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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红尘久客赠图卷首语∶佛曰,人生在世如身处荆棘林中,心不动则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如心动则人妄动,则伤其身痛其骨,于是体会到世间诸般痛苦,皆为人心作祟。
中夜时分,窗棂影动,月影森森,满地残叶随风翻滚。
呜咽的风声瞬时吹开殿门,烛影幽幽,清泠泠的大殿中央赫然晃动着一个人影。
确切地说,是一个女人——
她红衣绰绰,黑发如瀑,满脸是血。
一瞬间,天色异变,乌云压顶,一个闪电劈过——
她在黑暗里遽然睁开眼睛。
“别——别过来——啊——”
凤仪宫内霎时灯火通明,有宫女点亮了宫灯,盈盈烛火照着她惨白的一张脸,她感觉胸口剧烈在跳动,干呕欲吐,一整颗心就快要跳出喉咙口了。
“娘娘,您又做噩梦了?”有宫人正顺着她的背,让她稍稍舒服了一些。
“几更了?”她低声问宫人。
“回娘娘,五更了……”
她挣扎着起身让宫女鸢儿替自己梳洗绾发,今儿是上巳节,宫中有大宴。作为中宫,需有必要的皇家排场和体面。
御花园内搭了戏台,台上莺歌燕舞各使神通,眼波流转间却只专注在一人身上。
皇帝赵澈微醺地靠在龙塌上,对台上的歌舞全然失了趣味,昏昏欲睡。
此刻,却有个身着红裳,黑发如瀑的女子姗姗而来,面纱如蝉翼,遮住了她绝美的容颜,只露一双眼睛,雾蒙蒙地瞧着他。
霎时周围静得出奇,前一刻还在眯眼微醺的皇帝此刻也一动不动抬目回望——
太像了!
舞姿,神韵,一颦一笑……
她捏着茶杯的手不自觉地抖动起来,琉璃盏砰然落地,碎在脚边。她慌乱间就要去拾那碎片,耳旁就听到一个轻蔑的声音∶“难道这合宫里都是死人?要你亲自去做这样的事,皇后就不怕失了身份?”
离的最近的鸢儿听得真切,立刻跪倒在地,笨手笨脚的去拾那琉璃碎片。眼看着帝王的脸色愈来愈沉,余光就瞥见台上那道红影扑来。
女子面纱滑落,露出白玉无瑕的一张脸。
原是新晋的婕妤容氏,她的兄长刚为朝廷立下汗马功劳,容家便忙不迭的送幼女入宫,果然与旁人不同,刚进宫就封了个婕妤。
只见容婕妤蝶儿般扑入赵澈怀中,声音娇媚无骨,一字一句都听得人心痒痒。
“陛下,您说方才臣妾的舞姿如何?”
赵澈拥住她,唇边噙着一抹笑。酒意上涌,他在容婕妤的唇角边落下一吻。
看到陛下展颜,众人亦不再拘谨,一时,复又推杯换盏,好生热闹。
容婕妤把头埋入皇帝怀中,脸色红晕,斜睨着戏台道∶“陛下,那些曲目臣妾都看腻了,臣妾可不可以换个特别的?”
温香软玉在怀,帝王如何不依,遂笑问∶“那爱妃想看什么?”
容婕妤的目光瞥向皇后∶“臣妾听闻,皇后娘娘初入宫时,琵琶弹得极好,闻名京都,可不可以请娘娘……”
“放肆!”
赵澈一把推开怀中人儿,踹翻茶几,霎时,碎瓷片混着茶水四处飞溅,哗啦啦的碎了一地!
龙颜大怒,在座无不胆颤心惊,纷纷跪地叩首。倒是罪魁祸首容婕妤,仿若还在云雾里,震惊得连求饶都忘记了。
“来人,把这个目无尊卑的贱人拖出去,杖毙!”
“皇上——”
皇后甫一张口,目光却刚好撞上帝王扫射过来的视线,让她不由浑身打了个冷颤。
可怜娇花儿一样的容婕妤,刚进宫不到一月,就香消玉殒。
宫人纷纷私下议论,伴君如伴虎,这恃宠而骄者不在少数,而像容婕妤这般蠢笨的也是古今第一人。
这合宫上下孰人不知孰人不晓,皇后岳青儿是赵澈的忌讳。
她是一朵带着剧毒的罂粟,谁靠近,谁就得死!
她不杀伯仁,伯仁却因她而死。
岳青儿自知手上又沾染了一条人命。
入夜,她坐在铜镜前,心中忐忑,就听内侍通报说皇上来了!
她跪在殿前迎驾。
见赵澈身着寝衣,一身酒气扑鼻而来。
岳青儿上前搀住,温声道∶“陛下,您醉了!”
赵澈甩掉玉壶,跌在她身上,双手捧住她的面颊仔仔细细逡巡,从眉梢到眼角再到嘴唇,然后低下头对着她鲜红欲滴的唇深深吻了下去。
“青儿……”他呢喃着,把她深深拥入怀中,仿佛下一刻她就会消失般。
……
旎旖梦里。
他想起了与岳青儿的初相识。
彼时,他还是太子,与赵桓还是生死兄弟。
他们应邀到大理寺卿张府门上赴宴,春日如画,良辰美景,琼瑶佳酿。不多时众人便意兴阑珊,酒酣耳热。
此刻一道清越的琵琶音穿透沉闷的空气,如珠玉落盘,扣人心弦。
他闻声望去,但见一白衣女子,娴静优雅,白玉般的容颜,如墨的长发,一双秀丽的眉眼,眸中薄雾点愁。她怀抱琵琶,玉指轻弹,那乐声很快就招引来数只彩蝶,扑棱着翅膀随着琵琶的音律上下翻飞。
这姑娘惊为天人,这乐声亦为仙曲。一曲终了,席间无人敢动,害怕梦醒,那仙子即随风而去。
这原是张府为笼络太子而设下的宴席,这女子当然也是为他预备的。
她就是岳青儿。
岳青儿生性寡淡,不喜笑。
但是在初次见到赵澈之时,那云淡风轻的脸上竟然浮起了一层笑意。
这个笑容,仿若隔绝在红尘之外,惊艳了所有时光。
也令他神魂颠倒。
后来,雍王一族谋反,岳青儿跪在他脚下求他放过世子赵桓,说赵桓对她有再造之恩,若他死了她绝不苟活。
他无奈答应,但是夜间就有人来通风报信,说她与赵桓在寝宫私会。他不信,可赶到之时,却亲眼目睹他们相偎在一起。
堂堂太子爷的头上立刻一片青青草原,而且天下皆知。
如何了得?
这赵桓必须死了,而且还不能让他痛快的死。
于是,在他登基之日,他携着已经贵为皇后的岳青儿,一起登上王座。
那日亦是三月,草长莺飞,百花盛放。赵澈一声令下,赵桓即刻身首异处,血肉横飞间,那百花霎时变作了血色。
御座上的岳青儿当场就疯了!
不过也是奇怪,不久后,皇后的疯魔病就好了,据说是赵澈请的一位世外高人,可驱魔镇灾。
离了邪祟的皇后也比之前清朗了许多。
少了以往的冰清冷艳,增了份世俗的烟火气,也算功德一场。
只是——
一个寡淡的皇后如何长居得宠呢?
或许是为了报复。
赵澈从此再不踏足凤仪宫,而是美人婕妤贵妃满后宫的封赏了个遍。
夜夜笙歌,日日寻欢。
……
今夜的赵澈许是喝醉了,才会行错了宫殿,踏错了院子。
夜风卷起轻纱,月华漏进来,勾勒出枕边人如玉的容颜,即使在睡梦中也紧蹙的眉头。
岳青儿唇边不由漾起回味笑意,抬手描摹着他面部的轮廓,却无意间瞥见他修长手指间握着的一支发簪。那簪子通体碧青,其身云纹如烟缭绕,且设色清透温润,与岳青儿给人的感觉一般无二。
她如遭雷击般的收回了手。夜色里,她拉过锦被,咬破嘴唇,泪水滚滚而流,思绪纷乱间,脑海中浮现的是一个女子——
她红衣墨发,像一团烈火将她团团包围,几乎令她窒息。
女子的面容正从暗处一点点变得清晰——惨白的肌肤,干枯的嘴唇,幽深的黑眸,笑容冷厉。
她想要逃,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女子掐住她的脖子——
“赵澈——”
她转身去抱身边之人,却只抓住了一手凉薄的空气。
果然,他又走了……
那夜过后。
皇后日日夜夜噩梦不断,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下去。赵澈也只是把宫中的太医一拨一拨地往凤仪宫里送,却依旧跟新晋的宫嫔厮混,从不来看她。
这日,天气晴好,她感觉心气顺畅了些,就携鸢儿去皇家寺院烧香祈福。
回宫的路上,原本晴朗的天气却骤然起了变化,天边阴云堆积,狂风裹着飞沙走石,让人辨不清前路。
她掀开帘子,蓦然发现路边站着一名陌生男子。
那人戴着银色面具,面容虽很年轻。却是一头银发。
奇怪,真的很奇怪。
他只遥遥站在那里,长袍随风展开,衬得他仿佛随时都会离去。
“停车!”
鬼使神差。
她不知缘何要叫停车夫。
就在他们俩俩相望的瞬息,一阵风沙而过迷了她的眼睛。
风沙过后,天空陡然放晴,光线从云层的罅隙间漏出来,就在她以为一切都是幻觉之时。随从小跑着过来递给她一封信,说是方才那位银发公子交于她的。
她疑惑地展开。
素笺淡墨,寥寥几句,却让她如遭雷殛——
皇后岳青儿殁于庚子年莺月。
……
庚子年?
二年前?
她的手止不住地抖动,整个人也陷入了过往当中。
七岁那年,她的家乡闹了一场雪灾,整个村子一夜之间全被骤雪埋葬。
寒风挟着白雪狂飞乱舞,弥弥漫漫,视线受阻,数步之内辨不清人。狂风裹着雪粒子从四面八方吹来,打在她脸上,就是一道血口子
她伸出冻得通红的手扒了把面上的雪,雪水浸过干裂发紫的唇滑入口中,真是冰凉彻骨。
“爹,娘——”
“姐姐——”
她在茫茫雪域里寻找她的家人。一个一个雪坑里挖。
终于,在不知道挖了第几个雪窟窿里找到了她的姐姐,她抱着冻得失去知觉的姐姐嚎啕大哭。
天道不仁,却让黎民遭殃,是何道理。
她抬头怒斥苍天,却有一把油纸伞缓缓挡住了她的视线。
她侧头看伞的主人。
见是一个约摸十五六岁的少年,他裹着一件雪白的狐裘大氅,脸被皮裘遮了一半,露出一双灿若星辰的眸子。
少年叫赵桓,雍王府世子,离京赴职,偶路当地,救下了她们。
就这样,她和姐姐有幸活了下来。
几年过去了……
雍王把她们培养成闻名京都的乐姬。
她与姐姐乃是一母双生。
姐姐娴静,她喜动。
姐姐擅乐,她擅舞。
每当她们一起登台献艺,那满京城的王孙贵胄都趋之若鹜。
张府设宴,名为笼络太子,实际背后操纵者乃是是雍王府。
她与姐姐被安排为这盘棋局的两枚得力棋子。
而她站在台上,作为一名棋子,却对那个轻袍缓带,澄净如玉的太子殿下,一眼万年。
实在是可笑得紧。
……
她从沉思中醒来。
凤辇正行到了一座山脚下,明明春光正盛,却忽然下起了绵绵大雪,风雪封锁了山路,千里渺无人烟,四周被一团诡异的白雾包围。
鸢儿上前问她,是否要上山,她思忖片刻,点了点头。
山道曲折难走,但是想到了信中所说可以教她逆天改命的法子,还是咬牙想弄个明白。
行至半山腰,风雪骤然停了,而那位戴着银面具的年轻公子,正施施然站在一棵苍松下望着她,衣袍拂动间,对着她淡淡一笑。
“娘娘容颜憔悴,印堂发黑,最近可是遇到什么麻烦的事?”
那一双已见端倪的桃花眸藏在面具后面,似乎已经把她看透了。
她张了张口,紧张的手心里都是汗∶“本……本宫确……确实遇到了一些麻烦,还……请先生指教。”
“是否日夜皆梦到一位红衣女鬼来向娘娘索命?”
她遽然瞪大双眸,踉跄数步,几欲跌倒,直到鸢儿扶了她一把,她才定下心神,擦了把额上的汗水。
银袍公子缓步朝她走来,眸波流转间有种逼人的锐利——
“那女鬼,是否就是娘娘的同胞姐姐——岳青儿?”
他一步步靠近,周身都散发着迫人的寒气,把她生生逼至崖边,她浑身汗渍涔涔,双腿一软,若非鸢儿扶着,几乎跌落悬崖。
此刻,脑海里也缓缓展开一幅画卷,那画中红裳女子的眉眼渐渐清晰——
那女子与她生得一模一样,但举止沉静,眉心温婉,是她不曾拥有的娴静从容。
“本宫……本宫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银袍之人停住了脚步,唇边勾起一抹高深莫测的笑意。
“皇后娘娘,不说实话的话,在下是帮不了你的!”
“面容会烂,皮肉会腐,日子久了,后果如何,不用说,娘娘自己就很清楚……”
“先生……要我说什么?”她颤抖着声音问。
“皇后岳青儿,是—怎—么—死—的?”他俯身靠近她耳侧,一字一顿说。
她抬起头来,捂住耳朵,失声痛哭∶“不要逼我,不要逼我……”
不管怎样,她永远欠姐姐的。
雍王一族谋反之事被揭晓,其下一干党羽被全盘歼灭。
是姐姐跪在尚是太子的赵澈面前,拼死保下她和赵桓。
高高在上的锦衣公子缓步走下台阶,俯身靠近姐姐,伸手捏紧她的下巴。逼她正视自己的眼睛——
“胜者为王败者为寇,青儿,若今日沦为阶下囚的人是本太子,你也会为孤求情嘛?”
岳青儿满脸泪痕,拼命点头。
她至今仍记得赵澈原本阴郁的脸上闪现出的一丝释然,随后双手捧着姐姐的脸颊,帮她仔细擦干泪痕,笑意缱绻∶“放了他们?可以啊,用你做交换,可好?”
后来,姐姐放她与赵桓一起逃走。自己作为人质留在赵澈身边,赵桓却放不下姐姐,偷偷又潜回皇宫与姐姐私会。
是的,是她告发了他们。
她添油加醋的在赵澈面前一说,立马引得赵澈方寸大乱,带兵捉拿反贼赵桓。
刚巧就撞上了他们相拥在一起的画面。
她知道赵桓对姐姐的情意不一般,她只想让赵澈看清真相而已啊。
后来,赵桓惨死。
而姐姐也疯魔了,不久就病死在了自己的凤仪宫。
“如果,如果我知道这么做会害死姐姐,我……至死也不愿这么做的!”
“真的……只是这样吗?”银袍公子微微笑着,漫不经心地问。
她点头如捣蒜。
“那为何岳青儿的鬼魂要日日缠着你,让你不得安宁呢?”
“我……我不知道……”
她神色慌乱,回避着他的目光。
银袍公子伸手掰正她的脸,眸色暗沉地看了她片刻,喃喃自语道∶“是挺像,但……心性却完全不同!”
“罢了,冤有头债有主!”
他摇头叹息,转身离去。
“先生……我说……”她泪眼婆娑,“只要让姐姐不要再夜夜缠着我,我真的……快受不了了……!”
原来。
岳青儿在疯魔的那段日子里,赵澈依旧日日来看她。陪她说话,哄她吃药,说了无数甜言蜜语,也渐渐唤回了她的神识。
赵澈高兴得像个孩子,他牵起岳青儿的手一起踏上九重宫阙去看璀璨的星光。
她第一次在姐姐脸上看到笑容,镌刻着幸福。
那一刻,两人偎在满载星辰的月光下,像一幅让人不能忘却的温柔画卷。
这一切的一切都映在她的眼底,凝结成怨。
回到寝殿,姐姐坐于妆奁前,对镜梳妆,脸上还挂着笑。妹妹却一脸愤恨走过来“啪”地按倒铜镜,满眼愤恨。
“姐姐如今是求仁得仁了,就怕世子在九泉之下也不能瞑目了!”
岳青儿转过头,脸上藏不住的惊慌失措∶“我……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她绕到姐姐面前,逼视她的眼睛∶“姐姐跟我还装病?世子是咱们的救命恩人,姐姐就是这样报答他的?他可是尸骨未寒呐,您就这么急着对别人投怀送抱?”
岳青儿闭上眼睛,满脑子都是赵桓血肉模糊身首异处的模样。
她捂住急促跳动的胸口,苍白的脸上再无一丝血色。
“哈哈……原来姐姐也会害怕?还是你早有阴谋,惯用美人计,在引赵澈上钩,为世子殿下报仇?”
“灵儿,你……你出去!”
“姐姐我说错什么了?”
岳灵儿的脸色渐渐变了,眸中除了泪,全是嫉恨的光。
几日过去了。姐姐的病情遽转直下,越发疯魔的厉害,有一天夜里,她竟一身红裳,梦游般穿过亭台轩榭,赤足踏上了九重宫阙,从万丈宫墙上,一跃而下。
神不知鬼不觉。
“你的意思是,你戳中了你姐姐的私心,让她愧疚自戕而亡?”
岳灵儿还在啜泣,神情哀绝点了点头。
“那你走吧……”银袍之人向着虚空伸出一只手,风儿卷起一团雪在他的掌心回旋。眼前的画面忽然如水波荡漾,尽皆被他收回。
岳灵儿被那风雪迷了双眼。
再睁开眼时却发现凤辇还滞留在雪山脚下,四目茫茫不知归路。
原来大雪封山时他们一行人被困在这座雪山脚下,陷入了昏迷,刚才所发生的一切,难道只是幻觉?
可是她手中那封字迹清晰的信,却又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告诉她,这一切都不是梦境!
天地清素,上下一白,她的随从早就被冻昏深埋在雪地里,时光重塑,仿佛又让她经历了一次八年前的那场亘古难遇的雪灾。
她在每个雪坑里寻觅她的家人,把指甲都挖断了,白茫茫的雪地上留下触目惊心的斑斑血迹。
终于,在她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时,她找到了奄奄一息的姐姐。
可是八年之后,她却又因一己私欲,亲手把姐姐送入了黄泉道。
她怎么敢说出口?姐姐的疯魔病越来越厉害,是因为她在姐姐每晚都要用的助眠香料里加了一味曼陀罗,那香色味淡雅,清新怡人,但如果长期大量吸入,便会渐渐失去神识,使人致幻。
“我只是想让姐姐失去神智,让赵澈离开她,可是我并没想过要害她的命啊!”她开始喃喃自语,声音抖得那么厉害,说的话连自己都不信。
“呵呵……”
一个轻蔑的嘲笑声从风雪里飘入她耳际∶“你还不说实话吗?”
她抬目四寻,却见落雪如絮,裹着寒风向她飞旋而来。
渐渐地,她明白了一件事,她似乎被困入了一个幻境之中。
谜底不破,离真相越远,她必将会冻死于这场幻境里。
“你到底是何人?你是那个臭道士的同党,还是赵澈派来的?”
“本宫真是大意了才上了你的当,快放本宫出去……”
她拍着眼前透明的“结界”,风雪更甚,她很快便昏死过去。
大雪绵绵,摧毁了天地万物,她已经完完全全被埋进黑暗之中。
……
爹——
娘——
妹妹——
遥遥地呼喊声从远方传过来,她太困了,眼皮沉重地抬了抬,终究还是闭上了。
不知过了多久,有一双温暖的手从雪里将她抱进怀中,边哭边摇她∶“妹妹,你醒醒,醒醒啊——”
她缓缓睁开眼,看到姐姐满头满身的雪水,乌发湿淋淋地披在肩上,眼底倒映着雪过天霁的阳光。
她们还是八岁时的模样。
虽然她一心在逃避这个事实,可是当年,从雪窟里救人的,一直都是她的姐姐——岳青儿。
她骗过了所有人,却骗不过自己。
而八年之后,她却因嫉妒之心,趁着姐姐神思昏沉,亲手把她从万丈宫墙上推了下去。
因为,她爱赵澈。
只有姐姐死了,她才能代替她的位置,留在他身边。
可是,没人知道,她往后的每一日,都活在煎熬之中——
为了瞒天过海,掩埋罪孽。
她找来江湖术士,为她重塑面皮,那是一张倾国倾城,任谁见了,都会怦然心动的脸。
她坐于铜镜前,讥讽一笑。
上天多么不公平啊,她们一母双生,姐姐生的貌美,而她,生来平凡。
但还好,这结局还不算坏。她最终成了赵澈的妻,成了母仪天下的皇后。
可是,真的假不了,假的也真不了,换了一副皮囊不等于换了一个人。
赵澈渐渐发觉皇后的性情大异,行为举止神情都不肖从前了,倒是神似她那一母同胞却失踪多日的妹妹,心里早就存了疑虑。
经过多番周折,他才摸清事情真相,愤怒的帝王即刻命人杖毙了那个术士,却对那张脸,下不去手。
凤仪宫内,四下无人之时,赵澈双目充血,面目狰狞,硬生生捏过她的脸,冷笑道∶“按理说,你死一百次也不足为过。但,日日换皮的滋味,并不好受吧?嗯?”
“朕想通了,就这么让你死,也太便宜你了,不如就让你生受这份剥皮换骨之痛,算是向青儿忏悔了!”
画皮。
是要生生揭下自己的面皮,再以针线缝合,涂以特制膏药,让疤痕在短时间内愈合消失,不留痕迹。
但,皮相会变质,腐肉会生痂,不到几个时辰,面部便如同蛆虫啃噬,疼痛奇痒无比,痛不欲生。
但为了赵澈,她还是生生忍了。
她的眼泪顺着溃烂流血的面颊滑落下来,眸中透着癫狂之色∶“赵澈,我问你,你为何喜欢姐姐,你不就喜欢她这张脸嘛?啊?如今,我可以为你剥皮换面,讨你欢心,我甚至可以为你去死,姐姐她能嘛?嗯?你知道的,她明明心里根本没有你……”
“闭嘴!”
赵澈厌恶的松开手,仿佛她的血会弄脏了自己∶“你跟青儿比,你也配?你连她的一根头发丝都比不上,毒妇,朕多看你一眼,都觉得恶心……”
真相大白后,风雪消失了,耳畔传来莺啼鸟鸣。她发现自己还身处半山腰处,银袍白发的公子还默默立于苍松之下,甚至连姿势都未曾变过,一双澄澈透亮的眼眸里无波无澜,像在静静看她,又像在看着虚空。
他缓缓抬起右掌,掌心上方倏然飘浮着一枚发簪,那簪子通体碧青,却泛着莹莹绿光。
岳灵儿见那物件,顿时就煞白了脸。随即又指着它捧腹大笑,声若鬼魅般狰狞——
“说我愧对姐姐?那赵澈又比我好到哪去?他为了一己之私,竟请了灵媒,把姐姐的魂魄困在这青簪之内,不得超生,他就是个疯子,疯子——”
笑着笑着,她忽然跪倒在地,痛苦哀嚎,脸侧开始出现裂痕,鲜血顺着那些蚯蚓般纵横可怖的纹路里渗出来,这万虫啃噬的痛苦,她日日都会经历,且每一次都让她痛不欲生。
“灵儿——”
青簪里忽然传出岳青儿的的疾呼声。被释放的魂魄如一团青色的烟雾从簪尾缭绕而出,缓缓凝结成一个人形。
虽然看不清她的样子,但是可以感觉“她”很是着急。
银袍之人依旧眸沉如水,无动于衷,“青雾”只好跪地拜伏∶“求先生救救妹妹!救救妹妹!”
银袍公子眸光复杂地看了“她”一眼,淡淡开口∶“难道你不恨她?”
恨!
她怎能不恨!
可是,她这条命,就是妹妹给的。
她虽与她一母双生,却自小孱弱多病,大夫都说了,不好生养,活不到成年。
而妹妹却体格强健,福泽深厚。
幼年,她发了一场高寒,差点丧命,后来来了个修仙之人,说是可以逆天改命,把妹妹的几年寿命渡给姐姐。
父母一听,这手心手背都是肉,怎么办?
但是为了让姐姐能多活些年岁,也只好含泪答应。
所以,岳青儿打小就知道,是她欠妹妹的。
“恨?我还有什么资格恨她?”那团青影逐渐缩小成团,蜷缩在地,嘤嘤而泣。
银袍公子蹙着眉,隐忍的眼眸中终于起了一丝情绪。
只见他指间微颤,已有一枚血玉腾空而起,那玉绕着已经痛昏的岳灵儿周身一圈。奇迹出现了!
那血肉模糊斑斑脱落的面皮复重新组合,恢复莹白如初。
“多谢先生,多谢先生!”“青雾”磕头如捣蒜,“您救了我,又救了妹妹,大恩大德,青儿没齿难忘。”
银袍之人收回血玉,面色更加沉寂。此刻有一只雪狐,自他脚旁蹿起,顺着他的袍子爬进他怀中,目光炯炯,正好奇地打量着“青雾”。
“无需报答,一切皆是渊缘,你……自去吧……”
他默默看她片刻,转过身,忍受着又一次的分离。
“先生,我好似在哪儿见过你!”
“八年前,你去过小溪村?对吗?”
“上一次是你为我续的命,对吗?”
她在幼时的那场高热里,其实已经死了。魂魄在鬼门关转悠了一圈,却碰见一个银袍白发之人,他生的唇红齿白,俊逸潇洒,她还真没见过如此好看的公子。
他蹲下身,与她平视,银色面具下,是一双好看的桃花眼,他缓声哄她∶“不怕,青儿,你醒过来吧!”
她费力睁开眼睛想看看唤醒她之人,却只来得及看见他袍角的一线银边。
这个人,只一眼,就入了心。
从此,她天性薄凉,人世间再没一个男子能住进她心底。
可是,再见已是天人永隔,竟有那么多遗憾呢。
“先生,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不管怎样,她一定要把他刻进心里,若有来生……
银袍之人停下脚步,没有说话,可是他孑然淋雪的背影,却令她鼻子一酸差点哭出来。
人生在世,如身处荆棘之中,心不动,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不如自在,放下。
他挥挥袖子,道。
“还是不必了——”
幻境被收回。
他的身影在云雾里渐渐散去,青簪也自动回到熟睡的帝王怀中。
岳青儿的魂魄终得转世轮回。临行之前,她最后一次驻足凝望那个睡梦中的青年帝王。想起了一切——
八年前。
她在河边浣衣,却听到不远处有人呼救,那是一个锦衣玉冠的公子,她救下他,然后抽身离去。
她不知道的是,从此以后他们的缘分就此结下了。
八年后的宴席上,赵澈第一眼就认出了那个白衣纤弱的少女,春眸若水,眼含清愁,他带着她丢失了八年的信物四处寻她,却是梦里寻她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
灯火阑珊处。
一切的源头就此展开,却是一场姻缘错。
千年的古刹宝寺,钟声雄浑,重重敲在诵经拜佛之人心上。
屋顶上悄无声息地立了一道银白身影,将殿中一切尽收眼底。
怀中灵光闪过,那灵狐竟化作一白衣清秀少女,施施然落在地上。
大殿内的女子,一身灰布衣袍,容颜清丽,手中敲着木鱼,口中亦念念有辞——
“姐姐,以往种种皆过往,妹妹不求原谅,但余生,妹妹都会皈依佛门,为姐姐超度来世,一生顺遂——”
一生顺遂?
银袍公子摇了摇头。
八年前,他在山里为她卜了一卦,算到她命里会经历一场生死劫,他以为那是她落水救人之后偶发的高热病,于是,不惜偷梁换柱为她续命。
他想。
也许那个有着九五之尊命格的男子能逢凶化吉,许她一世安宁。
然而劫数就是劫数,天劫,原就是不可违,不可违的。
……
一晃百年已过。
街头巷尾,酒巷茶楼都在议论着这么一件事——
前朝文慧皇后。
姓岳,一个出身平民的女子,却有幸得到天子垂爱,她死了很多年,陛下都还在思念她,为她一生悬置后位。到死,都怀抱着她生前的遗物入殓。
银袍公子轻抿了一口茶,陷入了沉思。
白衣少女端倪他的神情,旁敲侧击道——
“神仙公子啊!这凡人命数多舛,您的……好友这世已经够好的了——”
她无端揣度他的心思,看他面上并无不悦神色,雀跃起来,端起桌上一盏热茶就往嘴里灌,却被烫得抓耳挠腮。
是啊。
世间多少倾城色,不过繁华一瞬间!
他偏头看向小狐狸——
“你知道的可不少,看来,我得送你下山,不能久留你了——”
“啊……不不不不,公子?”
少女左顾右盼,才发觉面前的银袍公子早已不见了踪迹!
大街上。
人声喧哗,人间依旧是春色挂枝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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