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她以为她或许是不同的。
不然新生入学的那一天,怎么会恰恰选择他前面的位置。明明还有很多空位,她却像是受到了神的指引一样径直朝那个座位走去。
她是断然不会想到之后的发展的,一个优等生,一个心如死水乖乖巧巧的优等生,怎么会就这么屈服在命运的安排下,屈服在后来被挑逗的青春期的躁动里。
但是死水偏偏被挑动了。
“你也是这个班的?”第一次遇见他,他漫不经心地抬起头这么问她。古人称生得好看的少年为“玉面郎君”,她一直认为那是夸张的叫法。但是看见他,她了然,噢,原来是有人可以被这么叫的。这个穿黑色皮夹克,唇红齿白,笑起来眼睛弯弯的男孩子,就像夹在万千绿树里,那株春天的淡黄色杏花一样,蓦然晃花了她的眼睛。晃得她怔了一下。
“是,”她轻轻点头。“我也是这个班的。”
他眼角下的那颗小痣跟着他的笑容颤动起来:“挺好。以后就是同学了。”
后来她看书的时候不经意间看到书上说,眼角的痣是泪痣,那颗痣一向被认作不详的寓意,预示着情路坎坷,动荡波折。那时候她还只是跟他刚刚熟悉起来,她还幸灾乐祸了好一阵:一个男孩子,居然在中国人的迷信里被指为情路波折。这实在不是什么值得称赞的评价。
后来熟起来了,她终于知道他有多出名。他生得比女生清秀,狭长的一对眼睛看起来永远在坏笑,偏偏举止又有着男性化的暧昧与轻佻,脑子聪明,是个机灵鬼。这些种种特质,对于还不怎么成熟的高中女生来说是有着极大吸引力的。
可惜她当时不明白。
前后座,同桌,四人小组。在新生里永远是最先熟悉起来的存在。她是高度近视,却被分在倒数第三排的位置,每每看不见老师抄在黑板上的例题,她就要回头伸手去摘他脸上的眼镜。也不戴,就贴在眼睛上看。真奇怪,明明她同桌就是个戴眼镜的女生呀。高中女生的心思真奇怪,你猜来猜去也猜不明白。偶尔她的手擦过他的脸,温热的,有种陌生的麻麻的感觉。
他脾气真好,对她逾矩的举动从不生气。他对她总有几分奇怪的耐心和温柔。“你要么就把我眼镜戴上,那样贴着眼睛看,对眼睛不好。”
“偏不。”
“好吧,”他纵容地一笑。
也许从那时开始有些事情就已经开始变质。女孩子是从不会在不相干的人面前表现出自己任性和无理取闹的一面的。可是她当时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时间久了,他们更熟了一点。熟悉到他们终于放下了那端着的客气与防备,闲时开始谈论一些“危险”而逾矩的话题。
“我们初中有个女同学,我不喜欢她。她人品不好,喜欢乱搞。”他说。
“乱搞?比如呢,指什么?”
他无奈地敲敲她的额头:“问这么详细干什么?”
“你就说说嘛。”
“好吧。比如……同时跟几个男生谈恋爱,我们班好几个男生都被她耍了,后来知道事情真相的时候大家都很生气。”
“也包括你么?”她支起手臂看他。
“怎么这么问?”
“你看着就像会早恋的人。”
“哈哈,”他窘笑了两声,用来遮掩空气中不知名的氛围。“不包括我,我不喜欢她那样的。”
“那你喜欢哪样的?”
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女孩子问出这样的话,会不会太轻佻了点?她还只是个没有任何恋爱经验的高中生,当了十几年的乖孩子,她记得住物理公式,熟习化学知识,但是教科书里的必备课程里,从没人教过她,怎么去捕获一个男孩子的心。
他似乎察觉到了点什么。他们俩周围的暧昧气息实在太明显了,当然不排除是她红透的脸透露了些什么。他一向是个机灵的、懂得圆融的人:“总之不是她那样的。快上课了,我们来对对答案吧。”
“嗯,好。”
她回转身去掏书包,内心兀自懊恼不已。有时候她喜欢极了他的机灵,然而有时候她又厌极了他的机灵,衬得她蠢笨无比,就像个深陷泥潭的人。而他就在泥潭边望着她,目光冷静,还带着笑意。
2
那颗暧昧的触角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滋生的,后来她也忘得一干二净了。总之就是开始了。再也没有比那更甜蜜的一段时光了,甜得发腻,明明不是在谈恋爱,却仿佛进入了热恋期。
课间时候他帮她解题,他低着头在试卷上专心致志地解答,她就目不转睛地望着他。他并不是她喜欢的类型。她喜欢那种皮肤健康的,能经得住风吹日晒,在篮球场上挥汗如雨的体育健将。绝不会是他这种一笑起来比桃花还烂漫的小白脸。
可是怎么办呢,她偏偏就是喜欢上他。他怎么那么好看?睫毛长得能放只铅笔,额前的头发漆黑,眼角的痣让他成了世间最独特的那一个人。
“你看我干什么?”
“没什么,”她收回目光,淡淡地说。“别自恋,谁看你呀。”
他的嘴角却流露出一抹笑意,仿佛他了然了一切。那笑意并没有让她有种被看穿的恼羞成怒,反而是窃喜他与她的心有灵犀。
他知道我喜欢他吗?
他是知道呢,还是不知道呢?
晚自习的时候她默默地揪着试卷的一角,心里愁得要死,又愁又甜蜜。心脏变成了一块浇了蜂蜜的巧克力。
他突然从后面拍拍她。“来,给你做个测试。”
“啊?什么测试啊?”她回头,一脸懵逼地瞧着他。他被她逗笑了。
“你不用那么慷慨赴死的表情,就是这个,”他扬扬手中的《意林》。“我看到后面有个测试还蛮有趣的,我念给你听,你报答案给我就行。”
“好啊。”
本来晚自习就很无聊,她欣然回头。她的头和他的头几乎挨在一起,两个人看似看着书页,其实都心不在焉。
“第二题,爱情友情亲情你怎么排序。”他念着题目。
听到爱情,她几乎是下意识地抬头瞧了他一眼。他察觉到她的目光,立时意味深长地微笑起来:“你看我干什么,你排你的。”
“哦。”她讷讷地应了一声,脸顿时发了烧。她用铅笔在亲情爱情友情上打了个勾。又看了他一眼。
“你老瞧我干什么?”他拿起她放下的笔,用笔尖挑了一下她长发的发梢。“嗯?”
那是一个具有着说不出口的意味的动作和发音。她年纪太小了,不懂什么叫做情欲和调情。她只觉得被那只笔碰到的地方仿佛触了电,像被一百只蚂蚁爬过一样,一下子酸麻起来。
她不知所措,也束手无措,只能默默地回过身去。
听到他在后面的轻笑。要到很久以后,她谈过了恋爱,认识到了爱情和暧昧的区别,那时候,她才意识到这笑声是可恶的。意味着他总是以一个清醒者的角度窥视着沉沦在单方面爱情滋味里的她,她不能自拔,而他权当一个轻佻的恶作剧。
3
他对所有女生都一视同仁一般的好。惟独对她,她们都这样说,加重了惟独两个字的语气,惟独对她不同。
考试前大家都在紧张的复习,座位被打乱了,她传一张纸条过去,让他帮她解一道数学题,他会马上放下手中事情帮她解,再把纸条递过大半个班传过来。传纸条的同学那奇异的眼光,让她感到了一种快乐——她是被人爱着的,她是被某个人宠溺着的。
体育课他和其他班的同学打乒乓球,那颗小小的球滚落在她脚边。为什么偏偏滚落在她脚边?她捡起来递给他,他轻声地说:“谢谢。”那眼神也让她觉得她是不同的。
他甚至在冬天最寒冷的时候把手捂在她的帽子底下取暖,她的背部感觉到那手指清晰的轮廓。她脸红心跳。
真好。她想,就这么下去吧,等到高三结束了,高考完毕了,事情就会有一个甜蜜的了结了。
她喜欢他。这是她确定的一点。
而他对她的暧昧,让她迷惑,他仿佛喜欢她,又仿佛什么都没有。
打破她的迷惑的是某一天,班主任宣布了座位的调动。晴天霹雳,她被调走了——她不再是他的前桌了。她回头看他,他的表情看不出什么,也许他跟她一样,心里正难过着。她想。
她搬走了,他从头到尾没有说些什么。
新的座位距离他不远,隔了一条走廊,两个座位。换到她位置的是班级里很出色的一个女生,姑且称她为C吧,极瘦,但胸大,算不上多漂亮,可是笑起来有一种让人心折的魅力。偏偏她极其爱笑,于是班级里不知多少男生栽倒在她的笑容里。
让她略感欣慰的是他从没有过多关注过C。
我以后多找借口去联系他吧。她暗自地想。只要我还喜欢他,我就愿意主动朝他走过去。
她忽视了学业,压力,高考,距离。还有横插一刀的爱情。
他们终究是疏远了。她几乎没有借口再去找他。
远远看着他和C相视而笑,仿佛在重演电影,重演他们近距离时的一切。过往的那些暧昧仿佛从没有存在过。怪不得别人都说暧昧没有证据,恋爱尚且有痕迹,暧昧能留下什么呢?没了暧昧,没了近距离,没了日久生情的条件,他们就如同两个从没熟悉过的陌生人。
后来再一次对话,是高三晚自习前的闲暇时光,她那天饭吃得早,来学校来的也早,恰巧在走廊里跟他迎面走来。
她下意识地垂下眼,就如同当年她下意识地抬眼看他。他也别过头去。
两个人擦肩而过的那一刻,他书包侧兜的雨伞突然轰然而落。她停下来,弯腰捡了起来,递给他。
他客气地冲她颔首:“谢谢。”
“不客气。”
那是暧昧之后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对话。
4
高考之后,她去了一所不错的大学。他成绩比她还要好的多,填了一所十分优秀的沿海城市的重点大学。她谈了好几段恋爱,最初的那点关于他的悸动早忘得精光,却还是有意识地避开关于高中的一切,譬如聚会,绯闻和回忆。
该避开的还是避不开。
高中时一直对她有意的男同学经过辗转反侧终于加上了她的微信。不痛不痒地聊了几句以前同学的近况。说起工作去向,男同学无意间提起A市:“啊,某某不就在A市上大学吗?”
“是吗?”她根本不想再提起他。
“是啊,”男同学来了兴趣。“对了,你知道某某和C高考后在一起了吗?”
“那我还真不知道。”她强笑。
“唉,某某也是有毅力啊。从高一入学就开始喜欢C,暗恋了三年,高考后终于抱得美人归了。”男同学感叹。
“是、是吗?”
眼眶不知为什么突然湿润了。
隔了将近六年的时光,她终于能对那一头的那个小姑娘说:收场吧。让你心里那一场盛大的、只感动了你自己的暧昧收场吧。其实真相早已摆在她眼前,只是当时被什么蒙住了双眼,或者为了什么终于不愿看见。
阻挡他们的从不是波折的情路或横插一刀的爱情。情路波折从一开始就只是针对于陷入暧昧的她,C也从不是横插一刀,她才是从始至终的真正女主角。
当年演了这么久,你也很累了吧?
隔了六年姗姗来迟的眼泪里,那场暧昧,终于华丽地结束了,没有难堪,没有不满。一切始于青春期的躁动,也终将结束于青春期的躁动。
——写于2017年4月1日 愚人节
祝所有青春期的小姑娘的暧昧都能有一个甜蜜的、完美的收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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