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乡人

时间的钟表在起点中开始，在终点处归零。

兰芹是一位南方姑娘，打小跟着相依为命的姨娘搬到北方这个小镇的，关于她们娘俩的背景几乎没有人详细的知道。村里人都喊她小南蛮子，刚来那会，听不懂小镇人说话，自己咿咿呀呀的方言别人也听不懂，小镇的其他同龄孩子整天成群结队的耍，只有兰芹没人愿意和她玩，这让她显得特别格格不入。

小孩子之间的游戏算不了什么，初来乍到，兰姨娘也没少受到歧视，她不懂当地方言，南方人习惯不同于北方的大手大脚，买菜买米总是被人冷眼斥责，一买就买那么一点，干脆下次就不卖给她们，小镇小，菜场贩子就像合起伙来一样，见她买的少就不卖，兰姨娘没法，就在自家门前开辟了一块地种些应季的菜。

论排挤人，都比不上兰芹家前西院住着的性格怪异的老太太，村里以老太太为首的组成了一个排外小团体。

连小孩也认得她们娘俩，见了就喊，大南蛮子带着小南蛮子要饭来哦。

老太太为人蛮横，尖酸刻薄，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她的儿子在小镇上开砂石场，是镇上出了名的有钱人，仗着儿子在村里谁也瞧不上，眼睛像是长在头顶上一样。

老太太和老头子闲情雅致，在院外面有一块小菜地，种着白菜，香菜和大葱，还种了一排香椿树，每天都要出来在菜地周围逛达一圈，那是因为她怕别人会偷她的菜，掐她的香椿芽。那几棵香椿树可宝贝着，一天能去看三遍。

当地人排外，哪怕外乡人在当地住多久，也会有一种莫名的疏离感，觉得不亲近，如果有能力的话，没有人愿意漂泊在外，居住的是别人的家乡，感受的是别人的风土人情。

尤其是逢年过节更为强烈，热闹都是别人家的，当地人一大家子亲戚齐聚一堂，热热闹闹的预备每个节日。

当地人也不会具备同情，只会觉得外乡人像是寄生虫一样，侵蚀着他们的领域。

西院老太太就喜欢和一群老太太扎堆在自家门口，扯东家长西家短，每次兰芹经过她们跟前，一群老太太就把她从上打量到下，从头打量到脚，窃窃私语不知道又在讨论着什么，兰芹总是低着头快步走过她们跟前，这样一群阵仗，从天鸣坐到天黑，除了吃饭时间，他们是一刻也不离开脚，兰芹想去小卖铺打个酱油都觉得困难，每次都要经过那群老太太身边，好几双眼睛齐刷刷全盯着她看，盯得她心里发慌。

老头子心脏不好，听人家说，是年轻时大鱼大肉吃的太好，到老了以后，又是血压高，脂肪高的，每天早上都要喝一杯浓茶，天刚刚亮，鸡打过几声鸣叫，老头子就在当街上晃悠，吐上几口浓痰。说是晨练，其实没过一会就回家去了。

老太太女儿家种草莓，偶尔来给她送些过来，吃不了了也会往兰芹家送一些，顺便打探一些八卦，兰芹姨娘也经常往老太太家走动，送老太太一些南方的干货，咸鸭蛋之类的。

兰芹其实一点也不喜欢老太太，之前是不讨厌，可小孩子的心思细腻，大人的几句话，一点情绪也容易感受到，更何况是兰芹这类从小缺乏安全感的小孩。

那天放学放的早，她回到家听见老太太来家里找姨娘唠嗑，跟她姨娘说，养个丫头片子什么用，还不是亲生的， 这丫头一看就没多大出息，听他同龄的孙子说她学习一点也不好，也没什么天分，一脸的穷苦样。接下来的话她没有听就跑开了，一边跑一边哭，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得罪这个老太太，才让她如此讨厌自己。

自那以后，兰芹再也没叫过人，见了老太太也装作看不见的样子，兰芹还小，知道记仇，她知道谁对她好，谁不喜欢她。

每次去上学，都要经过老太太家门口，兰芹也从来不喊人，冷着脸就往前走，老太太就咬牙切齿的在后面和其他人碎碎念，没教养的死丫头片子，她姨娘养她这么大有什么用，小白眼狼，穷酸命。

兰芹就捂住耳朵快步走过。

不止兰芹不喜欢老太太，小镇的绝大多数孩子都厌恶老太太，尖酸刻薄的样子，一张嘴说完东家说西家，能把人都得罪一遍，然而还是有许多人凑到门口来玩，她儿子开沙场，抬头不见低头见的。

后来镇上发生了一件大事，西院老太太家的香椿树被人折断了，连根拔起，是要给香椿芽断子绝孙的趋势。明眼人都说可惜了这几棵树苗子，香椿芽被掐了一地，老太太本来就又气又怒，听完人家一说更是那叫一个气，怒瞪着眼，拄着拐满大街小巷的叫骂，恨不得立马把那个人揪出来戳死它。

这作案对象不知怎么就怀疑到兰芹头上去了，兰芹天天从她家门口经过，老太太也没少骂兰芹，给她姨娘告状，说她坏话。所以才怀恨在心折断她的香椿树。

下午放学以后，兰芹准备早点回家吃饭，今天上课时老师夸她进步大来着，她要赶紧回去告诉姨娘这个好消息。

这一次她踏进家门口，里面格外安静，姨娘也不像往常一样在灶房烧饭，她纳闷的往屋里走，一眼就瞅见老太太，一张臭脸怒而不笑，恶狠狠的瞪着兰芹，让兰芹想到书上老巫婆的样子，她声音颤抖的叫了一声姨娘。

姨娘一言不发，一脸严肃的将兰芹拉过去，问她。

“兰丫头你过来，跟姨娘说实话，你老太家后院的香椿树是你折断的吗？”

兰芹觉得既羞愤又恼怒，脸涨的通红，她怎么会去干这种事，姨娘竟然还要去相信。

“俺没有。香椿树不是俺折断的。”兰芹大声疾呼。

“坏丫头片子，你扯谎，编瞎话。”老太太急着要揭开兰芹的面目，嘶哑着喉咙去骂她。

“我没有，别想诬陷俺。你才是个坏老太婆。”兰芹说着眼泪就要夺眶而出，老太太听见这话气的控制不住自己，直接上去用拐杖戳兰芹。

兰芹姨娘在一旁护着兰芹。

“你看看啊，她姨娘，你看看这坏丫头都学会顶嘴了，喂这么大有什么用，满嘴的编瞎话。”

姨娘跑过来假装锤了兰芹一拳，示意她好好说话。

兰芹哭着跑了出去，后来，兰芹姨娘给老太太家送了些东西赔礼道歉，默认的将黑锅背了下来。

其实兰芹姨娘没有任何办法，她也知道兰芹的脾气，从来不会去暗地里使什么坏心眼，一定是老太太误会了，但是她一个外乡人住在此地，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兰芹小不懂事可以任性，她身为大人不能不明事理，该认栽的得认栽，老太太存心找上门来，这个锅不背也得背。

香椿树事件过去，兰芹是彻底的与老太太结下梁子，并且暗暗发誓一辈子不走老太太家门前一步，早上去上学，就算再晚，兰芹也要绕后路去学堂，再也不想看到老太太一眼。

兰芹从小学升到初中，小镇的人是看着这个小姑娘慢慢长大的，看着她日渐一日的越发出落的白净窈窕，不同于小时候的又黑又瘦，兰芹白天去上学，放学以后就帮兰姨娘干农活，小镇的人见了就对兰姨娘夸奖她家兰芹，懂事又漂亮，比谁家的姑娘都出息。兰姨娘听到后就笑的合不拢嘴，打心里为兰芹高兴，因为这也在说明小镇的人开始认可她们的存在。

兰芹早就忘记了那些小时候的不愉快的事，虽然还是不喜欢老太太，但也不会像以前那么任性像见仇人一样了。

这天清晨，天空迷迷蒙蒙，每家每户的烟筒里都燃起了炊烟，预备烧早饭。

兰芹喝过一碗粥，便背起书包，出了家门，今天是她打扫教室卫生，她要早去一会，为了节省时间她走了老太太家门口。

时隔十多年再走这条路，兰芹有些忐忑的低着头，预备接受一顿冷嘲热讽，想象中的刻薄声没有传来，反而格外安静，兰芹一颗提起的心瞬间放了下来，匆匆走过，突然她又感到很纳闷，怎么老头没出来溜达，她瞥了一眼老太太家的门，紧紧闭着，这个时间点也该烧早饭了。

这时候兰芹也意识到有些不对劲，她一步并做两步连忙跑到门前，使劲敲了敲门，不停的喊着有没有人在。门被在里面紧紧锁着，透过门缝她看到老头子脸色发紫的趴在院子里，屋里的挡风玻璃门半开着，兰芹慌了，觉得头皮发麻，喘不上气来，她从没经历过这种事。

看院子的状况，兰芹觉得十有八九是煤气中毒，这种情况她只在课本上看到过。

她慌了，着急了，把书包一扔，使劲用身体去撞门，然后搬起门旁的石头去砸裸露的锁，她的手不停地抖，兰芹在老太太门口大声喊着来人啊，救人啊。她又跑回家去叫姨娘，只一会邻居的人都围了上来，纷纷上门砸锁。

人群中不知道谁给老太太儿子儿媳打了电话，不知道谁把老头扶起来一歪在门旁，老头意识模糊嘴里念叨着，屋里老太太还在里面，老太太不行了，没气了，活不成了，别救了，只救我一个人吧。

老太太儿子有劲，从屋里把老太太抱出院子来，用棉被包裹着，一边给救护车打电话，按着电话里医生说的的急救措施进行施救。

大冬天的，格外冷，风呼呼的吹着，雾气浓浓的遮盖着天空，周围的气氛也压抑到了极点。

老太太孙子孙女趴在周围小声哭，被旁人训了一顿，兰芹一个人默默退了出去，在门口站了一会，朝门里看了一眼被紧紧包围的老太太，突然有人激动的喊了一声，还有气呢，眼皮动了一下。听到这些，兰芹松了一口气，默默的背起书包转身朝学堂走去。

下午放学后，老太太家门口依旧围了很多人，老太太老头都被送去了医院，得救及时，已经脱离危险，再晚一会就算不丧命，也可能会半身不遂，老太太的儿子儿媳都大松了一口气，庆幸的和旁人说着，他老娘要真是瘫痪在床，这几个当儿子的也省不了心，吃喝拉撒，一家老小都得围在床前服侍。

见兰芹低着头走过来，一群人都看了过去，指着兰芹，交头接耳，啧啧的发出感叹声，这齐刷刷的注视再次让兰芹乱了阵脚。

“这小姑娘，好勇气，要不是她发现的早，该指不定什么样呢。”

老太太的儿子走近兰芹，招呼着媳妇提着几箱礼物往兰姨娘家走，老太太儿子笑着拍了拍她的肩膀，赞不绝口的说：“好样的姑娘，叔谢谢你，真给你姨娘长脸了。”

兰芹从来没听过如此多的夸奖，一时激动的眼泪夺眶而出，用手不停地抹着眼泪，有人安慰似的拍了拍她的后背。

不到半个月老太太出院了，像以前一样坐在院门口晒太阳，从鬼门关走了一遭，经历过生死的老太太，明显性格不同于以往，无论见谁都是一副慈眉善目，尤其见到兰芹，更是止不住的发自内心的对她笑，仿佛忘记了之前自己是如何对兰芹尖酸刻薄的辱骂。多少次都想叫住兰芹和她说几句话，兰芹也只是礼貌的回以微笑，并不走上前。老太太不以为然，逢人就夸兰芹这小姑娘懂事又有出息，还扬言着想把自己孙子说给兰芹。

兰芹听了只是笑笑，还是像以前一样，照常上学，帮忙干农活，只是她再也不用害怕的低着头经过老太太家门口了。

几年后，兰芹考上南方的大学，于是和姨娘又搬回了那个她出生的地方。

时间就像一盘钟表，无论是起点还是终点，一圈又一圈最后又会回归原点，国语上把它叫做归零，原意是将器械的表尺调整于读数计量的起点。是结束也是开始。

外乡人不属于他乡，不会在此扎根，留下来是因为生活，离开是因为情系故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