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刀也是刀
小李飞刀象征正义战胜邪恶,于是上官金虹斗室饮恨;
青龙偃月代表忠义流传千古,于是五关六将血染刀锋。
太多的刀被用来杀人,但瓦刀不同,它是创造,也是希望。
我的童年,一半是农村,一半是工地。那个年代,农闲的时候,村里人大多会选择去城市务工,因为农忙时需要回家帮忙,所以工地这样一个虽然累,但工程结束后能够很快赶回家的工作,也就成了很多农村人的选择。
我爸是我们村出去最早的那批人(16岁时就出去打工了),当我七八岁的时候,他已经是工地上钢筋工的负责人了。作为项目负责人,有一项“特权”,就是可以在工地上拥有一间独立的房间,可以把家人也一并带到工地上生活。就这样,我和母亲还有弟弟也来到了工地上。
当然,那时候谁家都是劳动力不足,男人出门打工,女人在家务农是常态。我和母亲之所以去工地,更多是因为能够在工地的食堂旁摆个面摊,早上和傍晚的时候卖点面条点心之类的,比在家务农轻松很多,而且赚的也多。生活条件不算好,但也风风火火。
对孩子来说,工地其实并不枯燥,那里的钢筋水泥多得用不完,和好晒干还会凝固,不像泥巴,干了之后就开裂;砖头也多,我可以将它们垒得和自己差不多高,然后一脚踹倒。当然,最有趣的,是那里的工友。
小杨来到工地时是16岁,和我爸第一次出门时年龄一样。工地年轻人多,但像小杨这样16岁就上工地的,也还是绝对少数。他是瓦匠,跟的是另一个专门负责瓦匠工作的负责人,但是可能是因为年轻长身体,加上瓦匠运动量大,所以经常会在傍晚来我家的小摊子上吃面条。
人在16岁的时候往往是中二的,小杨也一样,我中二觉醒的比较早,第一次看到展昭的时候就觉醒了,所以我和小杨,也就成了好朋友。具体的表现形式是,我会在工地游荡时托根钢筋,偶尔会把洗干净的水泥袋绑在脖子上作为披风。而小杨段位显然高多了,他是有刀的。
一把真正的刀——瓦刀。
“瓦匠也是刀客”,这是我在向小杨表明自己剑客的江湖身份时,小杨告诉我的。他有两把刀,瓦刀与泥刀,泥刀造型欠妥,跟盾牌似的,所以小杨实在对其无爱。但瓦刀不同,虽然看起来像小菜刀,但好歹有个形状,于是也就成了他的专属佩刀。
每个瓦匠都会有这样的一把刀,但每个瓦匠的刀都不一样,因为需要砍削砖头,直愣愣的一块铁刀会震手,于是大家往往会想办法把刀柄包住。随意一点的,会给刀柄绑上塑料袋,或者用胶带把报纸粘在刀柄上。稍微花点心思的,还会把塑料管烧软,插进刀柄,这样不容易松动,也更好持握。但小杨的做法和他们不一样,他可是刀客!
小杨的瓦刀刀柄上贴了两块木片,外面再用粗尼龙一圈一圈地细细包了起来,到尾端,尼龙线的尽头,被他用烧化的尼龙将线头与刀柄粘在一起,好看又结实!那是当时小小的我,梦寐以求的一把刀。
虽然不在我爸的手下做事,但作为老乡,同时也因为当他是个孩子,我爸对小杨还算照顾,家里偶尔开荤,我爸在叫上队里亲近的工友同时,也会让我拽上小杨一起过来吃。而我也往往趁这个机会,要过他的瓦刀,一边吃一边耍,最终砸坏碗碟或是弄洒碗筷,被我妈揍一顿之后,这段演武才能告一段落。
而在平时,我要想耍小杨的刀,几乎是不可能的,他说因为这是他的刀,别人不但用不好,还会被刀气伤到。关于刀气,在我上小学后才知道只是他的脑补,说耿直点就是在忽悠我。但这把瓦刀,他确实用的好。
太多刀被用来毁灭,但瓦刀不一样,它是创造。
一块砖头,四四方方,看上去规矩,但到了房子的边边角角,却成了“刺儿头”,或短或长。再巧的手,再蛮的力,也别想轻松地把这些砖头服服帖帖地垒成一条线。
但小杨可以。左手颠起一块砖,对着墙角比了比,右手持瓦刀对着砖上轻轻一斩,再结实的砖头也会应声而断。同时瓦刀探入水泥捅,挖出一刀面的水泥,拍在新砌的墙上,就像给面包抹上黄油。然后码上断砖,不大不小,刚好在墙角码成一条直线。接着叮叮当当在砖面上敲几下,水泥从缝隙中鼓出来,这样一块砖就砌好了。
一次出刀就是一块砖的严丝合缝,每天,他都会成百上千次出刀,就像傅红雪。唯一的不同,傅红雪的刀,劈开了的是仇人的头颅。小杨的刀,却筑起了一堵堵牢不可破的坚壁。他们都是刀客。
我一直以为,像小杨这样的人,身上肯定背负着故事,要么是血海深仇,要么是众叛亲离。不然为什么16岁就上工地,“刀法”还这么好?即便我爸那样的普通中年人,当初选择16岁就出来打工,也是因为爷爷奶奶去世后,自己被哥哥嫂子欺负的快活不下去了,才选择外出闯荡的。
但另我失望的是,小杨没有哥哥嫂子,他的父母也都健在,倒是有一个妹妹,不过他妹妹也不漂亮,没什么恶霸想要霸占。他太普通了,普通到我都有点怀疑他刀客的身份是假的。
但小杨却坚称自己是一名刀客,他说电视里都只拍刀客行侠仗义或者执行任务时的故事,其实刀客也有家,乔峰也有要饭的时候,他们也要赚钱养家。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又在吹牛,但他要养家却是真的。听我爸说,小杨的爸爸在小时候因为打针把眼睛打坏了,不好找媳妇,后来娶了隔壁乡的一个瘸腿姑娘。这样的家庭,穷几乎是必然的,尤其是生下小杨和他的妹妹之后。
小杨的小时候,他的生活和我们其实没多大差别,所谓的没钱,也只是家里房子破一点而已。但稍微大点之后,压力也就来了,小杨上学,不仅仅是学费开支的问题,更重要的是,家里的劳动力也随之少了一个。
为了尽早减轻家里的负担,念完初中后,小杨就辍学了。那时候村里人都出去打工挣钱,于是小杨父母就托老乡,带上小杨一起去了工地。
“一次出刀就有一分钱”,这是小杨和我说的,他说自己一天能拿20多块钱,他手快,一天能砌两千多块,所以每一次出刀,就相当于赚了一分钱!
对当时的我来说,这简直就是天价!要知道,最奢侈的杠子糖(一直棒状的糖果,外面裹着一层芝麻)也不过五分钱。得知这件事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我一直将小杨当财神供着。他也没让人失望,偶尔买只杠子糖或者芝麻球请我吃,堪称挥金如土。
但更多时候,小杨还是节俭的,他说自己要赚钱,让妹妹不那么早打工。而且他还常说,自己要再快点,让刀法更高,尽早成为“大工”,这样一天就能拿到60多块钱了。到那个时候,还可以把媳妇娶了,带到工地上,像我家一样摆个摊。每当说到这里,他总是很兴奋,如果是在我家面摊上的话,还会转过头问我妈开面摊的经验。
“阿姨你放心,我不抢你生意的,到时候我媳妇给你当学徒,学成后我让她去别的地方摆。”
每次他都会这么说,然后我妈就会给他添点面条,然后笑着告诉他要娶个机灵点的媳妇,不然自己可没耐性教。偶尔我爸在,还会念叨谁家姑娘年纪合适,过年了可以托人介绍下。这时候小杨总是傻笑,说娶媳妇的时候一定请我们去吃酒。
这酒我们还是没能吃上,我妈的学徒也一直没能到岗。
小杨死了。
人活着实在不容易,但死却容易极了。小杨到工地那年,我7岁了,即便在那个年代,也算上学迟的了。到了8月底,我爸把我送到了外婆家,我的小学生涯开始了,小杨的生命,也快走到了尽头。
听我爸说,小杨是生病了,那年过年的时候还好好的,等到第二年春天就忽然生病了。具体什么病我也不清楚,说是花很多钱都不一定能够治好的那种。
那个工地工期很长,第二年暑假我又回到工地,小杨已经不在工地了。我问了爸妈,他们说小杨回老家看病了,病好了就会回来上班。可直到我开学也没能再见到他。中间他有来过一次工地,跟老板结工钱,只是因为我午睡,没能见到他。
后来去他之前的房间玩,小杨的床位上已经睡了别的工友,他的瓦刀,也被放在头盔中,在床底下落满了灰。现在我可以随便耍这把刀了,但我已经失去兴致。不知过了多久,好像是那年的过年,又好像是第二年的暑假,有工友告诉我,说小杨死了,病死的。
那年他17,还是个中二的孩子。
依稀记得,我爸送我回乡上学的那天,小杨也跟我爸一起回家了。毕竟年轻,在外面久了难免想家,小杨也想趁那几天天气热,回家看下父母,第二天再和我爸一起回去。走的时候他还和我说,什么时候当大工了,就把那把瓦刀就送给我。
到那时候,我就也是刀客了,真正的刀客,有刀的那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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