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烩27｜这几年 春节我一个人过

今年春节，老板说推迟放假，不像往年那样，腊八就可以走人。大家纷纷哀嚎，我却心下窃喜，太好了，最好春节天天加班，永远不放假。因为，远在千里的家，我再也没有资格回去了。而近在几里的姐姐家，我其实，不想去打扰。

1

我上面有一个姐姐，下面有一个弟弟，像夹心饼干一样，我是中间最甜的那部分，父母最宠我，姐姐护着我，弟弟向着我。

从小，姐姐要做饭洗衣，要下地干活，要帮父母做生意，我只要上学，然后就是安心地看电视，什么都不需要做。从小，犯了错，姐姐会被罚下跪，弟弟会被揍，而我，在父母心中，没有错。他们天天哄着我，生怕我哭。

我也不知道父母为什么这么喜欢我。我问父母，他们总是笑，骗我说，因为我是捡来的，可怜我，才最心疼我。

姐姐说，那是因为，我生下来就有十斤重，肥肥白白的，所以惹人喜欢。

五堂姐悄悄告诉我，是因为我小时候出了意外。婴儿时，四岁的姐姐怕我冷，帮我盖被子时，把头也埋进去了，父母发现时，我都快没有命了，所以，姐姐一直感觉欠着我，父母也从此更疼爱我。

童年的我，一直很幸福，只到那场意外。

2

秋收的时候，父亲去大山里收猪了，姐姐陪母亲去割麦子，而我，被安排在家里看电视。母亲和姐姐一直交待我，跟弟弟一起看电视，他要出去玩，我也陪着。可这么简单的享受型的活儿，都让我给办砸了。

那是我的第一个弟弟，只有四五岁，他看了一会儿电视，就烦了，拉着我想出去玩，我看得正带劲儿呢，怎么可能陪他出去。弟弟一向怕我，不敢强求，就自已悄悄跑出去玩了。

我的母亲和姐姐在地里挥汗如雨，我在家里乐滋滋地看电视，而我的弟弟，我可怜的弟弟，在不远处的水坑里挣扎，他溺水了。

好多好多年，我不敢睡觉，一闭眼，就是弟弟在水里挣扎的样子，是他在哭泣：“二姐，你为什么不救我？”

那天的场景，死死地粘在我身上，让我想甩也甩不掉，我恨自已，恨到极点。母亲抱着弟弟仰天大哭，父亲使劲地用脚踢姐姐，骂她为什么不看好弟弟。而罪魁祸首的我，谁也没有责备。

看着姐姐一直低着头哭，一直抽自已耳光，一直念叨：“为什么死的不是我？我愿意替弟弟去死啊！”我跪在地上，不断地大叫：“不怪姐姐，不怪姐姐，是我不好，是我不好。”

可是，没有人理我。

姐姐因此绝食了，她整整七天不吃东西，她说这样，她可以去地下换回弟弟。医生把姐姐绑在床上，才能打进营养针，母亲抱着姐姐号啕大哭，父亲也蹲在地上流泪。那一刻，我好恨自已，如果不是我的自私，不是我的懒惰，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从那以后，我长大了，发现世界，不一样了。

3

一夜长大的我，不再沉迷电视，开始跟着姐姐干活，这才发现，我所谓的幸福，全是假像。

盛夏的中午，姐姐在稻田里拔稗草，我跟着干了一会儿，全身是汗，流过晒得火疼的皮肤，又痒又麻。

我问姐姐：“为什么非要这么热的时候拔啊？不能凉快的时候拔吗？”

姐姐一边轰我去阴凉处休息，一边告诉我：“这大太阳天儿拔掉了，就直接晒死了，省事儿。阴天拔它们，如果不运走，沾点泥气，它们就又活了。”

我坚持跟着姐姐继续干活，好奇地问姐姐：“为什么爹从来不下地干活儿？”

姐姐楞了，她困难地张了张嘴，又开始轰我去休息，我拉着她也去休息，她死活不同意。她看看了天，又低着头继续干：“我多做一点儿，妈就可以多休息一会儿，她在外面做生意，已经够辛苦了。”

那一天，我站在地里，看着忧伤的姐姐，第一次察觉，我的家庭，可能并不幸福。

我开始细心地观察，慢慢发现，父亲的样子变了。

他不喜欢做生意，每天早上，母亲要叫他好久，他才会起床。他不用做饭，更不用洗衣，其实，我没有看到过他亲自盛饭，自已打洗脚水。

父亲可以理直气壮地先吃饭，原来我没有察觉，可能是因为，以前我也坐在他身边，一起吃。现在发现了，感觉很难受，母亲和姐姐还在厨房里忙碌，父亲已经把菜吃得七零八落，偶尔不合胃口，还会咋咋呼呼地骂人。

后来，我知道了，弟弟出事那天，父亲并不是去山里收猪，是去躲轻闲，他年年如此，这样，可以躲过又脏又累的农忙。

那一段时间，我很沉默，我看着陌生起来的父亲，再也喜欢不起来，他再对我说：“你是我最喜欢的女儿，什么都不用做，有你姐姐呢。”我不再感觉受到宠爱，我感觉愤怒，感觉生气：“姐姐做错了什么，你凭什么这样对她。”

慢慢地，我理解了姐姐，为什么她一直沉默。我开始跟她一样了，喜欢坐着门槛上发呆，看远处的天空；开始习惯一听到父亲出门的消息，就高兴，一发现父亲回家的身影，就惊惧。

我开始起了一个不好的念头：如果这个家，没有父亲，多好。我拼命压制，可怎么也压不下去。

4

我有很多的堂姐，她们的婚姻都很匆忙，大多是父母帮着相看的，看中了，两家人一商量，就这么定了下来。

姐夫们，有的好，有的坏，反正在我眼里，没有什么完美的。姐姐们都很能干，个个是做生意、做家务、干农活的高手，我很多时候不理解，她们什么都会，为什么还要画蛇添足地去结婚。

我所在的乡村很传统，传统到有些让人窒息。从小到大，我和姐姐们都被伯母和母亲们教育，女人要做家务，要做农活，要听话，不要跟男人吵。也都知道，男人不能洗衣服，不能做饭，不然家里的女人会很丢人。

大了，我开始不理解，村里打麻将的都是男人，他们偶尔去生意摊子上晃一下，大把的时间都在打牌斗嘴，回家，还能脾气很大地嫌弃女人做饭太晚。他们凭什么？

我开始对男人没有了好感，开始想，一辈子不结婚，其实挺好。

这一切，我的家人们都不知道。

5

姐姐成绩很好，总是考第一，我以为，她会是我们这个家族的第一个大学生，可是，她只读了中专，因为父亲跟我说：“她迟早要嫁给别的人家，我干嘛花这么多钱供她。还不如，让她在家里侍候你弟弟和你。”

那个时候，我又有了弟弟，才只有8个月。

姐姐还是去上学了，也许，是因为我和母亲还有亲戚们的坚持，让父亲听进了劝解。也许，是因为好面子的父亲，怕别人嘲笑他没用，女儿考了全校第一，也读不起书。

但，我真为姐姐高兴，她终于可以走出去了。同时，更为她伤感，她本来可以实现理想，成为村里最牛的第一个大学生的。

我初中毕业的时候，天天吵着很喜欢我，愿意供我读博士的父亲，帮我报了中专，全省招一两个人的那种中专。

我意料之中的没有收到通知书，母亲到处托人，让我去县城读书。父亲安慰我：“不读也没关系，我能养你一辈子。”

一直劝我必须走出家门的姐姐，在千里之外工作，几年来，她一直在给父亲写信，劝他让我读高中，上大学，她许诺出钱供我读书。这次，她第一次表达了愤怒，责怪父亲故意填写难考的志愿。

天真的姐姐不了解父亲，她以为父亲爱我，会帮我谋划最好的出路，所以，她放心地在外面上班，几年都没有回家。伤心的姐姐非常自责，她劝我复读一年。

我坚持留在家里，谁劝也不听，我要赎罪，这个弟弟也四岁了，我要亲自看大他，不能让他出一点儿意外。

父亲很开心，他似乎是如释重负地对我说：“在家里好，我又不是养活不起你，在外面，别人会欺负你的。以后，我给你盖一个大楼，给你招女婿，你就住在我眼前。”

我没有看他，他只顾着高兴，不知道，我早已决定，一生，我都不会结婚。

6

弟弟在一天一天地长大，我依旧没有上班，天天窝在家里带孩子、做家务，父母感觉很窝心，弟弟也很开心，只有姐姐，心急如焚。

姐姐已经结婚了，她从外省回来，坚持把我接走了。她坚持认为，家里人是在害我，不断劝我，没有收入，没有谋生能力，我会后悔的。

姐姐把我带在身边两年，逼着我去找工作，手把手教我打字，教我电脑，亲自给我买里里外外的衣服鞋袜......

两年了，我有了谋生的能力，其间，姐姐一直试图帮我介绍男朋友，我托辞拒绝了，她也没有发现，我有独身的打算。

父亲天天催我回到家乡，虽然有些犹豫，我还是回去了。只是，我不知道，一回去，面临的竟然是那样的闹剧。

回到家里，几乎所有的，能说得上几句话的亲戚邻居，甚至路人，都会对我没有赶紧嫁人指手画脚，当我稍微透露一下，自已不想结婚时，我俨然成了村子里的怪兽。

堂姐、表姐、嫂子们，组团过来劝我，一开始，还是好言相劝，最后，直接就骂上了：“你这么大了，不嫁人，是想干吗？想死啊？”

父亲与母亲还有弟弟也变了，一开始，他们是忧心忡忡的；后来，他们开始焦急，再后来，他们看我的眼睛里也有了刀光剑影。我知道，他们感觉我丢人。

其实，我也不明白为什么，弟弟大了，我自由了，想上班，然后喜欢过一个人的清静生活，怎么就不行了？

我知道世间上男人也有好的，也知道爱情还有婚姻也有美满的，我真的全知道，可是，我真得不需要，就怎么不行了呢？

不愿意结婚，有罪吗？

不愿意结婚，就真是变态吗？就那么难以被人理解，被亲人容忍吗？

我在家里坚持了两年，所有的人都失去了耐心，我们大家族的长辈、兄嫂，住在附近的亲戚们，在春节时聚到了一起，他们爆发了。

那年初五的时候，我们家里坐满了人，把我挤到了角落里，他们在安排我的婚礼，我这个当事人，被要求不许说话。

他们决定把我和村里那个摔过脑袋，反应有点慢的二蛋组合起来，吵吵着过了十五，就给我们举行婚礼。

所有的亲戚都义正辞严、一腔正气，他们说，不能让她继续这样任性下去了，我们这个家族丢不起这个人。

他们还责骂我的父母，说他们是猪脑子，没有管好自已的女儿。让我出去长什么见识，好的没有学到，学什么不正经的独身主义。

心软的母亲哭了，她求我改变主意，愿意去相亲，不然，真可能要嫁给那个二蛋了。她说我又不是哪些有大本事的人，不成家，以后老了可怎么办。

父亲生气了，说我这样子下去，连二蛋那样的也难找，他宠爱我半辈子，我却变成这样不正常的人，太丢人了，他会死不瞑目的。

弟弟还小，但他也忍不住生气：“你到底怎么了？要固执到什么时候？”

我很绝望，家里有三层高的大大楼房，十几间房子，我却感觉，没有地方可以放下我的一双脚。

难道，我真得像五嫂骂得那样，如果不愿意结婚，只能去死？

7

姐姐救了我，她从网上给我买了火车票，安排了村子里她小时候的同学，悄悄地帮我逃跑。

母亲与父亲其实已经察觉了，但多年以来，他们还是爱我的，怎么可能忍心逼我嫁人，他们装着不知道，放走了我。

在姐姐这里，我很快找到了工作，不太好，还累，但我很满意，工作是我擅长的，而且足以养活我自已。

姐姐一家也想尽办法劝过我，后来，他们也放弃了。姐姐不像任何人，她不逼我，只是告诉我，如果想找男朋友，一定第一时间告诉她，她帮我介绍。如果一生不结婚，没有关系，她帮我。

又是好多年了，每年春节，姐姐都要回姐夫的老家。而我，永远是一个人过春节，因为不结婚的我，父母不允许我回去丢人。甚至，因为姐姐没有成功强迫我结婚，也被他们记恨上了，也不让她回家。

一开始，姐姐是不相信的，曾经带着我一起回家过春节，三十那天到家，初一上午便引来了一堆唠叨的人，父母脸色铁青，午饭后姐姐便带着我逃跑了。

多年在外的姐姐，是新社会的新人类，她理解不了旧乡村的霸道与残忍，我理解。

一个人过春节，其实也不错，我做好一大桌子菜，可以吃上一星期，反正有冰箱，坏不了。就是整个春节都没有人跟我说话，嘴不太舒服，会经常发苦。

今年，姐姐换了大房子，里面，还是有一间专属于我的卧室。而且，姐姐说，从今以后，他们可能都不用回姐夫老家过春节了，可以陪我过春节了。

真好，今年春节，终于，有人跟我说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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