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识阿给,是我还在读高中的时候。
小城镇里的高中,规模很小,生源很杂。阿给就属于外地来的很杂的那一种学生。在认识他之前,我就已经听说过很多关于他的事情,大多都是不好的说法。某次机缘巧合,我在学校的琴房里第一次见到了他,彼时的他正光着膀子坐在钢琴凳上弹吉他,一副人间不值得的模样。
五年以后,我才在阿给的口中,听完了他的故事。
一
我现在二十五岁,我爸已经快七十了。我到现在都觉得,我妈当时把我生下来,就是在害我。
因为家里穷,我妈二十岁出头的时候就从村里出来,在镇上的一家酒吧上班。二十多年前我们镇上的酒吧,坐在里面的人不是为了吸毒就是为了嫖娼,多半都是些当了暴发户的小混混,我爸就在那儿认识的我妈。我妈年轻的时候很漂亮,就算放到今天那也一定是酒吧里的台柱子,我猜我爸当时就是要去嫖她的。
我妈决定要跟我爸的时候,我爸已经结婚三十多年了,而且还有六个小孩,但都不是她老婆生的。我爸出生的地方,重男轻女的观念很严重,六个小孩里只有一个是男的,我爸很不满意,说男丁单薄不旺他。所以在我妈告诉他她怀孕了的时候,我爸威逼利诱,说什么都要我妈把孩子生下来,尽管这个孩子,也就是我,只是他们一夜情的产物。
长期熬夜,烟酒不断,加上一直以来私生活不检点,我妈怀上我的时候一身都是病。医生劝她把孩子打掉,否则生出来的孩子也许会很不健康,对她的身体也会造成很大的伤害。我爸听了不以为意,坚持说只要多吃点补品就一定没问题。然后很快我妈就辞去了酒吧的工作,在我爸的安排下住进了一间一室一厅的出租房,一日三餐都有人来送。但是我爸一次都没有去看过她。
怀胎刚满七个月的时候,我妈的羊水就破了。当时是下午,离饭点还有很长时间,我妈身边一个人都没有。她疼得站不起来,坐在地上,最后只能趴在地上,抓起周围的东西使劲往门上砸。断断续续地砸了一个多小时,邻居才听见动静,手忙脚乱地把我妈送进医院。
我爸和邻居家的大妈在产房门口等着,不管医生怎么说,他都不肯让我妈做剖腹产,一直说“再等等,再等等”,等到最后我妈都快疼得没气了。大妈急得发了火,直骂我爸良心被狗吃了,他才不情不愿地松了口。
让我爸开心的是,他终于在五十多岁的时候又多了个儿子。但是我出生的时候得了黄疸,全身蜡黄,又因为是早产难产,张着嘴都哭不出什么声音,我爸觉着我没福气,看了一眼就走了。
等我身上的黄疸退干净了,我妈就带着我回到那间出租房,但是之后就再也没有人送饭来,更不用说产后的补养品。出院的时候,我的身体状况还很不稳定,医生千叮万嘱,让我妈一定要细心照顾。我爸给我妈的卡上打了七千块钱,或许是作为生儿子的犒劳吧。但是关于我的事情,他一句都没有过问。
隔壁家的大妈,看我妈一个人养胎,坐月子身边也没有一个人照顾,加之目睹了我爸在产房外的冷漠,猜到了我妈是被包养的。但所幸的是,她可怜我们,给我妈煲了一个月的猪脚姜,三天两头给我妈送点他们家没吃完的姜葱鸡,才让我妈有勉强够的奶水,我才熬过了满月。
想想真的是很可悲,最幸运的事情,是有人来可怜你。
如果说是被包养,我妈也不能算全是,因为从我有印象开始,我爸就没有来看过我们几次。但是每个月的十五号,他都像发工资一样准时地往我妈的卡上打钱。之所以印象深刻,是因为在上小学的时候,我妈会在每个月的十五号晚上带我去吃一顿肯德基,然后又高兴又悲哀地对我说:“儿子,爸爸给我们打钱啦!”那时候我妈也才二十五六岁,但是我印象当中她的神态都很老,很老。
隔壁家大妈经常来我家问候我妈的身体,几乎是每天都来。我妈很感激她的照顾,久而久之就完完全全地信任她,大妈也像对待女儿和外孙一样关心我们,不时往我们家送些有营养的东西,陪我妈说说话。我看见我妈在她面前哭过几回,说的都是些后悔的愤怒的话。慢慢长大,我从我妈的哭诉当中得知我的身世,在大妈的安慰里知道我是个苦命的孩子。那会儿我还不明白这些意味着什么,可再长大一点,现实变得很简单,我妈是别人的小老婆,而我则是个被嫌弃的私生子。
我小时候很懂事,为了不让我妈操心,我认认真真地上课,每一次考试我都是班里的前三。但是不管我考的是第一名,还是第三名,我妈都对着我哭,一边夸我,一边喊我要争气。那我就争气,我拿回来的奖状把客厅的墙贴得满满当当,隔壁大妈一来,我妈就兴高采烈地让她看最新的那一张。虽然知道希望很渺茫,但是我还是心存期待——我好想我爸也来看一眼。
但是直到奖状被我撕下来,他都没有来看过。
后来上了初中,我爸给我妈打的钱随着物价上涨也变得越来越多,我妈说那是因为老家的房子拆迁,我爸和他的兄弟平分,每个人可以拿到三百多万,不知道他拿钱去干了什么,但是很快又赚得盆满钵满。我妈还说,他给自己换了套新房,离市中心最大的商城不到一公里,还给他那个游手好闲的大儿子买了台小奔驰。然而他对我们的施舍,就是每个月多给的两千块钱。虽然在没病没痛的生活里,我妈对此没有什么怨言,但是只要一想到他和他那个生不出孩子的老婆,还有我那几个所谓的哥哥姐姐住在市中新晃晃的大房子里,而我和我妈只能在这个破破小小的出租房里相依为命,我就恨。
二
初三的时候,班上有人看见我夹在数学课本里的草稿纸上写的几句话:
“我为什么会是一个私生子?”
“其实我算不算是一个妓女生的野子……”
我不记得我当时是受什么样的心情指使写了那几句话,或许只是无心的呻吟,但是它的效果却很拔群。当我从老师办公室出来,几个结伴去上厕所的男生,在经过我的时候,其中一个笑嘻嘻地对我说:“哦哟,原来你是私生子啊!”看到我一脸惊讶,另一个男生瞪大了眼睛求实:“你真的是私生子啊?”
那是我人生当中第一次被别人当面揭开这个见不得光的身份,在我看到桌面上翻开的草稿纸那一瞬间,我就像被人扯光了衣服,赤裸裸地站在人群当中,毫无能力去反抗别人的讪笑。心里只有恨,恨自己要写下那几句埋怨的话,恨我是个野子的事实,恨他们生下我,恨我爸。
之后的好几天,还是好几周,我已经不记得了。坐在教室后排的一群男生,总是有意无意地在我面前提起那张草稿纸上的内容,然后一起发出奇怪的笑声。放学一起回家的同学,也饶有趣味地问过我“你爸是干什么的”。我一句也没有回应过,也不知道该要怎么回应,才能反驳已经被众人肯定的现实,默不作声地忍着。我想只要等他们八卦的热乎劲过去了,就不会再有人提起这件事情。
但是我的羞耻连被忘记的权力都没有。
在快要中考的时候,我已经不在意别人偶尔的嘲讽,一心只想考一个好一点的高中,离开这一群知道我的私生子身份的人。然而,在一节语文课上,投影仪上面显示出来的阅读题,阅读的内容就是一个私生子如何走向堕落的故事。周围低声的起哄和我的羞耻感同时到来,我闭上眼睛,强迫自己想一些别的事情。但是在听到那一句“张旭东的妈妈是个妓女”的时候,我终于还是忍不住爆发了,一手推开桌子,把说这句话的那个人死死地摁在地上。
下课之后,班主任把我们叫去了办公室,问我们什么情况。打人的恐惧,被打的心虚,谁都没有说实话。在我们转身准备离开的时候,班主任叫住了我。他用力地板着脸,但还是能看出他眼神里的轻蔑,他对我说:“你也知道你家里情况有多复杂,你不安分点,什么时候能让你妈出头?”
第二天我没去上学,中考我也没去。不管我妈怎么劝,怎么哭,我都没有办法鼓起勇气,再去面对他们的嘴脸。
没有去中考的那一个暑假,我过得很消沉。我妈找了一份酒店前台的工作,一是为了打发时间,让自己少点胡思乱想;二是为了准备我复读的费用。我爸听说了我不肯去中考,打电话来劈头盖脸地把我骂了一顿,骂我是狗娘养的,骂我猪脑长在屁眼上了,这点书都读不好,他斩钉截铁地告诉我妈,我复读的钱他一分都不会出。
酒店前台的工作,规定一个月必须要上十五天的晚班,从晚上十点一直上到早上六点,我妈通常要在早上八点钟的时候才能回到家。无论她是上早班还是上晚班,独自一个人在家的空虚感都让我愈发地难受。
有一天,一个家里开网吧的同学叫我去玩玩,说上网的钱记在他的帐上,我不用花钱。于是整个暑假,只要是我妈上班的时间段,我都泡在免费的网吧里,吃泡面喝可乐,和所有通宵打游戏的人一样。其实我并没有觉得同学推荐的游戏有多么好玩,但是相比起自己一个人在家发呆,我更愿意在网吧里过昏昏沉沉的生活。
我妈似乎知道我去网吧,但是她没有问过我,更没有阻止我在晚上的时候出门。于是我更加肆无忌惮地延长了我待在网吧里的时间,也渐渐地开始沉迷在游戏虚幻的世界里。偶尔在我妈上晚班的时候,我会通宵地打游戏,一直打到第二天上午八九点钟,甚至到下午,但是我妈总是会比我更晚地到家。
在快要开学的时候,一天正在吃晚饭,我妈突然问我:“东东,你喜欢音乐吗?”我觉得很诧异,这完全不像是闲聊的时候我妈会问我的问题。
“还可以吧。”我想着自己喜欢听的几首歌。
“你想不想去当艺术生?”我妈淡淡地问。
我印象当中的艺术生,都是些家里有点小钱,不学无术,因为成绩不好才被迫去学音乐美术的人。他们学习任务很简单,弹弹琴唱唱歌,根本就不能算是在上学。但是他们的日子似乎总是过得很潇洒,总是一副自以为高高在上的样子。
“为什么?”
“学艺术好哇,不那么辛苦。而且这样的话,你就不用重新复读一年,可以直接上高中。”我妈有些兴奋地说。
虽然我心里还是感觉她这样突然的想法很奇怪,但是那一瞬间我又想起了班主任那次似笑非笑的教训,想起初三那一年压抑的心情,我觉着学艺术或许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可转念又想到去学艺术就等于是去做一件烧钱的事情,想起我爸说复读的钱他一分也不会出,我心里的惶惑就更加强烈。
“但是学艺术要很多钱。”我小声地跟我妈说出我的担忧。
“钱的事情妈妈会搞定的,你要是想去,明天妈妈就去给你报名。”
三
所以我并不是因为成绩差,更不是为了实现什么梦想才去学了音乐,只是单纯地想要逃避那个我曾经赤裸裸的地方。
开学第一天,我妈领着我,在教务处填表登记,刷卡,一次性刷了三万二,我妈把收据叠好放进了包里,然后听教务主任说了几句“好好学习”之类的话,拿着他给的一张通知单准备去找我的班级,通知上面写着:刘建华老师,经教务处统一安排,张旭东同学正式插入高一19班。
就这样,三万二,一张通知单,我就变成了艺术生。
学校强制要求住宿,每个月只能回一次家,我对这个安排很满意,因为我越来越不喜欢待在那个破小的出租房里。艺术生的生活并没有我当初想象的那么美好,但确实大部分的同学都是因为文化成绩很差,才让父母买进这所高中学艺术。
因为没有任何的基础,加上三万二的压力,我只能按照老师的要求拼命地练琴、拼命地练声,别人学乐理一遍就会了,我都得反复地看反复地背,其他更难的科目更是让我觉得在花钱受罪。同时,我也清楚了在艺术生的圈子里,大致分为两种人,大神级别的和屌丝级别的,我就是属于屌丝级别的。
就在我因为各种压力,情绪面临崩溃的时候。同一个班里的,学美术的一个女生主动地来跟我打招呼。她是那种一看上去就知道是学艺术的女孩子,并不是因为她的气质很高雅,而是因为她右边耳朵的软骨上打了四个耳洞,化着夸张的眼线,丰满的身上穿着修改过的窄小紧身的校服,走路总是走得像巴不得占了一条走廊,身上有一种浪荡的戾气,这在屌丝级别的艺术生里属于普遍的气质。
同样是十八岁,但是她给人的感觉十分老成。在课间的时候,她叼着烟在我前排的位子坐下,嚣张地翘着二郎腿,朝我的脸吐了个烟圈。
“抽两口?”她把手里的烟递给我。
我抽了一口,呛得直咳嗽。她笑了,我们就算是朋友了。
那一天之后,我经常和她一起聊天。尽管戾气逼人,但只要有她在的时间里,我总是过得特别快乐。她总是能够在我心情低落的时候把我逗得哄堂大笑,说一些毒鸡汤来激励我。我们常常在午休的时候,偷偷地跑到教学楼的天台抽烟,有时候还会捎上几瓶百威,兴致来了,会直接把下午的文化课旷掉。
很快,我学会了怎么把烟送进肺里,学会了怎么躲过政教处的查勤,学会了怎么托学校的门卫买烟,也学会了艺术生的不学无术。
当然,我也察觉到自己喜欢上了她,但是多年以来的自卑让我没有胆量向她表白。最多,我就只能在喝酒抽烟的时候靠得离她近一点,假装醉酒晕烟地跟她接触。
我们之间的一切都进行地十分美好,我也一度天真地以为我遇到了所谓的爱情,直到她把我约到酒店的那个假期。我们并不是男女朋友,在那之前也没有做过任何朋友范围以外的事情,连牵手都没有,但是那天晚上,借着酒后的一点兴奋,她直接把我睡了。
回到学校之后,我满心欢喜地再去找她,她却一脸轻浮,说:
“既然都睡过了,就没有什么好说了。”
四
不知道为什么,我每受到一点挫折的时候,就会想起我是个私生子,就会想起我的命运。当初同学的挑衅、班主任的轻蔑、喜欢的人的随便……更是阴魂不散地时常出现在我的脑海里。在被莫名地睡过又被莫名地疏远之后,我每天的生活又变得单一且漫长。因为三万二,我不停地练琴,不停地恶补我不会的视唱练耳;因为愁苦,我的烟瘾越来越大,直到最后我就算一天只吃一顿早饭,我也要抽烟。
在我就要上高三的那个暑假,有一天早上,我妈在客厅里很大声地说着电话。玩了一晚上的游戏,我困得睁不开眼睛,但我还是听见了我妈吼叫出来的内容。
“你他妈做梦,我不同意!”
“给钱?给钱就能完事了?我不要你的钱!”
能让我妈这么歇斯底里的,只能是我爸。挂了电话之后,我妈走进房间,低头告诉我:“你爸那个儿子死了。”
“嗯。”我有点惊讶,但又觉得和自己没有多大关系。
“出车祸死的,头都撞得变形了。你爸要求,要你以后跟他。”我妈颤颤地说“他说现在你是他唯一的儿子,要你跟他。”
“不去。”我翻了个身。
“儿子,你愿意吗?”过了一会儿,我妈又颤颤地问。
“妈,我不去,我跟你。”
我以为我的决心会让我妈感到欣慰,但是在我说出我的意愿的时候,她的表情与其说是安慰,不如说是压抑的迟疑,接着她说的话很像是在劝我到我爸那儿去。在那之后,我妈总是一副惴惴不安的样子,总是压着声音打电话。我不知道他们之间到底达成了什么协议,开学的时候,我妈跟我说:“儿子,高三了,好好学习,这学期不用每个月都回家,妈妈把生活费先都给你。”
我没有拒绝,也没有多问,看到钱,我只想到能买烟,想到能买游戏里的装备。于是我拿着远远超过一整个学期所需要的生活费,我妈给的一万块钱现金,背着吉他回了学校。
那一个学期,我一点学习的心思都没有,也不想和别人有过多的交流。白天掐着空子抽烟,晚上躲在被窝里玩游戏,迷迷糊糊地过了一天又一天。对于艺术生抽烟的问题,也许是因为我们每年交的昂贵的学费,学校领导一向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因此我更加猖狂,从每天一包烟到一上午两包烟,只是不出一个月的时间。半个学期还没过完,那一万块钱就所剩无几。烟不能不抽,就只能尽量不吃饭,加上紊乱的作息,我变得又黑又瘦,经常感觉胸闷气短,像个废人。
班主任发现了我的异常,一开始只是把我叫去办公室提醒两句,一问一答的也就算了。后来看我越来越差的精神状态,他不得不打电话让我妈往学校跑一趟。但是我妈来不了,因为在那一天,我妈结婚了。
现在回想起来,我妈越来越晚的回家时间,越来越多的秘密电话,对我的反常的劝告,还有让我在学期里不用回家的要求,其实都在表明她谈恋爱了,也许是碍于我的感受,她没敢当面告诉我。班主任打投诉电话的那一天晚上,我妈给我发了一条很长的微信,读完我才知道她变成了一个四十多岁、离了婚、还带着两个儿子的男人的新娘,在我住校的那段时间她已经搬进她新组建的家庭。然而最让我难以接受的是,他们的结婚证早在我开学之前就领了,我三年的学费都是那个男人交的。
我惊慌失措地打电话给我妈,还没说两句她就开始哭,一口一句对不起我,又说了很多她的苦衷,嘱咐我要好好跟着我爸。现在明白,那个时候我妈还不到四十岁,但是却已经过了十几年的寡妇般的生活,她本来可以不用过得那么寂寞,那么悲惨,可就是因为有了我,她的命才被死死套住。但在当时,我才十九岁,被爹嫌弃,又被一直相依为命的娘突然抛弃,那一刻,似乎我仅剩的坚持都支离破碎,我心里除了恨,除了愤怒,什么都没有了。
五
高考之后,我没有听我妈的话去找我爸,还是回到了那个出租房。我妈的东西都还在,但自此就只剩下我一个人在那里生活。不久,我拿着破破烂烂的成绩,报了几所野鸡大学的音乐专业。我妈因为有了新的家庭,并且很快就怀了那个男人的孩子,或许还因为她以为我跟着我爸过得很好,很少主动联系我。我爸每个月往我卡上打两千块钱,在“良心发现”的时候会来看看我,偶尔还会丢给我两百块钱买烟。尽管我爸重男轻女,我又成了他唯一的儿子,但他对我的态度始终很差。看到屋子里一地的烟头和啤酒罐,还有永远都不清不醒的我,他就会气不打一处来,用最难听的语气夹着脏话骂我连狗都不如,骂我妈是不要脸的婊子。我知道,如果不是担心没有儿子送终,他连骂都省了。
只要一想到我要靠这辈子我最恨的人养我,我就觉得恶心。
所以在我得知高中最好的朋友去酒吧驻唱的时候,我打了好几个电话让他帮帮忙,跟老板推荐推荐我。三番四次地请求,一家不大不小的酒吧终于答应让我在每个星期三和星期四的晚上去唱歌,每个小时我能拿六十块钱。
我不知道是因为长期抽烟喝酒导致的精神不振,还是因为太少和别人打交道而养成了沉默寡言的性格,朋友说我看起来弱不禁风,没有一点男人的样子。我去酒吧唱歌的第一天,就有一个带着玩味眼神的男人来问我是不是gay(男同性恋),我说我不是,但他还是强烈要求要加我的微信。酒吧里的服务员看见了,奔走相告,很快整个酒吧的人都说我是gay,然后都叫我阿给。
我没有什么感觉,我真的没有什么感觉,我只想着我每唱一天晚上就能拿两百五十块钱的工资,生意好的时候,老板还会多给我五十块钱。后来我又去了别的几个酒吧唱歌,其中还有两个gay吧(同性酒吧),工资更高,环境也更乱,DJ的声音震耳欲聋,驻唱完全只是摆设。干了一个月,听我唱歌的人没有几个,听说我是同性恋,拐弯抹角来约炮的男人倒是有不少。
对于我是不是同性恋,对于酒吧里每天形形色色、搔首弄姿的女人,我一点都不在乎。我赚的钱慢慢地比我爸给我的更多,我抽得起中华,也买得起装备,晚上唱歌喝酒,白天睡觉打游戏。我也接受了阿给这个名字,不用和别人介绍我的姓,这一点让我很开心。
我爸听说了我去酒吧唱歌,也许还听说了我是同性恋,一天早上直接踢开房间的门,一手把我从床上扯了起来,抬手就是一巴掌,喊:“我x你个兔崽子!书读不好,就会做些他妈的不要脸的丑事!”
那一巴掌把刚睡着的我打清醒了,也把我原本就恨他的心打得更寒。我条件反射似的,反手也给了他一巴掌,没打准,打在他的脑门上。
“你凭什么打我?你凭个毛线骂我!”也许是赚了钱让我有了底气,我第一次对他大声地吼了出来。
“你他娘个兔崽子,敢打你老子!”他还想再给我个耳光,但被我用手挡住了。
“你……你你你,你竟然跟男人在一起!是不是当个男的都想学你妈那个婊子?哈?你他妈非要找男人!非要找男人!”他气得满脸通红,布满皱纹的额头上青筋凸起,用脚狠狠地往我小腿上踹。
“我就是找男人,我就是找男人也比你个混球强!”听见他骂我妈,又想起这些年来对他的恨,我用力地把他推开,抓起桌子上的烟盒转头就往门口走。
“你小心得艾滋病!”
那天我在网吧里打了一天的游戏,很困很累,但是心头的怒火却越烧越旺,好几次连杀人的心都有了。到了晚上,我像平常一样去酒吧驻唱,心里烦躁得很,眼看根本没有人在听我唱歌,干脆不唱了,自己一个人坐在吧台喝闷酒。
那一天晚上,酒吧里蓝蓝绿绿的灯光和吵闹的声音让我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孤独。我闭着眼睛,想起我的生,也想到了我的死。心里的酸,心里的痛,毫无依靠的无助感让我每一秒钟都过得无比煎熬。我突然很想我妈,很想抱抱她,可只要一想到她的离开,一想到此时她的怀里是她新生的儿子,所有的想念就都被淹没了。
一个经常来酒吧喝酒的男人,看起来三十多岁的样子,穿着和酒吧毫不相衬的西装,手里拿着一个只剩下半口威士忌的玻璃杯,坐在我左手边的椅子上。
“有烦心事?”他笑着问我。
“没有。”
“请你喝一杯,陪你聊聊?”他看我手里拿着啤酒,就向酒保要了一打百威。
酒精上头,呼吸着酒吧里浑浊的空气,加上已经一天一夜没有睡觉,喝了不到半打酒我就开始头晕。或许是因为太久没有人能跟我谈心了,我忍不住把所有的委屈、积压的难过和多年的愤怒都告诉他,还很不男人地没有忍住眼泪。他安静地听我说完我的心事,给了我我想要的同情,还说了一些鼓励我的话。
“你还很年轻,未来有的是机会出人头地。”
“不会有的,我的命就是这样的。”
“我也是靠自己摸爬滚打过来的,你坚持了,你就赢了。”
除了我妈,那是第一次有长辈这么安慰我,我很感动。听说了他的事迹,我好像也看见自己的人生还有那么一点希望。我们聊了很多很多,我忘记了自己的生,也忘记了想要去死,第三打啤酒刚上的时候,我就醉了。
第二天我在酒吧附近一间快捷酒店的房间里醒过来,脑袋重得不行,我感到莫明其妙地到处找手机。最后在枕头底下找到了,另外还有一张名片,名片上面写着一句话:振作!好好加油!
我想起和西装男喝酒谈心的事情,想到一个陌生人没有把烂醉如泥的我丢在酒吧里,我的心很久都没有感觉那么温暖过。看着他写的字,我差点没哭出来。
第二次和他喝酒,他给我推荐了几本书;第三次喝酒,他告诉我他过去失败的感情;第四次,告诉我他是同性恋;第五次,他看我的眼神开始变得很暧昧;第六次在酒吧喝到昏昏沉沉的时候,我答应了和他去开房。
一个人的孤独到了尽头,他做的事情就没有那么多为什么了,都是为了不再被人忘记,为了暂时忘记心里的愁苦。我真的如了他们的愿,真的配上了“阿给”这个名字,变成了一个同性恋。
六
说起来真的很可笑,没有想到我居然真的爱上了一个男人,还爱得死心塌地。我不用在酒吧唱歌,他也不用上班的时候,我们就会待在酒店,一天一夜地不出门。酒店前台似乎对此见怪不怪,只是总在我们转身离开的时候,在背后窃窃私语。
迟海对我很好,是真的很好。他是一家风险投资机构的财务,工作很忙,但他还是尽可能多的和我待在一起。他也常常带朋友到我驻唱的酒吧里消费,一边和别人聊天,一边不停地面带微笑朝我的方向看。不管是在我高兴还是在我难过的日子里,他的存在和关心都能让我感到更加快乐。
我仍然不知道自己的性取向是否在十九岁的时候,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被一个人改变了。和他在一起之后,尽管时常被人指指点点,被人小声议论,我也并不觉得恶心,顶多只有微乎其微的羞耻感,但这点微乎其微也被他带给我的浪潮般的幸福驱散了。
九月份的时候,我带着不多的行李,准备去上那个可笑的大学。我妈没有去送我,我爸也许都不知道我是在那一天去上学,迟海也没有和我说太多舍不得的话,我就这么上了飞机,就这么走了。过安检的时候,我很失落,一步一回头,到最后一刻迟海也没有出现,我好像又一次站在了深不见底的悬崖边上,面临时刻坠落的危险。
三流大学里的三流专业,氛围可想而知。高中的时候,大家再不愿意,也会为了高考逼着自己练琴,逼着自己学习。但在那个学校里混日子的,多半都是些暴发户的纨绔子弟,每天除了玩还是玩,所谓的教授和辅导员也没见着几次人影。
大学里的同学也是叫我阿给,我一开始就告诉他们我是个同性恋,并且还交到了不少也是同性恋的朋友。每天喝酒、上网吧、聚在一起抽烟,暑假里打工挣来的钱很快就被我挥霍得不剩多少。我给迟海打电话,犹豫地问他能不能借我五千块钱,他支支吾吾地回答我,说他的经济情况也很紧张。但挂了电话以后他还是给我转了一千块,并给我发了条微信,让我不要再找他。当我反应过来,紧张地发消息问他原因的时候,他已经把我拉黑了。
二十岁的第一天,我好不容易爱上的一个男人,和我父母一样,放弃了我。
也许我骨子里真就是个女人。在失恋之后的一个礼拜,我没有去上一节课,也没有和其他人一起出去过没日没夜的生活,我就只是躲在宿舍里哭,哭得很伤心,哭得很颓废。我的人生又多了一件值得悲哀的事情。一个礼拜之后,我掉进了更加颓废的生活里——我不哭了,也不睡觉,每天除了打游戏就是抽烟,然而烟抽得越猛,心也越发的痛。
我妈很少和我联系,她给那个男人生了两个小孩,从朋友圈里能看到她美好的新生活,偶尔她想起我来,就会给我发个红包,带上一句关心的话。我爸没有问过我上学的情况,但所幸他还是固定每个月给我转生活费。只要是钱,我都照收不误,对于他们的冷漠,我也渐渐麻木了。只是心里不是滋味——我还是要靠像仇人一样的爹才能活着。
我的受伤被一个“好心”的同学看在眼里,他也是个性取向不太明确的怪人。一天他拿着手机走到我面前,阴阳怪气地说:“给你推荐个APP,自己找点乐子。”我一瞥,是个同性交友的社交平台。
我下载了那个APP,注册了用户,在填交友签名的时候,我突然想起一句歌词,敲进了方框里:是谁来自山川湖海,却囿于昼夜,厨房和爱。
那个平台里的人千奇百怪,总是用试探的语气打着招呼,言语间都在确定对方和自己抱着同样直接的目的。寂寞,不管说出的是什么样的话,那些人都只让我感觉到他们很寂寞。我在打游戏打得无聊的时候,我会回复一些交友消息,偶尔也会试探性地主动给头像好看的用户发信息。隔着屏幕,对着素未谋面的陌生人,我反而更有安全感。
没有多久,我就和那个平台上的一些人出去喝酒唱歌,大家心照不宣,在喝到差不多的时候,就使起眼色,两两分配,各自地去实现同样的目的。一开始,我还是在狂欢之后回宿舍睡觉,可有一天晚上还是没能扛住酒精和空虚的袭击,我和一个刚认识的、和我年纪相仿的大学生去了酒店。
越来越多次,越来越频繁,到后来只要是在APP上打了声招呼的人,我都毫不考虑地答应了他们的“邀请”。再后来,连喝酒唱歌的环节都省了,直接打车去酒店,第二天回到学校,又重复前一天的操作。
熬夜、烟酒不断、心情抑郁、性生活紊乱,我的二十岁和我妈的二十岁一样,落了一身的毛病。我经常感觉到心跳加速,在三十多度的大热天里我都直冒虚汗,舍友劝我去看看医生,说不然哪天突然就死了。可是病和劝告,我都没有在意。
不再会感觉到羞耻了。同性恋也好,私生子也好,我再也不遮遮掩掩。我很难再感觉到快乐,好像也再没有什么事情能够让我心碎。我还是恨我爸,很少想起我妈,也没有什么人能让我牵肠挂肚。但是偶尔走在街上,迟海的脸会出现在我吐出的烟雾里。
比独处更可悲的,是你的周围有一群和你一样堕入迷途的人,一旦走到了这样的境地,你就很难再走回一条正确的路了。如果说我人生前二十年的经历已经足够悲惨,那可能只是命运在给我提个醒吧,告诉我以后的路更难走。
七
我们学校总是会安排各种各样要收费的活动,强制要求我们参加,包括了一学期里好几次的身体检查。还好,来做体检的医院也算正规,体检的流程也还算良心,该给的体检报告还是给了,但是每个人都是一样的身体健康。在大二的最后一场考试之后,学校和往常一样安排了体检,向每个人收了八百块,但只抽了血。
在放假之后我没有回家,仍然留在学校里打游戏。在快要开学的一天上午,八九点钟,我迷迷糊糊地接了个电话,听筒里传来的是辅导员的声音。
“张旭东,让你爸来学校一趟。”
我爸当初的气话,一语成谶,我的验血报告显示为阳性。按照学校的要求,那一批血被做了艾滋检验,我真的得了艾滋病。学校政教处的主任在我的愕然和我爸的打骂声中,面无表情地说:“学校以前也出现过这种情况,张旭东要被开除了。”
我以为,我再怎么凄惨,都不会到这样的地步。我怎么也没想到,我会得艾滋。由于过去两年乱七八糟的生活,这病是被谁传染的,我根本不得而知。然而这一次,不用我爸的提醒,我连自己都嫌弃我自己。
既然已经不能传宗接代,我爸彻底放弃了他唯一的儿子,在学校骂完以后,他就再也不管我。我打电话给我妈,我妈说她刚刚流产还在住院,不能来帮我。她给我转了点钱,让我先回家。第二天我从学校回到镇上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多,回到家门口,才发现那间出租房已经被换了锁。我去敲隔壁家的门,大妈告诉我我爸来了一回,没多久房东就来把锁换了。我请求她收留我一晚,她皱着眉头,隔着铁门对我说:“东东啊,你得了这样的病,还是不方便。”显然,我爸告诉她我得了艾滋,估计还提醒过她小心不要被我传染。
夜是黑的,整个世界都是黑的。那天我拉着缺了一个轮子的行李箱,背着吉他,独自一人走在街上,每一步都走得心慌意乱。想要努力想起到底是谁害了我,但脑子里空空如也,唯一有的只是前所未有的恐惧。可是很快,连心慌意乱也不见了。我就一直走,一直走,走到街上一个人都没有的时候,我知道我的心死了。
在路边上坐了一晚上,天上的云很重,断断续续地下了一夜的雨。我想了很多,想到小时候我妈每个月都带我去吃一次肯德基的时候,想起第一次别人亲切地叫我“阿给”的时候,想起迟海说爱我的时候,我哭了;想到隔壁家的大妈说我是个可怜的孩子,想到我曾经爱过的女孩轻浮的笑,想到政教处主任说我得了艾滋病,我忍不住笑了。只要是发生在我的人生里,什么样的悲剧都显得理所当然。
在太阳升起来的时候,我又一次想到了死,但是仍然没有去死的胆量。我拿着我妈最后给我转的那点钱,在酒吧街的一间小旅馆里租了一个单间,把行李放下之后,我给以前驻唱酒吧的老板打了电话,他答应我让我回去唱歌。当然,我没有告诉他我得了艾滋病。
因为怯懦,我还是得活着。
过了几天,我终于在酒吧门口见到了我妈。她胖了一点,气色很好,穿着一条很好看的连衣裙,看起来比我印象中她二十几岁的时候还更朝气蓬勃。见到我,她没有哭,没有骂,她只说要带我去申请免费的药。
申请艾滋病的疗程药需要很多证件,要跑很多地方,其间还做了好几次检查,弄了将近一周。一天我妈在医院看见我止不住的腹泻,当着她老公的面哭了。但是还没等最后的检查报告出来,她老公就不耐烦地催她走,要去接他们的小孩放学。
后来还是申请到了医院免费的药,一个月的量,医生要求我每个月都要去做检查。但是在酒吧驻唱,日夜颠倒的生活和戒不掉的烟酒让我总是忘记我是个艾滋病人,拿回来的药也总不记得吃。三个月之后我才第一次回医院复查,医生先是骂我不知道珍惜身体,然后又说了很多术语,我都没有听懂。最后他摇了摇头,叹了口气说:“你还是不要再这么糟蹋自己了,少抽点烟,不然你就不是因为艾滋病死了,多活一天也是生命啊。”
其实我早就在心里这么对自己说,能多活一天是一天。但是有时候想,这样的命,多活一天又有什么意义呢?拖着已经治不好的病,晚上唱歌,白天睡觉,抽抽烟喝喝酒,偶尔和别人说说话。一开始我每天都担心自己明天就会死,但是到后来这样的担心也慢慢消失了,除了偶尔的腹泻,还有不知道是哪一根骨头的疼痛,我还是过得和从前一样。别的人活着,还能是为了点爱的东西,而我活着,只是因为我还不敢死。
每天和酒吧里的人聊天,听他们醉着说正在爱着谁,有时候我会忍不住说一句“爱算什么狗屁”,有的女人就会笑着骂我,说我孤家寡人,说我可怜。
我有爱的,起码我有过。曾经我爱我妈,曾经我下定决心要让她过上好的日子,但是现在她不需要我爱了。我爱过女孩,也爱过男人,也曾经一次又一次地以为,我遇见了可以拯救我的爱情,但是他们都不需要我爱。我想也许我曾经也爱过我爸,也许在他还没有放弃我的时候,我恨着爱过他。
后记
傍晚,夕阳快要散尽的时候。阿给坐在还没开始营业的酒吧里,靠着窗户,拨弄着吉他的琴弦。
“医生说,我还是可以活好几年。”阿给笑着对我说“如果我可以保持良好的作息。但那不太可能。”
“你说,我的命,是不是电视剧都不敢这么演?”阿给用食指的指甲盖,轻轻地扫了一下琴弦,吉他发出一串很好听的声音。他喃喃地说着话,目光落在窗外的马路上。
那一刻的阿给,看起来很温柔,他穿着白色的T恤和浅色的牛仔裤,安静地坐着。虽然很瘦,但很难让人想到这会是一个艾滋病患者。
街道上的路灯砉然亮了,阿给说趁着酒吧还没开门,要给我唱首歌。他熟练地弹着那把已经变旧的吉他,用着很好听的烟酒嗓轻轻地哼唱。在他陶醉地唱着歌的时候,仿佛此生悲惨的过往,都与他无关。
“越过淡季,森林和店,牵引我们黑暗的心。”
“解散清晨还有黄昏,在愿望的最后一个季节。”
“是谁来自山川湖海,却囿于昼夜,厨房和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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