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五月的南国,阴雨晦暝,连日不开。
连座椅扶手都蒙上一层水雾,仿佛暗绿的苔藓即将借着木质的纹理繁衍生息,铺陈开一片柔媚虚幻的质感。
于是一切的出游,都变得意兴阑珊。
他依循昔年的惯例,通过社交软件与我闲聊,
他又一次说起他参加的社区读书会,坚持要读一段最近的书给我听。
我无法拒绝他朗读的意愿,也许我正是这样无所事事的聆听者。
手机听筒中传来的句子像是金色狻猊中闷燃的沉香,沉郁的味道渐渐令人不知年月几何。
“不自主地说出某部小说中的语句的人,即罗曼司症患者,越来越多……患者陷入一种梦游状态,他们仍能凭借本能寻找水和食物……但恍恍惚惚,不再有清醒、自觉的时刻……我觉得这世界只是一个巨大的迷津,我们不过是这迷津细微的支脉,就像深壑中的溪水……”
他停了下来,接着说道,这个故事讲述人间发生一场怪病,患病者开始不自主地背诵小说的句子,陷入迷乱。只有两个人幸免于难。
2. 我说,这部小说有多长?
他说,很短,去年出版的中文小说集,故事都很短。
我说,一定是朱岳的作品。
他的语气有些失落,没想到你已经看过了。
我说,这样看似荒诞的故事,如果是近两年出版,中国作家大约只有朱岳了。残雪的作品通常不会太短。马原已经很久不创作这样的文本了。
我看着身后的书架,问道,是不是《说部之乱》,前些天到货,我还没来得及拆封。
他颇有些兴奋,看来你早就读过朱岳。
他说,《说部之乱》的故事让人想起年少的模样。
我反驳道,朱岳又不是辛夷坞、九夜茴、七堇年,他根本不是写作青春的作家。
他说,所谓回忆啊!哪里需要特定的文本,根部无需飞扬的白衬衫与裙角、落日熔金的篮球场。那些魔幻文字本身就是年少的回魂汤与催化剂啊!
3. 我略略错愕,虽然我比他更早读过朱岳,但他似乎更了解那些字里行间的奇思呢。
又有哪个少年不曾钟情于幻想呢?
清早在书店门口排队,只为买到最新一册的《哈利·波特》;远赴长白山的众人,莫不是想赴一次与小哥的约定;魔兽大电影公开之时,一群曾经的少年在广场的夜色中合唱:
“如今我们这样子各奔前程地拼搏着,那段燃烧的岁月是否还记得……也会用鲜血雷鸣把自己鼓励着,多年后无意聊起,战士大学毕业了,盗贼在纽约飘着,猎人饭馆很红火……”
第一次接触朱岳,是那本《蒙着眼睛的旅行者》,他在书中写过一个完全由谎言编织的小镇,有着名副其实的称号“烟雾镇”;
还有关于“消失术”的访谈,以主持人与消失术大师的对话,详细解释了何为消失术、消失术的原理以及消失术竞赛,用现在流行的网路用语来说,近似于“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读来却妙趣横生。
还有拍卖“子虚乌有”的拍卖会、见习法师的笔记、写小说被视为禁术的时代,简直是奇思妙想的集中地。
4. 这本刚刚拆开塑封的《说部之乱》依旧是朱岳式的文本。黑白二色的封面下,是泛黄的牛皮纸书皮。
印刻着贴切的英文书名——“Chaos of Fiction”,fiction的本意即是幻想类文本,再加上一个chaos,荒诞与幻梦呼之欲出。
出色的幻想与隐喻向来是朱岳的标志,恰如传世的作家必然有其特殊的符号,才会为读者辨识。仿佛简·奥斯汀的幽默、杜拉斯的枯冷、伍尔夫的碎裂叙事、波德莱尔的华美。
《说部之乱》中的二十来个短篇,亦是一如既往的奇异与精悍。
《原路追踪》叙述了一个公路电影式的故事,沿着旷野前行的刀客通过书籍交换货物、获取力量,战斗的强弱取决于文学阅读。
《词隐》则是名著之间的战争,词与词之间的激烈厮杀。《仙药、黑人、月亮》中徐福为始皇寻找长生不老药的传话在异域被重述。《儿子》则是类似暗黑童话的故事,有国王有战士还有孕育死神的母亲,但丝毫没有锥心的恐怖。
《迷宫制造大师》讲述了隐藏与历史与宏伟宫殿中的迷宫以及消逝于时光之河中的迷宫大师与他们的作品。
这些平淡的简介,也许会让你会想起博尔赫斯,那位备受推崇阿根廷作家,他的短篇亦是身着幻象与隐晦的华服盛装。
文学青年们大抵会把他的《镜子与面具》挂在唇角。
“诗人念出那篇诗。只有一行。诗人和国王都没有大声念出那行诗的勇气,只在嘴里品味,仿佛它是秘密的祈祷或者诅咒。国王拿一把匕首放在诗人右手。 据我们所知,诗人一出王宫就自杀了;国王成了乞丐,在他的王国爱尔兰四处流浪。”
朱岳在自己的作品中也不止一次地提到博尔赫斯,《原路追踪》中博尔赫斯赋予刀客精妙的刀术,《说部之乱》中博尔赫斯是解析世界末日的一把钥匙。
相较于博尔赫斯纯粹的西式背景,朱岳加入中国元素的叙事大抵更易于接受,例如《食竹记》、《鱼腹》便是类似《天平广记》或者《阅微草堂笔记》笔记中的故事,浸润着华语的文化气质。前者讲述了一位女子用心中的竹子喂养熊猫的故事,后者则是关于鱼之子复仇的嵌套式短篇。
5. 有谁不爱这样魔幻的文本呢,年少之时捧着托尔金的《魔戒》不愿释手,如今也在为《权力的游戏》新一季欢呼,同时期待着年底会上映《神奇动物在哪里》。
加入神话与幻想元素的作品总是令人神往,比如泽拉兹尼的《光明王》以印度神话作为架构,尼尔盖曼的《美国众神》讲述了现代世界中的诸神之战,克里斯塔·沃尔夫的《美狄亚》、《卡珊德拉》重述了希腊神话。
李锐和蒋韵在《人间》中再度构建了白蛇传的前世今生。还有李碧华,她的《青蛇》、《胭脂扣》当年不知赚取了多少红男绿女的泪水。
亦有不得不言的安吉拉·卡特,她写那些流传至今的童话、诡异的民间传说与北美游荡的鬼魂,谁能忘却那些凄美的句子呢?
“只有最高层的阁楼窗玻璃透出再微弱不过的一抹亮,是薄弱的光线幽魂,即将灭绝……她的泪像雪片落在他脸上,在雪融般的转变中,毛皮下透出骨骼轮廓。”
即便不是纯粹的奇幻小说,以神话结构结构创作的《尤利西斯》、《荒原》至今亦是脍炙人口,无数人在笔记本的扉页抄下《荒原》的开首,“孩子们问笼中的西比尔,你要什么?西比尔说我要死”。
即便是严肃文学的领域,亦有着魔幻现实主义的不朽丰碑,或是充溢幻想的惊奇情节。
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自不必赘述,被奉为爱恋经典的《简爱》、《蝴蝶梦》嵌入了亦真亦幻的哥特幻象。大师莫言的《娃》不仅写过主角姑姑经历的漫山遍野的青蛙,更是描述了状似巫婆的“老娘婆”。
6. 朱岳的文字与情节并不逊色于前文中那些耳熟能详的名作,但他的篇章极短,文字凝练,大约更适合于碎片化阅读的世代。
他那些被暗喻、意象与想象填满的文字其实根本无需过度解读。
无论是认为其中包含着作者对文学的忧虑(比如《词隐》、《原路追踪》、《最后的小说》),还是认为作者在描绘着生育与繁衍的母题(比如《鱼腹》、《儿子》、《食竹记》),又或者作者在讲述避世的身与灵(比如《仙药、黑人、月亮》、《隐士游戏》)。
大抵所有的解析都会违拗作品的本意吧,恰如作者在后记中所书,“有一种单纯为了审美的文学……阅读还有无意识之间的交流,我们喜欢或不喜欢一本书,却无法说出理由。”
因此与其费尽心力去探究文本背后的内涵,倒不如去单纯享受幻想与奇思所带来的阅读体验。
7. 正如那夜闲聊的末尾,友人说,他正读到朱岳的《星际远征》,“我们在一艘宇航船里,舱外是茫茫宇宙”。
他说,他想起即将来临的宝瓶座流星雨。他常常忆及大学时去看流星的那个夜晚,无数渐渐老去的少年聚集在学校后山的峰峦,或坐或站。
音乐社在低吟浅唱,“那天黄昏,开始飘起白雪,忧伤开满山岗,等青春散场”。
流星划过夜空,像是迅疾的热泪,传来天空低沉的饮泣。
夜幕低垂的山岗,众人静默不语,热泪无言。
盛大的天象之下,即便是思维最严谨的人,也会想起华胥踏脚印而孕、王母以一簪划出银河的神话吧。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仄,辰宿列张。
他说,年少与幻想,那到底是怎样的交集呵。
8. 是啊,这阴雨连绵的南国,流星大抵注定无法造访。昔日的少年亦在日日衰老。
但幻想不会消弭于雨水,那些被幻想描摹的文本亦不会因水汽而模糊不清。
于雨声淅沥的昼与夜,翻一翻朱岳的《说部之乱》吧,与小说中的刀客、宇航者、身负默片之人、隐士、拯救世界之人经历一场幻梦的盛宴。
那些根植于神话与传说的高贵幻色与梦境,终会借着阅读的微光,宛如金砂般升腾飞舞,如同白霜消融于河水,汇入昔时年少的苍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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