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短三俩个时辰,扈潭茵让扈从安好一顿秀,最后笑骂着亲自送他出了青丘。
扈从安归家心切,一路披星戴月未有片刻停留,满脑子都是快一点,再快一点。
直到小院外干涸血迹撞进眼中。
用血迹来形容或许不太合适,那摊暗红几乎爬满了半片山坡,触目惊心。扈从安茫然从空中下落,无比熟悉的气息和着浓烈的血腥味呛进嘴里,逼得他站不住。
如果说闻到味道时他还能强装淡定,在掬起半捧血土时他脸色终于变了,捡起那片脱落的指甲发疯般往小屋冲。
“丫头!!丫头!!”他连滚带爬扒着门进去,“丫头!你在哪儿!我回来了你在哪儿?!”
呼声不得应,扈从安翻遍屋中所有角落也找不到人,看着烧干的锅愣了片刻,抽身离去。
百里之外的某处山洞,黄袍道人盘膝而坐,身前一团黑雾隐隐翻滚,看不清模样,只绰约听得哀厉尖细的哭声。
道人手中结印,黑雾哭声渐弱,拂尘甩过,黑雾便被一个黑匣子收了进去。
道人在上头盖了道镇魂符,面露喜色。
这半妖胎儿终于被炼化,假以时日,必是他比试大会上的一大助力。
原本没想跑这么远炼化,但他取出胎儿时发现这半妖竟是天命仙胎,那丝丝金光实在看得他发怵,也对那狐妖感到后怕,赶紧溜了,钻到这深山老林处理妖胎。
施法仓促,鬼胎功效定然会稍受影响,但也总比残留血脉联系被它老爹上门索命来的好,狐狸向来深情,能生出这种玩意儿的实力不可小觑,他实在赌不起。
这一阵运功实在耗神费力,道人脚步虚浮往外走去,刚出洞口迎面便是呼啸狂风,他心下大骇,来不及反应就被一股怪力强压在地,四周藤蔓像是生了灵智般疯狂向他袭来,死死缠住他跪地下肢,手腕也被缚住。
紧接着,一股可怖肃杀的威压降临,神色癫狂的白衣男子悬浮与崖际,身后八条尾巴遮天蔽日,摆动间带起阵阵阴风。
“我的妻儿在哪儿?”
声音是彻骨的冷,藤蔓随之深陷皮肉。道人牙关发颤,没等搭话,扈从安脸上又露出迷茫,抬头望向山洞。
他轻轻抬手,山洞里便飞来个黑匣子,稳稳落入掌心。
扈从安手却稳不住了,撕了好几下才把符隶撕开,抖着唇抬开匣子。
里头安静躺着个蜷缩的婴孩,巴掌大小浑身漆黑,透着火烤过的脱水缩皮状,唯独头顶指甲盖大小的尖耳朵和尾椎处一把尾巴透着洁白完好的味道,怀里还抱着还素笔。
扈从安啪地一声合上盖子,手里的木盒像团火灼烧入心,他紧闭着眼,泪水还是从颤抖的眼皮间溢了出来。
凄厉尖啸划破山林,惊得鸟雀四起。道人听得心惊胆战,强压着骇然抬头却正对上双血红眸子。
“我妻子在哪儿?”扈从安沙哑着嗓子问。
“乱、乱葬岗——啊!”那藤蔓越勒越紧,径直拧上了骨头。
扈从安身体晃了晃才勉强站住,嘴唇颤了颤:“为什么?”
道人心知踢上铁板,冷笑道:“除魔卫道是我辈本分,你这狐妖明知人妖殊途还偏偏逆天而行,招来旱灾连累一村百姓不够,你以为那个女人逃得过!!”他语气不善,“若非炼化这孽种费我根源,你还真不一定——啊啊啊啊!”
又是凄厉的惨叫,藤蔓往下紧了紧,皮肉像剐衣般褪去,露出两截森森白骨。
扈从安大手盖上道人头颅,搜魂术起,往事历历在目,卜卦探宝、毛遂自荐、偶识妖胎、杀心四起,最后画面凝固在奉芽倒地轻唤“……从安……”
扈从安猛地收了手。
道人神色痴傻,呆呆望着解缚后血肉模糊的双手。
血液淋漓洇湿地面,扈从安喃喃道:“她就是这样——”他说不下去了,取出还素笔,掰着道人下巴强迫他抬头,颈项与下颌几乎连成直线,他握着还素笔,缓慢而坚定地塞了进去。
道人像是突然恢复了清明,伸手想要拦他,却使不出半分力道。最后一点笔头塞进他咽喉,扈从安收手退后两步,看着道人颤着指头去挖,声音平静:“让我看看,你的血能染红多少地方。”
说罢手上灵光大作,道人开始剧烈抽搐起来,腹中笔毫疯长,穿肠破肚从每个毛孔里钻出,谇着血耷拉在他身上,不断延长曳地,瞬间将其化作了个红毛人。血液一股一股往外流淌,慢慢爬满洞前。
扈从安立在血泊里,看着道人抽搐着缓缓咽气,眼眶还被笔毫强撑着闭不住。
他一伸手,笔头破喉而出,收毫落到了他掌心。
扈从安不再看那干尸半眼,飞身离去。
翻过逸仙山便是两国交界地,扈从安知道那边有个乱葬岗,却从没去探知过。
“那地方很不好,”奉芽曾一边缝制婴孩衣服一边啧嘴,“满山沟的死人,当年看过一眼做了好久的噩梦,这辈子都不愿再看见了。”
那时阳光斑驳洒在她脸上,风吹林动,光影匆匆略过她半敛眉眼,时光却像爬过了漫长的一生。
腐朽恶臭钻进鼻腔,扈从安回神,站在山崖上,低头看着纵横交错层层叠叠的尸骸,难以抑制的悲哀从心底冒了出来,密密麻麻将他裹住,几乎难以呼吸。
他红着眼来到尸堆一隅,缠着手拉开最上面几局新鲜的尸首。
奉芽身上穿的衣服都是扈从安亲自挑的,这件嫩黄色对襟罗裙是她最宝贝的一件,往日总高高挂起盖布蔽尘,偶尔出街游玩才会穿一穿。
这么宝贝的一件衣服,此刻却满是血渍泥垢,几乎看不出原来的样式,也遮不住肚腹那道狰狞可怖的伤口。
下刀的人手并不稳,许是担心伤到胎儿,左一道右一道,破裂的肚腹边能看到横生的刀痕。扈从安手在空中颤了颤,几经试探,终于落在了那张无比熟悉的面庞之上。
这张脸依旧清瘦,摸上去似乎比他离家时还硌手。也不复一贯带笑温柔,像是死前遭受了极大的痛苦,表情无比狰狞扭曲,目眦尽裂,血丝溢满眼眶。
扈从安死死咬着唇,费了好大的劲才把奉芽楼进怀里,身体里像是有把利刃在翻搅着他的灵魂,每一寸皮肉都承载了无尽的伤痛。
视野越来越模糊,他张了张嘴,连气音都发不出来,酸涩不断涌进喉头,在心口烫开一个又一个空洞,鲜血淋漓。
这巨大的悲恸扈从安避无可避,只能徒劳地亲吻奉芽细碎凌乱的额发,把她抱得紧一点,再紧一点。
余晖普照万物,世界欢欣向荣,留他独处无间炼狱。
扈从安抱着奉芽到了山上温泉,细致地给她擦拭了身子,梳整头发。把断裂的指甲连着身上大大小小的伤痕都修复,目光移到肚腹时又顿了顿,取出巴掌大的亡胎凑上去吻了吻,放回了肚腹,接着用法术凝合了伤口。
这样一看,她就像还活着一样。
扈从安按了按眼睛,翻手取出从青丘带出来的大红喜袍。里衣,袄领,鞠衣,霞帔,扈从安一件一件地,温柔地给奉芽穿上,在挂帔坠时喃喃道:“你有孕之后我便让长姐为我们造一套喜服,之前也没告诉你,现在带来,丫头,你睁开眼看一看好不好?”
扈从安捧着奉芽的脸,眼泪一滴一滴砸在她脸上,奉芽脸上依旧是温柔静谧的,如同过往那么多时日一样。
只是双臂还垂在身侧,再也不会把他抱紧怀里了。
回到小屋,扈从安把奉芽放在屋外的石桌旁坐着,自己站在旁边看着她,许久之后,他转身进屋,把年前奉芽买的那口棺材抱了出来。
红漆杉木,尺寸惊人。
扈从安不止一次动过扔了这晦气东西的念头,每次提起都被奉芽拦了下来,理由千奇百怪,唯独没说过今天这种情形。
他把棺盖推开,卷起湿帕里里外外擦拭了一遍。等到水渍干后他把凤冠金簪都为奉芽戴上,搂着她小心翼翼放了进去。
凤冠触到坚硬的棺木,立刻就在奉芽额头硌出一道肉褶,扈从安心疼地揉了揉,调整几次还是不得法,只好把奉芽扶着坐起来,在里屋取了枕头,想了想又把针线和一个小木箱一起抱了出来。
他拆开枕头,抖掉里面的荞麦皮,把小木箱里奉芽闲时缝制的婴孩衣服一件一件叠好,连着自己那套红喜服,无比珍重地放了进去。
穿针引线这种事扈从安从未做过,第一针就刺破了手,可他像是感觉不到痛般眼都没眨一下继续缝纫。
他补得很慢,血迹一团一团在天青枕面上蔓延开,等断线时已经爬满小半片了。
扈从安把枕头放进棺材,这次再扶奉芽躺下,凤冠丝毫未偏。
奉芽轻阖着眼,面容恬静,仿佛随时都会再睁开。
扈从安便跪坐在棺沿等了一夜。
直至天空破晓,鸡鸣才将他唤回神。扈从安起身时踉跄了一下,又擦去奉芽脸上露水,抠着合上了棺盖。
他的肩膀并不十分宽阔,抗棺却抗得极稳,山间石多路陡,扈从安一步都没滑过,一手抬着棺一手扶着棺,一步一步来到某个地方。
这个地方他只来过一次,记忆却无比深刻,扈从安将棺木放在那个他当年亲自拓宽的坑里,严丝合缝。
棺底边沿并不曾打磨,这么一路早已蹭破了扈从安的肩头,整个左肩都是红的,他依旧没管,只一捧一捧地把边上的泥土覆上棺盖。
日暮西山,扈从安看着那个小小的坟茔,砍了根老树磨出块四四方方的木板,手掌现出原形,用利爪无比庄重地刻下一列字,深深地埋进了土里。
爱妻奉芽之墓。
那字眼实在灼人心口,扈从安没有久留,在古祭坛上以血为引摆出阵法,看着雷云密布的天空,缓缓回了沾福村。
血雨落下,村长跪在他面前,露着白骨的手几乎攥不住扈从安的下摆:“……求求你、放过、放过村里其……”
扈从安低着头,眼睛里的红比血雨更甚:“我放过你们,谁来放过我?”
身后八条尾巴开始蒙上灰色,扈从安揪着村长衣襟,眼底流出血泪:“我才是妖!!她又做错了什么?!你们谁又放过她了!”
村里哀嚎遍地,片刻后村长便没了动静,扈从安松开手,轻声道:“不是喜欢雨么……我便如你们所愿,让逸仙山血雨不休!!你们就在这里好好看着吧。”
他身后八条尾巴颜色越发深重,在第九条尾巴长出来时,终于彻底变成了死寂的黑。
人声越来越小,雨声越来越大,沾福村终于完全安静了。
扈从安回到了山头,雨水把坟土冲掉了一些,扈从安索性变回了原型,九条尾巴严严实实地捂住坟堆,身子趴在旁边,两只前爪圈住墓碑,脑袋枕在上面。
尖尖的狐耳来回蹭着,却再也不会有手捏上去了。
扈从安在瓢泼血雨中阖上了眼,仿佛回到了温暖的怀里。
共情能力太强也有弊端,木菩心紧闭着眼,嘴唇哆嗦,扈从安的哀恸几乎将她压得喘不过气,绝望无孔不入。木菩心几经挣扎都出不了幻境,心急如焚时耳边突然传来一个阴寒的声音。
“你在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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