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地址不是很好找。B從出租車上下來之後四處張望,滿大街都是各種小攤小販,地鐵站旁塞滿了各種商店跟垃圾快餐,街對面的大樓玻璃反射的陽光刺得人要瞎眼,害的他連小區的入口在哪裡都看不到。原本以為自己對這裏的印象已經消失的差不多了,現在回憶又重新進入了腦海。大型貧民窟,這個國家就是個大型貧民窟,他公知本能地想,但現在他沒心情想這些,他得趕緊找到地方。
單元樓裡有一股揮之不去的狗尿味,電梯下來時,裏面湧出大大小小好幾隻狗拽著一個人向大門口去。B捂住鼻子走進電梯,按了樓層,看了看腳下以免踩到什麼東西。電梯停下來,他走出去,往兩邊看看,試探性地選了其中一邊。
他選對了。當門在他敲了三下就打開時,B看到老朋友面容整潔,雖然難掩疲倦。看到對方的臉時,兩人都情不自禁地笑了。
老麥拉他進來,笑著罵道:“連個地方都找不到,廢物玩意。來來來,快進來快進來!東西我來拿。”
B把手裡的東西遞給他,換了拖鞋。老麥的妻子走出來,B看到了,忙叫嫂子。嫂子也對他噓寒問暖,叫他去裏面坐,自己進去廚房沏茶洗水果,準備招待客人。老麥也走向兒子的臥室,敲門叫他出來迎接客人。
“承承,你看誰來了?是你白叔叔,他給你買了禮物,你不出來看看?。”
沒動靜。老麥一擰門把手,鎖住了。
“別煩我。”裏面一個悶悶的童聲說。
“這孩子,老是這樣!”老麥正欲捶門,B趕忙勸解。
“行了沒事,孩子不願意出來就讓他自己待會兒吧,到時候自己就出來了。”老麥聽了,也只好作罷。
老麥的家跟幾年前比沒什麼變化,B記得他剛搬進來時這裡到處都是破破爛爛的紙箱,裝滿了書和現在早就買不到的盜版光碟。如今所有臨時性的東西都被清了出去,剩下來的傢俱隨著時間的打磨,也不再反射出當年嶄新的光澤。B在沙發上坐下,沙發還是一如既往的不舒服——老麥不太會挑東西,這一點他老婆沒少說他。
“那麼,”老麥也一屁股坐下來,“你最近怎麼樣?”
“還行吧——謝謝嫂子。”B忙對著端茶倒水的老麥妻子道謝。
“小白你有什麼想吃的跟我說,我去做。”
“嫂子妳不用麻煩了,真的不用,我跟大哥我們倆聊一會就好,等一下不是就一起去吃飯嘛。”B說。
“那你們哥倆先敘著,我就不打擾了。”她向二人點點頭,就回屋裡去了。她進屋去的時候老麥一直盯著她的背影看。
B看著他的眼神有些疑惑,問道:“怎麼了?”
“哦,沒事。”老麥隨口說,顯得不當一回事似的。
B笑了,說道:“拉倒吧,你還騙我?就直說了吧,怎麼了?吵架了?”
“就是最近有點矛盾,倒還好。”老麥似乎不大願意開口。
“因為什麼呀?”
老麥擺擺手:“還不是那個公司,到現在還沒什麼起色,她有點不高興了。”
B深知老麥平時不愛說話但一說就停不下來的毛病,所以他只是靜靜地點了點頭。
老麥是心裡藏不住事的人,果然,不一會兒他就打開了話匣子:“你說當年她嫌我沒上進心,現在我想幹點什麼了吧,她又說我逃避家庭責任。以前老嫌我煩她,說什麼需要私人空間啦、自己還要工作啊什麼亂七八糟的,現在成天到晚說我不顧家,然後孩子她也不好好管,就拿上個月家長會來說吧,老師專門把她留下跟她說孩子的成績問題,她回來就給我打電話跟我抱怨,說我又怎麼不管孩子啦、天天不在家啦,反正就是那些東西。那你說她當媽的怎麼不管管?什麼都等著我來辦是不是?”
“你也別這麼說,嫂子工作也辛苦不是?”B開始打圓場,一方面是出於禮貌,另一方面他知道老麥妻子是個很好的人,都是大學時代的熟人了,老麥更是跟他一個高中的多年的兄弟。
“對了,喝點酒吧。我去拿去。”不等B回答,老麥就蹭的一聲躥進廚房,幾秒鐘後就拿著一打十二聽啤酒回來了,黑啤的。他先打開兩罐,遞給B一罐。
B接過去,問道:“承承在學校怎麼樣?”
老麥放下手,想了想,一大口喝乾了第一罐,抹抹嘴巴,說:“成績不太好,經常跟人打架。”
“你沒管管?”
“當然管了,但是這孩子,怎麼說呢?讓人捉摸不透。”
“什麼意思?”
老麥又開了一罐,說道:“就是你不知道他每天腦子裡在想什麼。”
B笑道:“小孩子嘛,鬧鬧情緒正常,你多陪陪他就好了。他也才二年級,你也不能老顧著公司不管他對不對?”
老麥打斷他,說:“不是那樣。我從來沒見他親近過誰,跟他母親也不親近——通常來講小男孩應該更黏媽媽一些,不太喜歡爸爸對不對?但他不是。他對誰都愛搭不理的。”
B聽了,半開玩笑地說:“不會是自閉症吧?”
“不是,肯定不是,”老麥說,“他跟人交流起來沒有任何問題,在學校雖然不算合群但也不孤僻。他更像是……”
“更像什麼?”
“更像是他從智識上對誰都瞧不上眼。”
“那沒事啊,你想想你當年不就這樣嗎,成天看些深奧的書?你還說你要有女朋友的話必須是個不可知論者,記得不?”B忍不住提起了老麥高中時的事跡。
“別提當年了,實在太二了,真的。我告訴你別提了啊。”老麥笑著說。
他又往房間的方向看了一眼,說:“她的確是,不過女人終究還是比男人現實。”
“可不是。”B說著又開了一瓶。
老麥的臉因為酒精的緣故漲得通紅,湧上大腦的血液似乎啟動了他修辭的動力,他說出了最近一直想說的話:“說點有意思的,我跟你說,我現在比起以前明白了不少,真的。這我一定要跟你說說。”
“嗯你說。”
“你看以前咱們都太把智識啊政治啊當回事了,至少現在,從這個創業的過程中,我發現商業其實是個非常複雜的事情。現在什麼事我都得去想著怎麼做,心態也就不像以前那樣輕鬆,不能只像個知識份子那樣去批評,而是真正要去想怎麼把事情做成。而創業這件事本身是違反人直覺的,你要逼迫自己在該恐懼的時候貪婪,該貪婪的時候恐懼,不是簡單的克服自己的直觀感受,而是要有意識地知道什麼時候該表現自己的不同方面。你明白不?”
B說:“你說的我也明白,但這好像更像是你對個人體驗的一次總結。你說呢?而且貪婪恐懼那話不是巴菲特說的嗎?還有,這他媽就是你說的有意思的事情?”
老麥答道:“對啊,你不覺得這樣很有意思嗎?要不然就光說些比如你每天吃些什麼啊、孩子上學怎麼樣啊才算聊天嗎,那有什麼意思?我天天考慮這些已經夠煩的了,就不能像上學時候那樣聊些超越於這些瑣事以外的?”
“我是說你聊些好玩的事唄,非整這些嚴肅的。不過你果然還是當年那個老麥啊。不忘初心。”B感慨道。
“屁的初心。太陳腔濫調了這話。”
“有嗎?”
“有。不要試著去用模式化的東西讓你自己理解,很多時候理解就是問題的消除。我現在自己創業了,才真正了解開一個公司的困難之處在哪裡,不是看了本書就學到了道理,而是你自己切實地去衝擊自身的邊界,你自己明白的時候自然就是明白了,也就是說那個問題不再困擾你了。”
“這是維特根斯坦。”
“又讓你猜對了。”
“我太瞭解你了。”
“不過我倒要說你,三十好幾了你還打算玩到什麼時候?”
“啊?你說啥?哦這個你就別管了,真的。”
“不是,我是關心你啊,你看你一說這個你就不樂意。那你就假裝這事不存在啊?”
“不是,你真別提這個了行不行?我好不容易來一趟你非說這個啊?”
“你這不就是逃避嗎?你到現在為止有過一段長過三個月的關係嗎?你自己根本就不去解決自己的問題,你——”
“老麥,你聽我說,你喝醉了。”
“你說什麼?我沒醉,我哪有,我——”
“老麥,相信我,你真的醉了。”
老麥在沙發上週期性地打著鼾,大概每四下低沉的呼嚕接著一個響亮的大呼嚕。這僅僅是老麥試圖關心B的終身大事之後兩分鐘的事。
B剛剛獨自灌下一罐啤酒,這時老麥的兒子從房間裡探出了頭。B向他打了個招呼,不小心打翻了一個空易拉罐,在地板上放出了鏗鏘卻缺少實質的聲音。
“你這樣會把他吵醒的,他醒了會罵你的。”承承走過來,彎腰撿起了地上的罐子,放在茶几上。
“不會吧,現在還那樣?有多嚴重?”
“吵醒了連我媽都敢罵。”
“那是挺嚴重。”B說。
承承走到沙發的角落裡,爬上去,雙腳蜷起來,很瘦,姿勢跟他父親一模一樣。
“所以白叔叔還沒結婚?”不等B開口,他就搶先問道。
B愣了一下,這小子正兩眼直勾勾地盯著他,像個狡黠的動物。
“還沒有,怎麼?”B感到不能把他當做一般小孩看待。
“我覺得叔叔這樣可能是件好事也說不定。”承承看著他,神情一點都不可愛。
“什麼意思?”B很想聽聽這個老麥的兒子會說出什麼樣的話。
“我是說您的生活裡少了一種成年人的苦難。”
“成年人的苦難?”
“對。比方說他們倆,”他分別用下巴指了指沙發另一端以及臥室裡,“每一次他們倆吵架我都能感覺到一種與他們的婚姻如影隨形的苦難,而且那是無法消解的。”
父母的不和睦會給孩子的心裏留下多大的影響啊,B想。
“我覺得他們感情還是挺好的吧,夫妻在一起總會吵架的,這也是兩個人相處的一個分。你現在還小,所以不能理解,等你長大了就明白了。”B說。
“他們感情的確挺好的,我說的苦難不是指吵架。準確地說,是在這個婚姻的過程中,他們都要作出某種妥協,經歷一些失望。比方說,現在倒還好,但我更小一些的時候,我爸是特別不能容忍我媽罵他的。”
“你爸脾氣一直不太好,這個認識他的人都知道。”B說。
“不不不,我印象特別深刻,不單是脾氣的緣故。就是我媽每次罵他的時候,說的話都特別狠嘛,我爸就特別受不了,跟她吵的時候都特別難受。其實我覺得他就是心裡覺得失望,覺得你是我老婆你怎麼能對我說這種話,大概這樣。他心裡肯定對婚姻是特別理想化的,所以他心裡覺得失望了。上大學的時候我媽不是心氣挺高的嘛,我聽我小姨說好多人追她,我爸心裡肯定也覺得她高不可攀,結果發現她也只是個普通人,雖然理智上知道每個人都是普通人,都差不多,但是心裡肯定還是有破滅感。這個就是我說的成年人的苦難,雖然過程中你也得到一些,但是更多的時候你是在失去。”
B說:“但這不就是人生的歷程嗎。你不斷長大的過程中肯定不能像過去小孩時候那麼天真,但是只有這樣你才能成長,你總不能一直是個孩子。”
承承伸伸胳膊,繼續說:“對呀,所以我說這是‘成年人的苦難’。本質上講它是一個不斷幻滅的過程。我現在才上二年級,所以這個過程離我還有一段距離,我現在可以盡情享受這種無憂無慮的生活狀態,但是我最後肯定也是要經歷這種苦難的。”
“但是聽你這麼說簡直活著就沒有什麼意義,這樣想對你有什麼好處呢?”
“我並不是選擇有利於我活下去的想法,那是功利主義,我只是表述我個人的體驗。”
“那你就沒什麼想做的事?”
這回承承花了點時間想了想才開口說:“有一次自然課上,老師給我們放了一個關於登月的東西,紀錄片之類的。放到有探測的小車在月球表面顛來顛去開的時候,就有一個傢伙——那種討老師喜歡的——舉手站起來,說他覺得月球表面凹凸不平太不利於科學研究了,他長大了要造能在月亮上跑的火車,這樣就能提高研究效率了,因為到哪都特別快。”
B說:“那不是挺好的嗎。小孩子總要有夢想吧。”
“也許吧。我猜他只是覺得那麼說老師比較喜歡,顯得有心氣,其實他並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而且——”
“嗯?”
“而且老想著開火車上月亮幹嘛呀,就好像煩心事還不夠多似的。”
“為什麼你說它是煩心事?這個月亮上的火車?”
“因為你很難知道什麼是你真正想要的,什麼是無用的累贅。比如那傢伙,雖然他並不關心天體物理學,但他隱約也覺得這東西仿佛能帶領人通往真理,所以我說它是煩心事。為甚麼一定要開到月亮上呢?就好比說,即使您作為成年人有自己的苦難,我也早晚會有不再輕鬆的一天,但是像我們現在這樣,可以聊一聊成年人的苦難和月亮上的火車,暫時不去想可能臨到我們頭上的事情,不也很好嗎?”
B這次沒有說話。
“不過我也不是沒有想做的事情,我想擴大自己的邊界,如果可以的話,最好能看看邊界之外有什麼。”
“你覺得有什麼?”
“上帝,或者虛無。我相信是上帝。”
“這個想法豈不是比月亮上的火車還異想天開?”剛剛聽承承說話的時候B不知不覺把剩下的啤酒都消滅了,現在他正打開最後一罐。
“你指什麼?相信上帝還是邊界之外?”
“邊界之外。相信上帝沒什麼奇怪的。”
“不可知論者。”承承笑了。
B看了看老麥,他舒服地蜷縮在沙發上,懷裏抱著個靠枕,鼾聲已經微弱了很多。
承承看了看自己的父親,說:“像他這樣,就是在擴大自己的邊界。”
“你是說創業嗎?”
“嗯。他能擺脫自己的心理舒適區,對於一個有家室的中年人來說,這一點很了不起。”
“很有勇氣?”
“不是,是可能性。他能做出很多別人做不出的事,從他身上你能看出許多的可能性,即使現在你也說不好他能把自己的事業做到什麼地步,而且不是異想天開,是經過深思熟慮的,再想想多少中年人這個年紀就已經一灘死水了。他不停地擴大自己的邊界,比較體面地面對自己的苦難,我很佩服他。”
“體面地面對自己的苦難,你說?嗯?”B想到了些什麼,但他不能告訴這個孩子。
“沒錯。”
老麥這時伸了個懶腰,打了一個打哈欠,醒了過來。他睡眼惺忪地看著這兩個人,揉揉眼睛,問道:“你們倆都聊什麼呢?”
“我給白叔叔講了一個學校裏的故事,有人把一列火車開上月亮啦!”承承開玩笑說。
“小白,這小子說什麼了?”
“沒什麼,瞎聊。哥,你兒子真是挺聰明的,我的確沒想到這孩子——”
承承跑到房門口,敲敲門,然後推開門進去。不一會兒工夫,孩子領著他母親走了出來。
“我媽又在看《甄嬛傳》,第七遍還是第八遍啦?”
“去,臭小子。”他母親呵斥道,另外倆人忍不住笑了。
“跳著看的,沒他說的那麼邪乎。這小子就愛胡說八道。”她半是解釋、半是玩笑地說。
“該吃飯去了吧。”老麥看了眼手機說。
“走吧,哥,這回我請。”B也站起身,說。
“哎呀你不用,你大老遠來這麼一趟……”
“不不不我請,以前都是你照顧我我現在能讓你花錢麼真是。”
“哎呀你們哥倆,先走吧,到了再說,真是的。”
出門的過程中,B一直在想著自己的過去,想著自己的苦難。他看到自己玩樂的時光,感覺有一隻鐵爪攫住了自己的心臟,讓他無法體面地面對。孩子的話這時流淌進他的心裡,他隱約知道自己該怎麼樣才算是體面。他和現在的女朋友在一起已經兩個多月了,之前他還在焦慮是不是應該和她繼續下去,至少現在這個問題不會再困擾他了。
他偷偷瞄一眼承承,他媽媽正握著他的手。承承的臉上是安靜的表情,隱約帶著點笑意,似乎他正嘗試像一個同齡的天真孩童一般,盡情享受這還未被成年人的苦難所吞沒的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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