗忘了。

    相关文章

      网友评论

        本文标题:那个和我坐在茶室外的公务员

        本文链接:https://www.haomeiwen.com/subject/nrgjgqtx.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