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箩

我们店开在一条长长窄窄的商业街里。听说街的斜对面是一所大学，所以街里面到处都是青春的气息。

我们店名叫“不见花”。老板说，花店却叫不见花，更易引人好奇，想进来看看。老板还说，进来的每一个人，不管买与否，都是骨子里浪漫的人，是生活有情调的人，是爱美且又有鉴美能力的人。

我不信，因为我不开花。我是最符合店名，却最不受宠的。身边的小伙伴换了一茬又一茬，我却依旧岿然不动地与店共存亡。

这天又值周末，我们照旧和老板一起精神抖擞地迎接着每一位顾客。一天下来，我毫无意外地又没有被选走，但还是很开心。因为我喜欢观察进来的每一个人，顺便再猜测一下他们买花的意图。如果是三三两两的女同学，我还会比较哪个最漂亮。如果是男同学，单冲他来我们店买花，我会祝他能早日追上心仪的姑娘。

天色渐暗，从店门口经过的人越来越少。老板在门口慢悠悠地伸了个懒腰，我知道接下来他就要坐在靠椅上看报纸了。果然，他拿起一张报纸，边看边走向靠椅，恰在这时，一个女孩走了进来。

看到这个女孩的第一眼，我的大脑就被两个字充斥着：美和长。她不仅腿长脖子长，连手臂也长，再加上偏瘦，显得更长了。她的脸白白净净，不像有的女生一样化着或浓或淡的妆，挽着一个丸子头，整个人干干净净，清清爽爽。

她一进店，大眼睛骨碌一转，就把我们扫视了一圈。老板忙把报纸放到靠椅上，走上前问：“姑娘，要买什么花？”这姑娘看向老板，笑意盈盈道：“爷爷，我不买花。想买点其他的。”

我们老板也笑了：“怎么不买花啊？你看这玫瑰、百合、满天星……都是你们小姑娘喜欢的。”这姑娘苦笑道：“之前养过花，没养活，难过了好久。这次想买个好养活的。”

“你们学业忙，哪有时间摆弄这些花花草草嘛……”老板拿起一盆多肉，道，“要不拿盆这个？这个好养。听别的同学说，放到电脑边上，还能防辐射呢！”

这姑娘接过多肉，抿着嘴巴，若有所思地看来看去。就在我为小肉肉即将有主人而高兴时，这姑娘又抬眼在店里扫了一圈，最后目光定格在我身上，同时伸手指着我说：“爷爷，我要这个吧！”

“这个也好，这是绿箩，也好养的。”老板把我拿了起来，递给这姑娘，“每天给点水就行，你看这小叶子，扑棱扑棱的。”这姑娘接过我，抬手摸了摸我的叶子，粲然一笑，道：“是的呢！我就喜欢这生机盎然的样子！”

姑娘的手软软的，轻轻拂过，舒舒服服的。她还对着我笑，还夸我生机盎然！老板的话果然可信，这姑娘就是那骨子里最浪漫的人，就是那最有生活情调的人，就是那最爱美又最有鉴美能力的人。最最重要的是，她以后就是我的主人了！

我被主人带回宿舍，安排在了她书桌的第二层。每天早上，当我迷迷糊糊地还在睡觉，主人就来观察盆里的水位了，少了就马上加水，永远让水保持在七分满的位置。除此以外，主人还买了营养液，隔三差五地就给我滴上几滴。

得主人厚爱，我过得舒心又自在。每天睡睡懒觉，伸伸懒腰，观察下宿舍小姐妹的日常，一天就过去了。反倒是主人，每天早出晚归，一整天不见个人影。尤其周末更甚，不仅白天见不到，晚上回来又看着特别疲累，在我眼前忙忙碌碌地晃几个来回，就上床休息了。

凭我在植物界无与伦比的察言观色之力，仅需一片小叶子扫过去就能看出来，主人累归累，却是很欢喜的。同时我又结合主人与小姐妹们的谈话内容，用我聪明而不绝顶的小脑袋瓜一想，终于得出结论：主人是学舞蹈的，每天除了文化课，都要练功。而且周末还要去校外舞蹈机构兼职当老师。

得知主人如此优秀，我也浑身充满了力量。每每有风拂过，我都用力摇曳，以期也能展现出优美的舞姿。

日子就在主人的努力和我的惬意中缓缓前行，一路行到了毕业。可能因为我努力学习跳舞的缘故，主人没有抛弃我，把我也带回了家。在她的闺房呆了多半年后，我见识了一天的锣鼓喧天，人潮拥挤，而后又跟着主人搬了家。

这个家很新，又因着只有两个人，所以也显得很空。主人把我放到了客厅的电视机旁边，这个位置几乎可以全览家里的所有活动范围，我很是喜欢。

不过我最喜欢的还是目光追随着主人，陪她过一天又一天。每天清晨，吻别男主人后，主人就开始收拾餐具，清洗衣物，扫地拖地，再出门拎回几个塑料袋后，就在厨房一顿倒腾。下午的时光反而是悠闲的，睡睡觉或者看看剧就过去了。傍晚则是主人最兴奋的时候，每次只要听到开门声，她不管在做什么，都会雀跃地跑过去。

这可苦了我，因为这是我一天中最忙的时刻。我一边努力又手忙脚乱地护住小嫩叶子们的眼，一边自己满心愉悦地偷偷看，直到他们连体婴似的去了厨房。

时光晃晃悠悠，缓缓向前。直到有一天，我突然发现已经不需要再捂住小叶子们的眼时，才察觉到原来已经过了好久。久到主人可能都看完了所有的偶像剧，开始不停地看篮球比赛。

我观察到主人看得很是专注，而且还拿着小本本画来画去。不过，对此我是有意见的。因为相比几个长得奇形怪状的人拿着个球跑来跑去扔来扔去，我更喜欢看帅哥靓女卿卿我我。

主人也许听到了我的心声，这天下午她终于没有再看比赛。我马上调动所有叶子们，兴奋地伸着头准备看阔别已久的小哥哥小姐姐们。谁知出现在我们面前的是一口大锅，还咕噜咕噜地冒着泡。再看主人，依然不改那份专注，拿着小本本画来画去。

我莫名地不喜欢她的这份专注，我喜欢原来的那份没心没肺的快乐。

就这样大锅小锅汤锅炒锅叮叮咣咣了一段时间后，主人又改变了喜好，换成了看星座。什么上升下降，什么运势匹配，玄里玄乎的，我都没搞明白。我只知道了双子座善变，而且我判定主人应该就是双子座。

我的判定果然没错，几天后主人又变了。这下电视也不看了，也不知道出去干什么，连着好几天午饭后就出门，几个小时后再十分沮丧地归来。

每每这个时候，我都特想变身为人，想拉着主人的手，问问她，你是不是有什么烦心事啊？还想问问她，男主人不是已经创业成功了吗？怎么还是越来越忙了啊？忙到连家都很少回了，这样身体熬不熬得住啊？

可惜我没有法术。

有一天，就在我无奈的时候，主人旋风般地回来了。哇！我看到了什么？快乐的主人！主人洋溢着笑容，就像几年前初见般那样，活力满满。她一路奔向厨房，片刻后出来，手上端着一个杯子，放到了我的旁边。我扭头看去，杯子里是一根浅绿色的小草，长着四片小叶子，在水中舒展着。我看不出它有何惊天地泣鬼神之处，但是既然它做了我的邻居，还能让主人高兴，那我就给它起名叫“幸运四叶草”吧。

它很得主人喜欢，主人也肉眼可见地开心了好几天，直到有天晚上接了一个电话。在卧室通完电话，来到客厅后，主人就开始在我眼前走来走去，手机不停地拿起又放下。我从没见过主人这样的神情，难以置信中掺杂着愤怒，同时应该还有一丝无奈。

可能被主人晃得太晕，我迷迷糊糊地就睡着了。待我再睁开眼时，天貌似还没完全亮，我透过阳台上的玻璃又仔细看了看，不对，天已经亮了，只不过天气很是阴沉，大片大片的乌云在天空中占了太多的地盘，把光遮了个严严实实。

想着主人也还没起床，我也正准备补觉。忽然听到开门的声音，难道是男主人回来了？我好想大声喊主人，我知道她一定很开心。我兴奋地盯着慢慢打开的门，呆住了，是主人！

她慢腾腾地进门，关门，鞋都没换，就直直地走了进来，重重地摔坐到沙发上，双眼盯着前方，没有一丝神采。这种空洞的眼神我第一次见，没来由地浑身发冷。片刻后，主人又一点一点地躺下，蜷缩成一团，依然面无表情地直视着前方。

空气安静到可怕。有风从阳台肆意钻来，我也放弃了摇摆。我不敢掀起哪怕丁点的涟漪，在这个阴沉的天气，在这个没开灯的房间，安静，或许才是最适合的。

安静在安静中默默流淌，淌到了满溢的边缘，被主人截了流。主人终于动了动，用力眨了眨眼，长出了一口气，抿紧嘴巴，站了起来。

房间越来越亮，我不由地看向外面的天空，它似乎经过漫长反射弧地游走，终于意识到现在还不是傍晚，果断摒弃了暮色才有的朦胧感，对乌云也进行了大面积地驱赶。此时，已有浅浅的光圈力透云层泼洒开来，一道道灿亮的光束正在泻入天地之间。

主人走到了我面前，拿起旁边装“幸运四叶草”的水杯，把水倒给了我，把它丢到了垃圾桶。又拿起之前画来画去的小本本，蹲到垃圾桶旁边，一张一张地撕成了碎屑。

全部撕完后，她走到铺尘已久的跑步机旁，站上去，插电，启动，跑了个大汗淋漓。紧接着，她没有休息，也没有去冲澡，而是搬了个凳子去了阳台，踩上去，伸手把杂物柜顶部的瑜伽垫拿了下来。她抚摸着垫子笑了笑，铺开，下腰，抱腿……一连做了好几组舞蹈的基本动作，虽有些吃力，但看得出来，这也只是时间问题。

这下，她可能终于感觉到了累，坐在垫子上喘了几口气，又拿起手机打了个电话。我听到她说“有经验的，我大学时就教过小朋友舞蹈”、“好，那我明天上午就过去”……

我不禁想起主人大学时那忙忙碌碌的时光，当时的我还曾为见不到她心怀不满，而今，观念却转变为迫切地想让她快去。

第二天早上，我在隐约中听到了响声，睁开眼，看到主人正在跑步。结束后，她又在垫子上练了下基本功。

“哗哗哗”的水声结束后，我才适应了主人这不明所以却着实变化了的节奏。

当主人收拾妥当，再次出现在我面前时，我有一阵恍惚，她扎着丸子头，她的脸白白净净，她又美又长……一如初见时的模样，清清爽爽。

她拿起水杯给我加了水，摸了摸我的小叶子后，转身走向门口。我看着她的背影，好像又和初见时有所不同，至于不同在哪，我不得而知，我只知道我最初的主人又回来了。

恰有微风拂来，我张开怀抱，尽情地让风缠绕。我也要开启全新努力的生活，我要继续摇曳生姿，我要追寻和主人最匹配的闪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