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主兵归白帝城,夫人闻难独捐生。至今江畔遗碑在,犹恨千秋烈女名。 ——《三国演义》
1.
章武三年秋,江东已是红衰翠减。是日,秋阴不散,风似挽歌,染上浓重白霜的枯荷在阴沉的暮色中随风摇曳。
她曾经也喜欢这样潇潇暮雨过后的秋光潋滟,她曾经也在这样的日子里舞枪弄棒,疲惫了就席地于万山红遍,好不潇洒自在。时过境迁。衣不如新,人不如故,她已再不是那个有着飞扬明媚神色的小姑娘,她的心里只剩下离愁与凄婉,她姣好的容颜变得憔悴而清减,惆怅化作微蹙的眉头。
原来这年夏天他就与她阴阳两隔,她竟然还一无所知,甚至还在傻傻妄想他能来接她回家,就像当年他来迎娶她一样,不远万里,长途跋涉来到这里,带她走。
家…那个地方是她的家吗?他有把她当做过妻子吗?
自从回到江东她很少出闺阁,最多只在院子里走一走;每每询问兄长他的消息,兄长都只告诉她,不要再回去了。她又怎么能及时知道他与世长辞的消息?
不知如今再去找他,能否再在奈何桥上遇见?黄泉路上一定很孤寂清冷,他有没有那么一刹那希望可以见到自己的呢?三生石旁,他看到与自己的前尘过往,心底会不会有一丝动容?
怕是不会吧,他一定很讨厌自己。哪怕有片刻的温柔,也不过因为她是东吴的孙郡主。这一生,她不爱红妆爱戎装,曾经以为对于风月之事心如磐石,却不曾料到,人非木石皆有情,任凭她刚硬如同男儿郎也不例外。
…
三天后举国大丧,那个东吴人引以为傲的孙郡主,投江自尽,香消玉损。
她的妍资艳质以及那份深情都化作断香零玉,葬入尘土,世间再无孙郡主。
自古情深则不寿。
2.
吴人都知道主公家有小妹擅舞枪弄棒,又容色倾城,风姿绰约。他们津津乐道孙郡主的英姿飒爽举世无双,说倘若她是男儿郎一定可以像父亲兄长一样做出一番大事业。
孙小妹当然对于民间百姓对她的赞誉有所耳闻,她一脸春风得意地说给哥哥和母亲听,母亲笑地欣慰,二哥却假意冷漠,道:“哼,妹妹已经及笄,小心嫁不出去!”
她也佯装愠怒:“小妹偏偏不想找什么如意郎君,嫁人还不如做我逍遥洒脱的孙郡主!谁说女子一定要嫁人的!谈情说爱相夫教子什么的,真是无聊!”
她看见兄长笑着摇了摇头,立马又说她不端庄,没个郡主样子,不成体统云云。她做了个鬼脸一路小跑出去,裙袂摇摆,俏皮而惹人怜爱。
直到她遇到了那个人。与她初遇时那人已经人到中年,可是在对上那双眼睛时,她觉得那个人的眼睛里有惊鸿掠过。当她晓得对方竟是大名鼎鼎的刘皇叔后更是移不开眼睛。
他察觉她在看他,对她笑,目光相触间,她觉得这一生的年华都被这个笑容温润。
她没有其他女孩子的矜持,笑着对他见礼,道:“皇叔不远万里来娶妾,妾没有不答应的道理。还请夫君多多指教。”
3.
对于兄长的计策她是知道的。兄长说,她只需要做戏骗过蜀国刘氏就好。听到这个消息时她还不是很乐意,但孙郡主亦是心怀天下之人,为了家国大业就应了。
没有想到,在见到他之后,她对于兄长的叮嘱都抛之脑后,一心只想和他在一起,想同他共饮合卺酒,想要与他共白头。
这段姻缘,弄假成真,他成了她命里的羁绊。
那段日子是她人生中最快乐的日子,她在他的眼睛里看的到她,他的笑只对她一个人。他与她把盏对弈,耍枪弄棒,折花品茶。他会在满天星辰下拥抱她,也会折一朵桃花别在她的鬓边。他们之间像有说不完的话。
到后来时光游弋,物是人非,星辰不似当年,那朵花也早不知遗落何处,她还是总会想起那段日子的温存缠绵。
他的下属赵子龙同他禀报了些什么,看他的神情应该是很重要的事情,见他对她欲言又止,她道:“夫君且回荆州吧,妾与你同去。妾与母亲说一说,莫要让哥哥知晓,我们必然可以走的。”
一路上,她替他遣退了所有东吴的追兵,那几天,他们的船一刻都没有停歇,一向娇生惯养的她却丝毫不觉得疲惫。
4.
回去之后,一切都变了。他对她变得冷淡,甚至对于她以及她的侍女个个舞枪弄棒感到恐惧与匪夷所思。连下属都没有把她当成主公夫人,空有一个孙夫人的名号,却连最基本的尊重都得不到。
她曾与他赌气道:“夫君既然对妾身厌恶,妾不如建城墙自己独处一城!”他不置可否,依然对她没有丝毫重视。
重描眉柳,点绛唇,却再也换不来他的惊鸿一瞥了。她爱他,爱屋及乌,连同他的儿子都视如己出,可是人非当年,他对于她再也没了温存与温润。
多少次她生生捱过冰冷而漫长的夜,一个人看着垂袖边的那轮月,皓月当空,让想起了故乡,想起了母亲,想起了兄长,想起了与他在东吴的日子。久久伫立,连夜里的白霜染上青丝都没有察觉。
多少次她举杯独酌,妄想能用一樽酒消万般愁。结果每次都是借酒消愁愁更愁,看着天边的孤雁她又不禁清泪滑落,柔肠百转,愁思萦绕心头,骄傲的孙郡主心灰意冷,苦做异乡断肠人。
即使这样,她还是没想过离开,她觉着,至少留下还能见到他,她还是想着有一天能与他并肩执手,共赏山河好风光。
5.
东吴来信,道母亲疾病缠身,去日无多。她担忧母亲,不辞而别。匆匆踏上了回江东的小舟,带上了她当做亲儿子照顾的阿斗。
途中张飞与子龙前来截江夺阿斗,却独独没有让她留下。她叮嘱二人照顾好阿斗,独自回了江东。
却不想,这一别,与他就是永远的天各一方,再到后来阴阳相隔,连一句告别都没有。
回去之后,母亲尚且安好,她想要走,兄长却不准了。
后来她听说他又娶妻生子,她在江东寥寥坐听夜半钟声,他却早与新欢红帐里共度春宵。
章武三年,刘玄德夷陵大战战败,病死白帝城,孙夫人得知,望西摇哭,投江而死。一代巾帼就此与世长辞,留下后人无尽的唏嘘。
没有人知道刘玄德有没有爱过她,史学家都说这只是一场政治联姻,那些深情与温存被史书冰冷的文字掩盖,冰冷的历史里,那一缕香魂再不可追。
后人说她“才捷刚猛”,其实,在他面前,她也只想像平凡百姓家久居深闺的姑娘一样,温柔地像江南的气息,将一生寄托给自己的夫君。
一生很短,只够爱一个人,一旦爱上,覆水难收。
她是枭姬,她是孙夫人。
她是人间的一块无暇美玉,在冥冥之中洗尽了铅华,而后,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世间再无孙郡主。
网友评论
不敢断定有类似经历,但想必这闺中之忧,爱而不得,弃之不舍,定与作者的经历和心境有些许的共振。行文之时,独坐窗棂,凝神而思,执笔疾书,仿似成了角色本身的自述。
至于结尾用苏轼定风波作结,似有不妥。但一时又想不出替代品,容我再思索思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