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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崔建强在做完家教回学校的路上接到了高中同学张淼的电话,他们自从高中毕业就没有再联系过。而且在高中的时候,他们也不熟。他不知道她是从哪里弄到他的电话的。
你姐姐叫崔文文对不?
他不明所以,是,怎么了?
你姐姐得了白血病,现在就在我妈上班的医院治疗呢。她的病情恶化的很快,做干细胞移植是唯一也是最有效的办法,你父母已经做了配型,不符合,现在只能看你的了。你姐住院好几个月了,你父母都没告诉你吗?
张淼一口气说完,语气带着责备和着急。
崔建强的头轰了一声。他知道张淼的母亲是省医院血液科的主任,她不会骗他的。
只是这么大的事,爹娘怎么都没告诉他。
他跟姐姐好几个月没有联系了,他每天除了上课,就是做各种各样的兼职,给自己挣生活费。每天累的回到宿舍头一挨到枕头就睡过去了。
张淼继续说,我妈说联系了骨髓库,也没有合适的配型,我寒假正好在这里实习,认出了你姐,才想着跟你说声的。亲属的配型成功率较高,你赶紧来试试吧。这毕竟是一条人命。更何况是你姐。
崔建强挂了电话,就打电话预订了一张飞机票。
这是他生平第一次坐飞机,飞机票的钱也是他攒了好几个月准备买个电脑的。但是现在这一切都比不上他姐的命重要。
2.
到了省医院,崔建强发了疯似的边跑边大声询问姐姐的病房。
当他跌跌撞撞地冲进姐姐的病房时,发现里面空无一人。
护士告诉他,他姐姐又陷入了昏迷,被送进了重症监护室。
他看到她的病床旁边,插满了各种管子和设备。
这时,他娘进来了,看见他,愣了一下,你怎么回来了?
他抬起头,怒火直接冲上了脑门,我怎么回来了?我姐出这么大的事你们怎么都不吭一声?
这不是怕耽误你学习嘛?他娘解释道,沧桑的脸上带着些许疲惫。
学习?这都什么时候了,我姐的命难道不比我的学习更重要吗?他脑袋上的青筋都快蹦出来了。
你来了又有什么用,你姐这样的病又没得治的。他娘说完又低下头。
谁说没治的。你们不是都做了配型了吗?我也要做,要是配上了,我就能救我姐。
你敢?不知什么时候他爹黑着脸出现在了门口,我们不告诉你,就是不想让你冒这个险,现在你还抢着去送死?
怎么会死?只是一部分造血干细胞而已。他抬起头。
别以为你念了两天书就啥都知道,大夫们不比你懂得都多,这根本就不是百分百打包票的事儿,你姐已经不行了,咋还能把你搭进去?
怎么会搭进去呢?现在连抽骨髓都不用了,只是抽点血就行了。
扯淡,有那么容易的事,人家咋都不捐献呢?我都打听过了,有配上型的,到了捐献的时候还反悔了呢。
崔建强愤怒地揉乱了自己的头发,知道为什么张淼要给他打电话了。
他爹根本就是一块冥顽不灵的石头蛋子,油盐不进。
不光我们不同意,就是家里你爷爷奶奶也不同意,你现在说啥也没用。他爹仰着脖子吼道。
我已经成年了,我有自己的权利。他头也不回地出了门。
你敢,你的命都是我给你的,你敢糟蹋我就打折你的腿。他爹在门口大声喊道。
他一口气跑出了医院。
一屁股坐在大马路上,他的眼泪汹涌而出。
3.
无论如何,他得救他姐。这个跟他相差四岁的姐姐,是他20年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她对于他的意义,不仅仅是血缘上的,更是人生上的,可以说,她才是他的父亲,母亲,姐姐,老师,更是朋友。
这些年,若没有他的姐姐,他不仅不可能活下来,更不可能成为全村唯一一个考上北京的大学的孩子。
他的一切都是姐姐给予他的。
从他记事起,就是他的姐姐一直照看他,为此她都没上几年学。10岁的时候他得了出血热,差点死掉,是她的姐姐背着他,求遍了医院的大夫,给大夫下跪磕头,最后一个大夫实在拗不过她,才同意再试一次,就是这最后一次,把他救过来了。
他从小体弱多病,常常受学校男生的欺负,一两句话说不着,他就被按到地下一顿胖揍。
姐姐见他常常鼻青脸肿的回家,问他怎么弄的他也不说,就瞅着上学放学的时间在他学校门口等着。有一次他又被几个男生围住的时候,他姐冲了过来,手里拿着一块大砖头,照着几个人身上头上一顿猛砸。
那些孩子嗷嗷叫着四处逃散。他姐叉着腰,扬扬手里的砖头,你们这些小兔崽子记住,以后谁要是敢再欺负我弟,我就一砖头砸死他。
感冒的他发着烧,却坚持要上学,村里刚下过雨,到处是一踩一脚的烂泥。他姐就背着他上学,在泥泞的路上走的跌跌撞撞,走不多远,两只布鞋上就沾满了厚厚的泥巴,一抬脚似有千百斤重。
她就捡一根柴火棍子,到实在迈不动腿的时候,就停下来,把脚下的泥戳掉。这样走走停停,一直把他送到学校。而她累的一屁股坐在泥地里半天爬不起来。
他考上县一中的时候,是全班里最穷的学生。他没钱吃食堂,就每个周六回家的时候,让他姐给他准备一罐水萝卜咸菜,当成每天的菜。每天大家去食堂吃饭的时候,他就只买两个馒头,然后偷偷溜回宿舍,把那罐咸菜拿出来就着吃。
姐姐后来有一次去看他,才发现这件事。他一直都告诉她,学校的食堂吃饭是免费的。他带咸菜是因为他喜欢吃。
他再回家,她姐塞给他50块钱。
这是一个星期的伙食钱。以后再也不要带咸菜去了。他姐红着眼圈说。
那50块钱是怎么来的,他后来才知道,她每天给人家去摘棉花,一天十块钱,晚上的时候还要做手工活。一条项链挣五分钱,一晚上最多做50条,还得熬到半夜,赚两块五。天知道,这五十块是她怎么挣出来的。
但是她坚持给到他高中毕业。
冬天赶上天突然转冷的时候,姐姐去给他送厚衣服,送完衣服,她都是从学校的偏门出去。从那里还要绕过两条街才能到公交车站。
他问他姐为什么不走正门。
她笑笑说,我想在城里逛逛。
其实他知道,他姐是怕穿一身粗旧衣裳,给他丢人。
清早,他为了自己蹩脚的英语而在猪圈前急的跺脚的时候,正在喂猪的姐姐跟他说,你看这猪崽,也不是一天就能长大的,我天天得伺候吃喝,病了也得吃药打针,操着心呢。你这学习不也是一个理儿吗?
话说的糙,理他早就懂,但姐姐的话还是让他的心静下来了。
而姐姐做这一切的时候,他父母在哪里呢?
他们在外面打工,一年到头也回不来一次,有时候过年回来了,也待不几天,还天天到处喝大酒,打麻将,对他不闻不问,家里更是不管,要是没有姐姐,他跟外面的野狗有什么区别?
现在他们却来要求他,不让他救自己的姐姐,这不是扯淡么?
先别说对身体没有什么伤害,就是有伤害,哪怕搭上他的命,他也愿意。
他偷偷联系了张淼,在别的医院抽了血,要送到北京做检测。结果一周左右出来。
若是配型成功的话,无论想什么办法也请你救我姐姐。崔建强说。
他再返回医院的时候。发现身后多了一个人。
是他姑家的表哥,他是奉了他爹的命来看着他的。
他爹铁了心,不让他救他姐。
而且还发狠话说,就算是配型成功了,也不会让他做的。
他从图书馆和网上找的那些资料,他爹连看都没看,拿过去就直接撕成了碎片。
他望望铁青着脸的爹和一脸无奈的娘,痛苦地蹲坐在了地上。
4.
崔建强被控制了,在一处租住的破败房子里。附近没什么人,他即使喊叫也没人听见。
他在房间里上个厕所,身后的大表哥都要跟着。
手机被没收了,钱都拿去给姐姐交医药费了,他爹也不再允许他去看姐姐。
他从回来,只见过姐姐一次,还是透过病房的窗户,面容枯槁,眼窝凹陷的姐姐,眼睛也失去了往日的光芒。
崔建强的心像是在油锅里煎熬。时间越快过去,姐姐离死神就越来越近。
他说尽了好话,还给大表哥普及相关知识,可他就像是个榆木疙瘩一样,死活不开窍,翻来覆去就一句话,我啥也不懂,就是盯着你,不让你干蠢事。
啥是蠢事,你们不让我救我姐才是蠢呢。
崔建强开始想逃走的办法。
深夜,他趁着大表哥睡觉,从三楼的窗户上跳了下来。还没等他爬起来,大表哥已经出来了,把他像小鸡子一样揪回了屋里。
又过了几天,大表哥突然接了个电话,跟他说,你爹现在让你去医院。不用我再看着你了。
他不知发生了什么,一个人打车急匆匆赶到医院。
在医院的走廊,张淼拦住他,激动地说,你跟你姐的配型成功了,但我妈没敢告诉你爹,说是有志愿者捐献的。一会儿你可别说漏嘴了。
他高兴得心脏都快跳出来了。
张淼又说,这几天要做体检,体检没什么问题的话,就要打促进剂了,你最好在医院呆着,哪儿也别去。
崔建强说,我会全力配合的。
他见了他爹。他爹说,找到了一个捐献者,和你姐姐配型成功了。
崔建强装作刚知道的样子,说,那就好。
费用是全部我们来付的,可眼下……
他知道,家里实在拿不出钱了。亲戚也都借遍了。
在前屯,有个表姑,你还记得不,你小时候就是在那里生的。你在她家长到8个月才回来的。我听说她家现在开了个窑厂,赚了些钱。我先打个电话问问,要是不行,你就亲自跑一趟。
崔建强想着来回不过半天时间,就答应了。
5.
接下来的事情出奇地顺利,崔建强通过了体检,相关手续也陆续在张淼的帮助下办完,他开始在别的医院住院,打动员针。
每天早晚各打一针。
当然这一切都是瞒着他爹娘进行的。
他没什么反应,爹娘也没闲心关注他的行踪,因为他姐姐这边也在为入仓做各种准备。
第五天的时候,张淼告诉他,采集明天下午两点正式开始。造血干细胞采集完成后,会马上送到姐姐的医院,完成移植。
崔建强很欣慰,这是他生平第一次为姐姐做事。
一定要成功啊。他在心里祈祷着。
傍晚的时候,他爹打电话让他去趟前屯。
我已经跟你姑说好了,你去拿钱吧,快去快回。
我这边走不开,你让别人去不成吗?或者,你给个卡号,让她转过来?
那么多钱,又不是小数目,随便找个人去就行么?寄过来的话他们还得去县城,两口子又不懂这个。你去一趟咋了,你现在去,晚上就能回来。
崔建强想着明天下午两点才做采集,肯定来得及的,就同意了。
表姑见到他二话不说,就去里屋掏出了一张存折。
我们知道你姐病了,也不知得的啥病,我们两口也没孩子,你既然张嘴了,我说什么这钱也会给你的。
他跟着姑父来到邮局。
邮局已经关门了。姑父说,要不你在这住一晚,明天一早咱就去取行不?
崔建强心里着急,但是这样的事也急不得,就只好先住下了。
第二天一大早,崔建强刚爬起来,就知道坏事了。
窗外迷蒙一片大水雾,啥都看不清楚。
这样的天,先别说大巴车不通,就是高速恐怕也封了。
崔建强慌了,今天上午若是赶不到,下午的采集就来不及了。
姑父不知道他的心事,还一个劲地安慰他,没事的,用钱又不差在这一时半会儿。一会儿咱取完钱,我雇辆车送你去省城。
崔建强带着姑父给的五万块钱,坐上了一辆破面包车。
平时去省城都要两百,今天那人要了500块才答应去。
面包车在大雾中像是一只迷失了方向的小船,走的摇摇晃晃。
好容易上了高速,交警大喇叭一通喊,把他们赶下来了。
雾这么大,去省城的高速全线封闭,你们还是走下面吧。
我这等着去救人呢,你就让我们过吧。崔建强苦苦哀求。
救人也不能把自己的命搭上,这样的天走高速不是找死吗?交警连连摇头。
下面的路坑坑洼洼,好多地方还是在村里。车走的像蜗牛一样慢。
司机在路上兜兜转转,还走错了好几次路,崔建强又气又急,却又不能发作,只一个劲地催促快点。
快点也得看路啊,这样的孬天,跟个睁眼瞎似的,我咋快?司机一口口地抽着烟,发泄不满。
烟雾缭绕中,崔建强发现手机没电了。他快急哭了。
突然前面的拐弯处,崔建强隐约看到桥是断的,他大喝了一声,司机慌了,猛转方向盘,崔建强感觉自己飞了出去。
6.
待他醒来,已是半夜。他望望外面漆黑的一片,心猛地一惊,他想起身,头一阵剧烈的疼痛袭来,他又躺了下去。
你醒了?护士过来问,你的命可真大,摔到了水沟的草窝里,要不你就没命了。
我在哪儿?
三里桥医院。
距离省城已经不远了。崔建强问,那个司机咋样了。
他也没什么大碍,现在跟警察在谈话呢。对了,你一会要是好点儿了,把医药费去交一下哈。
他点点头。
看着护士走了,他扯掉手上的针,就往外跑。
用尽平生所有的力气。
他在大路边拦到了一辆开往省城的物流车。
冲进医院,他找到了他爹。
我姐怎么样了?他喘着粗气。
你去哪儿了,弄成了这副鬼样子。他爹没回答他的话,反问道。
我姐呢?他吼了一声。
又去了抢救室。说好来捐献的那个人,没来。他娘靠着墙边蹲下来,开始哭。
崔建强狠狠捶了一下自己的头,我他娘的怎么会来晚了呢。
他用他爹的手机给张淼打电话。
不是跟你说让你呆在医院哪儿也别去吗?你自己闯的祸,自己承担。
我姐还有救吗?我现在做采集还行么?
她的病情突然恶化,即使醒过来,恐怕也不适合再做移植手术了。
崔建强捂着脸哭了。
怪谁呢?命运,还是他爹娘,还是他?
7.
凌晨四点,崔建强接到了姐姐去世的消息。
他想起这些天混乱的一切。若是当初他爹娘同意他做配型,同意他做移植,那么今天这所有的一切都不会发生。
他的姐姐或许现在已经恢复了健康。
他望着他爹相对冷静的脸,火噌噌升了上来。
都怪你们,要是你们早点让我给我姐做移植,她就不会死。
你说什么?你给你姐做移植?他爹站了起来。
是,那个要捐献的人就是我,要不是出了车祸,我本来赶得及的。
是你们,你们害死了我姐,我恨你们。
他爹哆嗦着嘴唇,你……你……
杀人,凶手。他一个字一个字的把恨意吐出来。
然后跑了出去。
姐姐的后事,他没参加,从医院出来,他就回了学校。
后来他听说他爹娘还给她订了个阴亲,对方是一个五十来岁的老头。
姐姐生前你们都没操心过她的婚事,活到24岁,连个她喜欢的人也没有遇到,死了死了你们却想起给她结冥婚来了。他在心里冷笑。
他换了手机号,以后再也没有跟父母打过一次电话,过年过节,他也从不回去。
他渴望时间让他忘记过去,忘记伤痛。
尽管在无数个深夜,他都想起姐姐曾在无菌舱里等待着他给她带来生的希望。
是的,他是她全部的希望,是她活下去的唯一希望,而他,切断了这唯一的希望。
这跟谋杀又有什么区别呢?
8.
崔建强的爷爷90岁大寿,他姑姑把电话打到了辅导员办公室。
你爷爷还能活几天,这恐怕是最后一次过生日了,无论如何,你得回来一趟。
他想着给爷爷过完生日,再过半月,就是腊月十七,姐姐五周年的忌日。
他同意了。
在回家的路上,他想了千万种和父母再次相逢的画面。
时间可以治愈心底的伤痛,但是怨恨呢,却如同发酵的酒一样,随着时间推移,越来越浓。
稠得再也化不开。
他想,他不会跟他们说话的,一句话也不会说。
结果他到了自家院门口的那天,见到的却是另一番景象。
没有他预想中的冷战,或是争吵,谩骂。在他面前的,只有两具冰冷的尸体。
煤气中毒。邻居告诉他。
你爷爷早上过来敲门,半天没人开。我们从墙头爬进来打开门的时候,人已经没气了。
他如同木偶一样麻木地处理着他们的后事,听从族里的长辈们的安排。
披麻戴孝,下跪磕头,一路扶棺而行,唯独没有哭。
一滴眼泪也没掉。
爹娘的坟头立起来的时候,他姑姑上来扇了他一巴掌。
不孝的东西。你以为你爹娘是咋中毒的。就在你回来的头一天,他们怕你回来冷,赶着去给你买了新棉袄。又怕棉袄有味道,就洗好了,放在炉子旁边晾干。
就这一天没让炉子灭,就出了事。他们不是为了你才死的么?你的心就硬到这地步?
他直愣愣站着没说话。
你以为当年你姐没了,就你最难受?你爹娘病了好几个月你知不知道?
这世上就你一个人的心是破的?别人都跟没事人一样?
你爹娘这些年在外打工攒钱为了啥,不是为了给你盖房子娶媳妇吗?后来你姐得病,花钱就跟流水似的,那钱不是他们攒的吗?
你爹娘回回说,次次说,他们当年那么做,也是为了你,怕把你的命也搭进去,你难道就不该有点感恩之心吗?
你一走五年,你爹娘过的是啥日子你知道吗?每年过年,进了腊月,你爹娘就跑到村口去等你去,天天如此,直到过完十五。
人家过年都高高兴兴,你爹娘呢?俩人望着一桌子菜大眼瞪小眼,然后抱头痛哭。
你说说你有良心么?就这么恨他们?连句感谢的话也没有?
他没说话。
这一世,他们一家人的缘分已尽。各自带着各自的遗憾。
爹娘等他一句谢谢。
他等父母一声对不起。
然而终究,谁也没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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