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万物之源,千百年来文人墨客笔下最美的景致,它安静时如娴静女子,袅袅婷婷,步生莲花;它奔腾时如千军万马,高歌猛进,虎啸龙吟。“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无道。”
京都的美好,大体也是从这水开始的。一条琵琶河将无数小水流维系在一起,在闲淡安逸中散发着平安时代的味道,也生添了许多名物,如清酒、和果子,又比如豆腐。
说到豆腐,世上大约没有其它城市比京都更加崇拜这种食材了,享用的时候,竟如同一场盛宴,充满了仪式感,非但食物丰盛,使用的餐具以及摆盘方式也着实讲究,岂止是味觉的享受,更是视觉的飨宴。舒国治这位文艺大叔说得对,京都人在用餐器皿上的讲究足以让食客饱足眼福。
这诞生于中国西汉的美食,经千年,总算在异国他乡寻到属于自己的诗和远方,有了命运悬殊的两生花。在中国,豆腐仅是一元一块的小东西,不值钱,没地位,卑微地瑟缩在街市的一角,全方位地展示着自己的身姿,努力地寻觅着伯乐。但是购买者在意的会是豆腐本身吗?通常的情况是,豆腐因为寡淡的味觉而被“嫌弃”,从而使用各种调味料去弥补先天的不足:酿豆腐,靠的是鱼肉画龙点睛;麻婆豆腐,豆腐的滑溜固然重要,但欠缺了麻辣鲜香的肉汁食客必然大减;就算是臭豆腐,也不过是靠强臭兼香脆勉强维持。
同是豆腐,经佛教禅宗之一黄檗宗的始祖隐元带去京都后,便摇身一变,登堂入室,成为只有皇室贵族才能享用的人间极品。出身矜贵,而且得佛点化,不期然又笼罩上一层神明的光环。既然贵族与僧侣都极为重视,民间便纷纷效仿,鱼蛋肉菜在这里沦为配角,主角却是一盆清水炖煮的汤豆腐,用漏勺盛起,放入碗中轻轻咀嚼,纯粹的原汁原味。原本的寡淡之欲在这一刻便也成为了平静、祥和、含蓄与内敛。至于价格嘛,呵呵,身娇肉贵的,食客反倒觉得值。
到了京都,我自然也要去挤这样一场热闹。订单是一个多月之前下的,生怕一个闪失便错过了人间美味。南禅寺门前的顺正早年间是日本名医新宫凉亭开设的私孰,如今却成为了豆腐爱好者心中的“圣地”。
穿过书有“名教乐地”的石门后,立刻置身于一座幽雅且规模颇不小的日式庭院里。晴朗的夜,柔而素雅的月光,尚未来得及悟一悟这豆腐禅,到先让这月色中的庭院勾了魂。
预约好的汤叶会席,照例是不需要点餐的。主角上桌前,先呈上来各色点缀,豆汁醇厚绵密,没有一点豆腥味;烤豆腐结实有嚼劲儿,酱汁是淡淡的甜;豆腐布丁滑嫩香甜,口味绵长。
汤叶会席与一般的汤豆腐不同,用餐过程也更加有趣。浓稠的豆浆在锅中温习,时间一长,便会产生一层薄薄的表皮,用竹签在锅的四周划上一圈,强行插足于豆皮与锅的爱情,再从中间将豆皮挑起,浸入酱油、萝卜泥、葱花混成的蘸水中,再夹起来,送入口中……那淡淡的豆香,微微的清甜,仿佛还夹了丝丝的月光,令人拍案称奇。
从第二张开始, 我便做起了京都和尚,不沾汁酱,细细品位,满嘴的水清豆香,立时便立体化地从味觉进展到感观,到思想,甚至到天地化外。这月色、这庭院终究格局太小,此刻我已然跳出了三界五行,两袖一甩,步履一双,一路清风,闯入那郁郁葱葱的深山里巍峨的古刹殿宇中,香火袅袅,木鱼声声,梵音萦绕,看次第花开。
“步步穿篱入境幽,松高柏老几人游; 花开花落非僧事,自有清风对碧流。”一觉醒来,夜清凉,风轻吹。
值,确实值了,想不到这豆腐竟是这参禅入定、怡情养性的妙物。
哎,可惜,实在可惜。不知道从何时开始,国人朋友间的聚会越向越偏向重油重辣、味咸的餐食,香辛佐料的调配喧宾夺主。却是这一席汤叶会席让我找回了诗和远方,也找回了丢失已久的纯粹,这纯粹就像情人的眼,极致得容不下一丝杂质。“心无染者,欲境是仙境;心有系恶,乐境成苦海。”
餐毕,月色下再赏顺正书院,清风明月,一灯如豆,草木深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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