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伴的鼾声

图：网络

文字家园

晚饭后，老伴又去了医院。

关门时那一声“咔哒”很轻，门锁刚好碰拢，与此同时，我仿佛听到身上某一个部位也发出了“咔”的一声，这一声更轻微，轻微到好像是错觉。没错，就是响了一声，不是门响，就像是身体某处开裂的声音。“咔哒”一一，咔嚓咔嚓，到处都在开裂，在漏气，心里越来越空，房间也显得越发空旷起来。空而且乱，如百爪挠心。

在上海带娃，与亲家一年一轮换，可这次回金堂，一下车便直接去了医院。

这回住院的是91岁高龄的岳母。老伴说平时妹妹们照料爸妈辛苦，夜间陪护就由她包了。岳母住院是心脏病发作，但最奇怪最麻烦的是她的肾。白天没什么，一到晚上，不到半小时就要起床小便，尿没有几滴，却憋得难受。又坚决不用成人尿不湿，上床后掖好被子，还没等坐稳，床上又传来了“要尿尿”的呼声。于是，老伴一熬就是一个通夜，再熬，就是二十多天，生生熬出了一对熊猫眼。原指望轮休时能一觉把天睡亮，没想到那个小小的愿望成了白日梦。

从前，老伴的睡眠，一直是令我羡慕的。常常笑她沾不得枕头，一沾就会呼起来。这个玩笑并不夸张，她年轻时根本用不着枕头，在沙发上、汽车上，只要想睡，随便沾着什么，两眼一闭，立即就“着”了。听她跟姐妹们聊睡眠，有人说月子里睡眠最不好，一会儿要喂奶、一会儿要换尿布，夜里要醒无数次。老伴想了想说：“不会吧，我那会儿喂完奶，把孩子一放，马上就又睡着了呀！”她就这么好睡。

　　有人说睡眠好的人通常心胸开阔、性格随和、容易满足。这番话好像有一定道理。老伴15岁参加工作，先后三次调动，我听得最多的评价就是性格好、人实在、话不多、肯帮忙，而且从不与人计较什么。

这样的人容易当先进。早年在山西军区化工厂工作，先进工人；调回四川省螺钉厂，先进工人，学雷锋标兵；到了机关，又被评为成都市优秀共产党员。

关键是她从不刻意去争先进，完全是本色表现。帮助别人做了什么，一概没有印象。那天跟军化的张明视频后，她一脸困惑地念叨：他说那年他父亲病重，我捐出了一个月工资，怎么可能呢？我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呢？

有回跟30年前的同事裴姐重逢，裴姐说她当年生下女儿后，正发愁抱着孩子太累，老伴就送去了婴儿车。老伴的表情又是一脸困惑：“当真，是我买的？”显然忘记了。后来我发现，帮了别人的忙，她多半记不住，别人帮了她，一定“耿耿于怀”，事隔多年还在过意不去。至于容易满足，前面还得加个“太”字。结婚40多年，就没有见她跟谁攀比过，总是觉得一家人“就这个样子已经相当可以了”。

　　说来也怪，她难得睡眠不好时，往往是在毫无道理地操心。比如星期天家里要来客，吃顿饭而已，星期四她就不行了，睡不着，一上床就要想采购的事。奇怪的是客人走后，她晚上还是睡不踏实，一上床就要回忆对客人是否有不周到的地方。更离谱的是，客人走后下雨了，她又怪自己没给客人拿伞。“你看，人家好容易来一趟，还要淋雨。”好像那雨是她下的。

　　记不清从哪年起，老伴打鼾了。头几年发出的声音颇似她的性格，细细的、柔柔的，有一种香甜的味道，说明她睡得很深沉；到后来鼾声日渐浑厚、宏大。那时我入睡快，但爱醒，经常被她“轰”醒。便开玩笑，说她不像老婆，倒越来越像老公了。玩笑归玩笑，赶紧上网查，原来打鼾是因为小舌肌力降低、下坠，阻塞了上呼吸道，是病，得治。老伴付之一笑。后来又听说，女性上了年纪，打鼾者不在少数，方释然。

　　老伴睡不好觉，是她当外婆之后。外孙女三岁之前，一直跟外婆睡。外婆刚有点迷糊，宝宝哭了，要吃奶，赶紧抱给她妈；喂奶后抱回去接着睡，刚刚睡着，宝宝又醒了，不明不白大哭。小家伙是真的睡眠不好，老伴自然跟着睡不好，加之人老后觉少，久而久之，睡眠真的成问题了。晚上睡不好，白天还闲不住，放下拖把拿抹布，洗完孩子洗衣物。孩子大了，不再跟外婆睡了，但外婆的睡眠却一直都不“可以”了。

　　我开始操心老伴的睡眠，总要等她睡着了才能安然入眠。安然的依据是鼾声。半天没有动静便会问：“没睡着？”“嗯”。嗯完接着睡。还没动静，不问了，怕惊走她的睡意。她自觉睡眠好时，第二天会一脸愧疚地对我说：“昨晚肯定又把你吵醒了。”

　　岳父岳母均已九旬高龄，常常住院，一住就是十天半个月。老伴自然常常陪护，剩我一个人在家。夜里，万籁俱寂，偏偏无法入睡，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就想，她也是快70岁的人了，医院没有床，靠着椅子，睡得着吗？

　　我也睡不着，老想听老伴的鼾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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