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握好我们有限的今生,当我写下这个题目的时候,老家还在封城。
复工的日子近了,焦虑感重新蔓延全身,感受到了一种惘惘的威胁。前几日,友人发了一张照片,是戴着卡通口罩微笑的样子。朋友瘦了,颈纹明显,呈现出老态。
去年这个时候,我在老家,正和家人一起吃着饭。母亲让我多吃菜薹。
现在,回头看当时的一切,那些日常的,无聊的,根本不会被我记住的微小时刻,在今时今日成为一种全然的奢侈。当一切的正常生活都搁置了,我的故乡仿佛封在一个半透明的雾状玻璃瓶中,我听见家乡父老在其中哭嚎,求助,可我根本无能为力。
我一向是个悲观的人,所以在十二月底就提高了警觉,有二十多年交情的朋友每天和我在互联网上交流着各种小道消息。那些消息和官方给出的数据成为一种可怕的映照。我那时便感到一种悚然,哪怕是这样的小人物,因为和权力有了小的亲密接触,竟恍惚飞升,在说话语调上,凌驾于我这种普通市民之上。
现在想来,谁都无法相信这一切来得如此之快,以至于每个人回头看,都会发现二零二零的元旦和二零二零的春节是截然不同的面孔。在我们期待新的一年到来时,新的一年已埋下恶魔的种子。
现在想来,一切都如幻梦。母亲平时总说“过好自己的小日子”,可实际上,哪有什么“自己的小日子”呢?庞大的利维坦会随时随地碾碎普通人的幻觉。
年初,看《切尔诺贝利的祭祷》,惊异于这种灾难下,人类的渺小与无力,同时也想着,这种可怕的事情不会发生在自己的人生中吧,但现在,它真实发生了,以我无法预想的残酷进行着,所有人性中不堪与美好的一面都被放大了。
有人说,你们这种搞文字工作的只会假惺惺的写点东西,你们能做什么呢,只能呈现虚伪的悲悯。是啊,我确实除了能写点东西,根本做不了别的,这是我无力感与虚无感的根源。在人类历史上,发生了那么多灾难,留下了那么多文字与记录,然后这些事还是一再重演与发生。
我的小学同学、初中同学,我家乡的亲朋,隔一阵子就给我发关于疫情的消息,每看到一次,我就知道背后打出这几个字的人已经崩溃了。我能安慰她们什么呢?我能笑着说一切都会好起来吗?
我能理解,外地的朋友对武汉没有那么深刻的感情,所以他们不必这样共情,他们最多也只能做好自己,或者担心武汉逃出来的人威胁到他们自己的安全,这是再简单不过的人性,不必苛责,只是我完全不理解为何还有人在微博对病人家属说他们在造谣?
我也是第一次意识到“封城”二字背后的残酷,感觉是被抛掷到了一个被动的战争中。虽然没有军队的撤离,没有肉眼可见的铁筑屏障,但身处其中的人很难坦然处之。母亲偶尔会给我发视频。其中一个,是在一个老破住宅前,一个男人用武汉方言说:“对面滴,把窗户开到撒,我们出来吵两架。伙接,带屋里要憋死鸟啊。”我平时总嘲讽湖北人的愚昧落后,但又被市民们的乐观所感动,在这种状态下,除了无可救药的乐观,我们还剩下什么呢?
在长江日报的朋友,外出采访,指着空无一人的大桥说:“这是武汉,我们的武汉,会好起来的。”虽然平时总嘲笑武汉人的盲目骄傲,但现在,还能说什么呢?一切都苍白、无力。
我并不认为这种事落在其他的省份,他们的表现会比武汉更好,就我所知道的,官员与官员之间并没有那么大的差别,而湖北的确倒霉,摊上了最可怕的那群人。歌颂河南的背后还是一种期盼明君的潜意识。在那种洋洋自得的背后,难道不是身为蝼蚁的另一种可悲?
有无畏的医生与记者,也有发国难财的烂人。把旧口罩回收的,冒充医院领取物资的,丢下同事逃跑的院长,迫切要把在外的武汉人“赶尽杀绝”的人,指责患者家属造谣的键盘侠……
瘟疫总会过去,而我担心的是,如若所有人再不改变,一切还会在未来的某日卷土重来。
现在是一个机会,让我们反思,我们过去是否过于不珍惜自己的日常生活,我们沉迷于物质之中,沉迷于欲望之中,从来没有一刻好好的看一看我们的生活。而现在看来,过去那些我觉得困难的事情在这一场大灾中完全就不是事情,我再一次体会到经历过大型战争的人是如何面对人生的。以前当然还是纠缠于“梦想是否实现”的理想中,现在倒真觉得“活着就不错了”。
现在回头看,一切都很奢侈,一月初,为了看话剧,和朋友去了次无锡,那时我们都还是温水中的青蛙,对迎面而来的风暴毫无警觉。昨夜,跟她打电话,她人在贵州,我说:“不知何时才能再见面了。”她说:“是啊,不知道下次见面是不是夏天了。”又想起在惠山寺,我买了一大把的香,在僧人的诵经声中,朋友帮我把蜡烛点燃,把香点着。我为全家祈福:“我不要什么钱,也不要什么别的,我只希望一家人平安与健康。”
书里写——“这就是你:一个普通人、一个小人物。你和其他人都一样——你去上班,然后回到家。你拿着和大多数人一样多的薪水。每年,你都会外出度假。你就是一个普通人!然而有一天,你突然变成了一个切尔诺贝利人,变成了一只动物,一件所有人都感兴趣,但与此同时却一无所知的东西。你想像以往那样,继续做一个和大家一样的人,但是现在,你却做不到了。人们看你的目光都变得与众不同。”
“我们失去的不仅仅是生活的城市,我们失去了全部的生活。”
九八年,我踏过及膝深的水去上学;九九年,躺在天津塘沽区医院里治病;二零零三年,我知道SARS会死人,写了一封信给之前绝交的朋友说,活着很难,我们不绝交了吧;二零二零年,这一年的除夕,湖北封省。
回头看,我与死亡已经有了太多次的亲密接触,恐惧并不能解决任何问题,我爬起来,试图还能在废墟中打捞自己残破的神识。我现在做的这一切有用吗?还是根本毫无意义?已经不愿多想。我只知道有更勇敢的人还在前面跑着,这便是我也必须勇敢的原因。
老实说,在无知的少年时代,我是真切盼望过世界末日的。因为少不更事,不知这末日是一种长久的痛苦,以为一切都会在瞬间结束,不妨做个科幻场景的见证人。现在想来,伴随末日的是饥荒、瘟疫、战争,那些都是真实的痛楚,不是什么办公室里制作出来的特效场面。
近日常常会想起一段路,从我家里走下楼,步行穿过两个街区,会到一片叫做“锦绣长江“的小区附近,听这名字,就懂了,这是江景房——身居高楼,远眺长江,何等气派,大概也和登临黄鹤楼赏景差不多的感觉。前几日,母亲发来消息,说“锦绣长江”小区很多人确诊感染,死亡的也有一些,忽然就想起,那些不幸的人会否曾在某刻和我坐在一个烧烤店吃烧烤呢。
我无法忘记那份热闹。盛夏时,江城流行食虾,人们都脱了衣服,敞开膀子,在露天吃虾,喝啤酒。可能因为湖北是鱼米之乡,除了水患,人们没有体会过太多灾难感,以至于这瘟疫落到头上,我们才意识到往昔种种是一种恩赐。
前几天,看到一段转载的话,说是司门口有人跳桥,男人因确诊感染,不敢归家,独自居住在旅舍,但又因为封城,没有交通工具,无法上医院看病,万念俱灰下,于司门口大桥上一跃而下,目击的人想把这件事转到网上去,来的警察说,不要传出去。但还是传出去了,或许也会有人质疑真假。可这契诃夫般的故事很显然是一定会在世界某个角落发生的,因为合情合理,今日不发生,也总有一天会发生。
大学之前,我没去过司门口,我的活动范围基本就是汉阳和汉口。去司门口是大学的事情,那时大学同学流行去那边的广东百货买衣服。我去过一两次后,不大去了,倒是看中了汉阳门下的“养老院”,那个“养老院”贩售“洋垃圾”,就是一些二手衣物。老板们可能自己也就是卖着玩,整体风格布置得格外复古,颇吸引我这种伪文青、摇滚青年。当时,每到周末,我都会去逛,逛完后,在汉阳门附近乘车到位于东湖的学校,上课。
有时候,课程少,同学们也会提前和我一起坐车到汉阳门,我们再坐个轮渡,去江汉路。我喜欢坐轮渡,初夏时,吹着江风,相当闲适,市民们有的也会把电动车、自行车推到船上。
而这样的日子,在某个瞬间就不复存在了。有人说,武汉人该如何面对接下来每年的春节呢?
武汉有初一去为死者上清香的传统,时间通常是初一的凌晨,人们看完春晚就准备出发了。先去楼下买一些菊花,然后坐车奔赴友人的家里,为对方家里死去的亲人,献上一片心意。到了初一或者初二的下午,则要去给自己家里的先祖上香。过去,我很反感这种传统,不懂为何要在喜庆的日子里,跑去做这样的事。现在想来,明年的春节,会怎么样呢,当武汉人聚集在扁担山,互相看到对方家中的新坟时,又是何种感触。
于是也看清了一些人,毕竟这事情没有在其他的省份产生如此可怕的效应,所以大家认为这只是偶然的突发事件,还安慰我不要绝望。我在一瞬间理解了那些汶川人。
汶川地震是上大学的事情,地震当夜,宿舍四人皆无法入眠,每个人都手机和钱包放在床头,等着随时跑到宿舍楼下。那一周里,宿舍室友总是开着收音机,听新闻,还有什么慰问晚会。我真的恨死那个晚会了,明明那些孩童已经受尽折磨,主持人还要假惺惺地慰问,问他们什么感觉,而室友则热泪盈眶说,好感人啊?感人什么呢?
最近,这种厌恶感再度袭来,新闻上都是作秀,而真实的情况无人知晓。我因家人亲朋皆在武汉,了解的事情比较多。了解得越多,越觉得一切的可怖,而我们对这种可怖束手无策。
前几天还看到个濒死的爹爹在病榻上说:“好想吃碗热干面啊。吃了一辈子的热干面。”眼泪瞬间就流了下来,我知道武汉人的性格,或许是知道实在不行了,避无可避,但仍旧选择要吃一碗热干面,一慰多年家乡之情。
据我所知,湖北人、武汉人都是不大关心政治的,生在江汉平原,衣食丰足,没有必要计较日常生活之外的事。大家对日子的要求并不高——能吃热干面,夏天能去江里游泳就很好。过去炎热没有空调时,市民们热衷于把竹床搬到街上睡觉,那样炎热的夏天我们也过来了,我们本来以为我们没什么是过不去的。
“与天斗,与地斗,其乐无穷。”又想起那张老照片,伟人在长江中游泳。横渡长江历来是武汉市民引以为傲的娱乐项目。这江,伟人游过,我们也游过,所以仿佛连带着自己也伟大了起来。我能理解这份情感,但忽而又想起之前查资料,发现某一年的横渡长江,出现过巨大的事故,很多人在那场灾难中罹难了(包括许多年轻学生)。可要不是查询写作资料,就连我这种土生土长的武汉伢,也并未在少年时代听说过有关这件事的只言片语。
这几日的生活,相当痛苦。尽管有些人可以保持内心的平静,说这是难得的闲适生活,但对我来说,因为瘟疫得来的闲,我宁可不要。
为了节约口罩,必须控制出门的频次,于是必须提前列好物资清单,考虑以最小动线买到最多的食品和日用品。在网上购物也不易,需要在凌晨或早晨七点就抢着下单。
坐电梯下楼时,看到购买口罩需要出示身份证和户口,心里一惊,不知自己这身份证该怎么办,口罩是断然不能通过这种渠道购买了,而那身份证放在荷包里,像烫手山芋,我从未想过,有一天,我会因为武汉人的身份,而这样慌张,哪怕自己明明没有做错什么,也没有离开过上海,但仿佛是做错了什么一样。
依旧每天给母亲打电话,并不是为了联络感情,只是害怕她忍不住下楼晃荡。目前的情况还很危险,几乎每个小区都查出了感染者,母亲每隔一阵,就会告诉我,对面哪栋楼哪个小区又出现了病例。
复工的日子近了,城市也不是什么无菌的安全地带,对自己的生活,对父母的生活,充满焦虑,而终于也不知道做什么才能得到安全感。
昨天,偶然看到了邹静之的《九栋》,序言里写:“做梦了,梦醒了,天亮了,该起了。梦里的自己和现在的我有点不一样,那梦中人更应该是我。想回去,回不去。从小到现在,说过许多豪言壮语。公开或私下时说过要做什么什么样的人,终于没做成。总觉得现在的自己,或被什么人给换了。人一多自己就丢了。在陌生的城市,陌生的人群,总要站一站,不是问路想把自己找回来。找回来了也孤单,返身回旅社去听雨。除了肉身外,还有很多自己的影子装订成册,走一处便有一影子留下。那天去看花,突然一影子从十年前的玉兰树后移了出来。是我。相对无言。树没变,花没变,春天也没变,我看我觉得陌生了。”
我看我,觉得陌生了。
我终于,也回不去了。
能理解那些从汶川一线回来的记者,后来的人生是怎样地改变了轨迹。说这些话并非煽情,而是因为,这场瘟疫彻底变成刀子,将我和过去,一分为二。
我不再是过去的我了,我也无法再回到过去的生活,那裂隙已存在了。一想起那些死去的人和我说着同一种方言,喜欢吃同一种食物,那感受,便也来得更残忍和猛烈些。
距离司门口不远的地方,是户部巷,过去我们总埋怨那里的食物难吃,是骗外地人的,现在想起来,我宁愿,武汉依旧是一个在全国没太多存在感的城市。我们在夏天抱怨天气的炎热,在冬日计较着湿冷。然后春天时,有人坐高铁来武汉大学看看樱花,夏天大家聚在一起吃小龙虾。
昨日,母亲发微信给我,说现在就欠热干面和糊米酒,过了一会儿,又补充说,还想吃油饼包烧麦。实际上,从古到今,我们的愿望都很朴素,只是过老百姓简单的小日子而已,但我们都知道,是什么一直在打破这一切,是什么造成了今天的局面,我们不敢提,也不敢说,成为了最会忍耐的民族。
不知道封城何时会结束,不知道武汉何时会按下启动键,也不知道“天天红油赵师傅热干面”是否还开张,或者什么时候会重新开张?
下次经过司门口,再看到那个桥时,我会停留几分钟,为那个死去的男人默哀。到时候大概又车水马龙了,户部巷被挤得水泄不通,而我一定一定不会忘记现在的这一切。
珍惜每一天,把握好我们有限的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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