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晚,正午热辣的太阳这会儿已蔫了一大半,正向西山缓缓移去,下沉。
父母亲携带着我们姐弟三拜访完独居半生,现已年迈的姑母,正打算就着黄昏的凉风赶路回家去了。
回家的路说远不远,说近也不近。20多公里。父亲骑了一台只能承载三人的电动车。我不知道我们一家五口到底是怎么过来的,但眼下想要全家人一次性乘车回去是不大可能了。
弟弟嬉皮笑脸的在房间里晃了一下,打掉了已婚姐姐手里正在编织的花布篮子,被姐姐呵出门,母亲跟在他后面叫住他,又交代了几句话,他急匆匆的应付了一句:“你别管了!”便扬长而去。他没有乘父亲的电动车,他大概是去找他的那帮兄弟去了吧。
母亲一边帮着姐姐把未完工的材料和编织了一半的篮子打包,一边嘱咐道:“路途远,又不好走,你别贪活,也别贪玩。凡是路都得留心着走。”
姐姐点点头,嗯了一声便出门了。她总是有傍身的技艺,并以此为理由走上那条向往已久的路。
母亲临走时嘱咐我说:“你在这里等你爸,跟他一块骑车回。”
“我不坐车,我要走路回家。”我语气坚定的回答道。心里充满抗拒,并不满意被如此安排。
“那路不好走,我怕你走不回来。”母亲皱眉道。
“你先走吧,我等我爸。”我应付道。
等她们一前一后都上了路,我就跟着她们上路。山路窄小蜿蜒,山上并没有风吹过,天色越来越昏暗,周围寂静的就像剧场里刚熄灭了灯,观众们已然安静下来,正酝酿一场惊艳四座的演出。
我一路向山上走去,紧跟着姐姐的步伐,我远远的看见母亲走在最前面。她坐下来休息的时候也看见了我。但并未露出任何惊讶的神色,好像她早就知道我会跟着她们去。
既然她知道了,我便大大方方的跟着,比之前跟的更紧。我路过不同的村子,村里的住户睁着好奇的眼睛打量着我。他们在村前挂着火红灯笼似的柿子树下交头接耳的讨论着什么。我看着我的母亲和我的姐姐依旧埋头攀爬着山路,我便紧追了上去。
很快,我们遇到了第一重障碍,姐姐在那个障碍物前停下来,躇踌了一会儿,而这时的母亲早已越过障碍物,向前面更远的山路走去。我站在离姐姐几米远的地方,看着她手脚并用的在那形似“土炕”的驻台上攀爬了一会便翻了上去,之后她从背包里小心翼翼的抱出一个婴儿,又把温热的奶壶塞进小孩的嘴里哺乳一番,随即起身翻过一堵墙,顺着山路去追赶我母亲。我赶紧下意识的疾步走到“土炕”跟前。学着姐姐一般,手脚并用的一通乱蹬乱抓。我挣扎了好久,我依然没有找到可以借力的坚固物以爬上“土炕”。不知不觉,我把自己吊在了“土炕”上,胸脯以上在“土炕”上趴着,手指甲深深的抓进“土炕”的炕面,双脚吊在“土炕”下面。我已经筋疲力尽,我的指甲似乎就快要脱落。我想放弃,顺着“土炕”溜下去,原路返回。
正当我打算起身下滑时,我一回头,看到身后已是万丈深渊。那条来路变得又细又窄,而我的左脚边就是空洞的悬崖。
我霎时吓出一身冷汗,压抑着恐惧,闷哼一声,手指甲更深地扣进“土炕”,我趴在那里一动不动。我的心脏快速博起,跳动,几乎要从我的嗓子眼蹦出来。那博起跳动的幅度大到随时能将我从“土炕”的炕沿上震落。我闭上眼睛,用鼻子深深吸气,把气息吸到腹部,又慢慢的呼出,努力让心跳恢复到该有的平静。就这样一吸一呼,我便很快安静下来了。
我依旧趴在“炕沿”上不敢轻举妄动。周围没有人经过,也不可以经过,因为来路已经被我走绝,这唯一可以通过的路正被我压在身下。我想大声呼叫姐姐来拉我一把。但旋即我就打消了这个念头。因为有另一个念头在我耳畔跟我说:“你喊谁都没有用,她帮不了你。”那声音就像一个神谕,高深莫测,不容怀疑和揣测。
我开始哭了,我第一次深深的感到恐惧,感到无助。我讨厌这个不敢撒手掉下去,又爬不上去的自己,我更加讨厌那个让我双手乱抓一通却什么也没抓住的“土炕”。我第一次深刻的意识到我以前从未面临过的险境。
我咬紧牙关,静静的伏在那里,就在我快要绝望的时候,我突然想起姐姐的脚刚才似乎踩了什么东西,随即得以脱身的。于是我尝试着用右脚在右边的墙上来回磨蹭,寻找。果然,被我找到了一根可以踩上去的坚硬物。顿时,我心生喜悦。我试探着踩实那块坚固物。却听见“啪”的一声,断了。我右脚往回一缩,所有的重量就都悬挂在我的双肘上了。我没有选择,只得继续用脚来回在墙上磨蹭,更加小心的寻找,试探,踩断,又寻找,试探,踩断。就这样一直重复。我的身体和我的大脑已经变得麻木僵硬,而内心的煎熬让我无比痛苦。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终于找到一根我用力踩了三次都没有断的坚固物。
我悻悻的将我所有的重量都踩上去,在它将断未断之前,我双肘奋力向前一伸,抓进了“土炕”另一头的缝隙里。而这时,我的身体大半已经爬上“土炕”,这就显得比之前安全多了。我连滚带爬,手脚并用的让身体完全缩回到安全地带才敢松一口气。我坐在“土炕”上,双手捂着胸口狂跳的心脏,闭着眼睛大口的喘气。半晌,我终于在慌乱和惊恐中安静下来,我爬到“土炕”的边缘向下望去,让我不寒而栗的不是万丈深渊,而是那条来时的路已经变了花样,似乎在铺设着另一条攀爬者的宿命。
我起身拍打身上的尘土,翻过土墙,又一次向更高的山上走去。这次我看到了大城市,高楼大厦依偎在群山脚下,大马路在城市的楼宇间穿梭,傍晚即将到来,城市的霓虹灯已经在暗沉沉的雾色里闪烁。我回头往前张望了山路,还有不远就要翻过山巅,也许走快点我能赶上她们。
我已然走到了山巅。是的,山巅。那里只有几颗枯草伏在疏松的土质上,土质松软的用手指一戳就能塌陷大半。山下是看不到底的云雾缭绕。那神谕般的呢喃又一次在我耳畔回响:“过往的人都是从这里爬过去的,当然也有没能爬过去的,你是知道后果的。”
我脊背立时僵直,心脏似乎被一张大网网住,那网不停的收紧,收紧。我几乎快要窒息,双唇干涩而麻木,双腿发软。跪在地上。
我后悔了,我知道这是生与死的较量。我不该不听母亲的话一意孤行。可是我也回不去了,我的喉咙就像是卡了一块带刺的鱼骨,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就梗在那里,说不出话。
不等我动身,我便发现我已经被架在山巅最顶端的土柱上。我的臀部坐在松软的土块上,双腿死死的夹住那不停掉落土块又依然巍峨的“山尖”而双手紧紧的抓住那几颗救命枯草,却从不敢用力拉扯。
我大声喊道:“这不公平,我还没想好怎么应对。”
没有人回答我。除了我自己的声音在山谷间回荡,传回来最后两个字,不停的重复:“应对,应对,应对”声音一次比一次弱。
我没有动,我静静的伏在那里,即便屁股下的土块已经掉落到几乎无法支撑我的身体,我也不打算动。
夜深了,我看见山下的霓虹灯已经照亮了整座城市,只是不知道这座城市叫什么名字。但它依旧美好,依旧幸福地依偎在山脚下。
我寂静的抱着山巅,默默的流泪,一下一下地吞咽干涩的喉骨。我在等风吹过,那时候我会撒手掉落人间烟火。
我看见山下楼宇里的灯相继熄灭了,已经是后半夜了。我屏住呼吸向后靠了一下。我感到身后有什么东西抵住我的背,像一面墙,但很柔软。我又再次尝试了一下,的确是有一面类似于墙的东西在我后背。我不敢用力靠,生怕靠倒。但这让我产生了一个新的念头,也许眼前的困境只是幻象呢。我大着胆子双肘用力夹了一下我怀里的土柱子,似乎外软内硬。
赌一把,就赌这土坯不会完全坍塌。我环绕着土坯仔细观察。我隐隐约约看到那些镌刻在土坯上的汉字。“克服困难,获得新生”,“死亦重生,生亦重生”等诸如此类的文字。我不知道留言的人们有没有跨过去,但我显然已经没有多余的心力写下任何一个字。
我只是眉心对着那千万人已经尝试翻越过的山巅祈祷,祈祷一条生路。
我几乎是把自己向左甩出去,整个身子先是缓缓移靠右边一些,再用后臀和脊背发力,猛的向左边安全的地带甩出去,我立即松开双手,整个人连同掉落的土块向左边的山坡翻滚弹跳下去。我跌落谷底,但我依然活着。我的衣衫已经破烂不堪,沾满泥土。我躺在草堆里庆幸我还活着,我大声的喘息,平复。
我起身拍打身上的泥土,在荒山里寻找出路。
天已经微亮
我朝着东边太阳升起的方向闷头走,直到我遇见一片已经收割了的麦茬地,麦茬地的尽头是苹果树园。树上青涩的果子还套着暗黄的纸袋子。我环顾四周,我熟悉这里,我知道这片田的什么地方有出口。我欣喜若狂,浑身充满活力,蹦着跳着朝那出口走去。我提开堵在出口的荆棘。纵身一跃跳到了平坦宽敞的柏油马路上。
过往的农用车,小汽车从我身边呼啸而过。父亲骑着那台电动车从我身旁经过时并没有停下来,我也并没有喊住他。我自认为我有足够的力气走完最后一程。
我一路经过红砖白瓷的新房屋,路过街道的门市部,路过乡政府门口的那两头石狮子,走到村口。
恍若隔世,我已经不记得什么时候离开了村子,只是此刻再进来的时候已经物是人非。我顺着那条唯一熟悉的路,摸索着走到我家的位置。我的母亲正坐在刷着红漆的大门前纳鞋底。
我静静的喊了一声:‘妈’。
我母亲抬头看见我,眼里绽放出惊喜的光。她似乎看不到我衣不蔽体。只是面带微笑的说:“你回来了。”
“嗯,回来了!”
“怎么走了这么久?”她眼里闪着光问道
“我在路上耽搁了”我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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