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七机
“申医生,你快来吧,医院又被送来一个病人,我们控制不了了。”
医院小吴在电话那头说完就急忙挂掉了电话,我的睡意全无,看了看手机,刚刚5点钟,窗外也才微微亮。
但是我疲惫难堪,无力起床,只能平平地躺着,双目空洞,盯着天花板的深色玫瑰花纹发呆。
我真的快要受不了了,一个月来,狂叫,哭喊,撕扯,摔打,甚至自杀的场景每天都在我的眼前演绎,一个个或狰狞或死寂的面孔时刻冲击着我的神经,我的精神忍受度几乎达到了极点。
作为一名精神科医生,我在这间精神治疗医院已经工作20多年了,现在担任主治医师同时负责其他一些管理工作。自从医开始,我一直都很认真地对待自己的工作和病人,把病人当作自己的朋友甚至家人,这些年来我参与治疗并治愈的精神病人数不胜数,每送走一个病人我都会有极大的成就感,并且逐渐感觉他们是我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但是,仅仅一个月的时间,一个月的时间里一切都变了。这一个月来所谓的疫情越来越严重,越来越多的人变成这种可怕的精神病人,每天面对这种病人,我变得不再热爱我的工作,不再想看到我的病人,甚至痛恨我的病人。我现在继续工作的唯一动力仅仅是社会道德舆论,我仅仅想要维持我几十年来所建立的声誉和社会大众对我的广泛赞扬。
不知思绪游走了多久,我的目光艰难地从天花板上移开,手肘撑着身体缓缓坐了起来,然后双腿移到床边耷拉到床下,忘记穿拖鞋,我赤脚下床走进卫生间洗漱。
简单洗漱之后,懒得刮胡须,我穿好衣服,抓起手机和手表便走出了家。
我家的房子在靠近郊区的地方,这里已经没人管理,黑猫出现频繁,没人敢把自己暴漏在外面。我从车库开车出来,像往常一样,目光所及之处都是疫情所带来的死寂和破败。今天天空很阴沉,树枝机械地晃来晃去,道路两旁散落的垃圾仍旧没人清扫,附近又有些房子被砸得破败不堪或者被烧成废墟,道路两旁的公共设施也被损坏得很严重,公园里的草丛变得乱七八糟,残败的树苗也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一片死气。
周围的居民有些因为疫情而变成了我所接触的这种精神病人,住进了医院或者结束了生命,有些因为环境的混乱和内心的恐慌而搬进了靠近市中心的地方。我知道自己这段时间已经在医院承受很大的精神压力,但是我不愿意搬离我现在的房子,我宁愿在这变得死寂和破败的地方继续生活,因为我要等我的儿子回来——自从一年前儿子离家出走我就再也没见过他。
我逐渐驶离郊区,随着向市区靠近,周围的情况逐渐变好,一切看起来还算正常,可能是因为市区对这次突如其来的状况应对措施得当,抑或一个月的时间还不足以导致整个城市沦陷吧。当然,我知道市区表面的正常只是假象,因为人们正在渐渐被恐惧吞噬,一切都处于恐慌之中。
大概40分钟后我到达了医院,进入医院之后,虽然我这段时间以来早就看惯了,但眼前的一切还是令我吓了一跳。医院一楼主走廊墙上的有些瓷片被整片砸碎,墙上留下一个个凹陷,被砸碎的墙壁裂痕里面渗透了鲜红的血液,血液从墙上延伸到地面,拖行的痕迹在血液的渲染下显得更加明显。
看着眼前的场景,我的脑海里重演着刚才可能发生的一切,病人的痛苦、喊叫和无奈又一次压迫着我的神经,但越是这样我越是强迫自己表现得镇定和无畏,我不能让别人看出来我内心的混乱。
假装无视眼前的一切,我继续沿着走廊向前走去,直到走廊的尽头——我的办公室在最后一间。正当我要迈入办公室的时候,我看到小吴从隔壁房间出来,齐肩的长发有些凌乱,面容很憔悴,两个眼袋特别重,衬得眼睛一副疲惫之态,这段时间小吴经常是这种状态,明显睡眠不足。
“申医生,你终于来了,刚才的病人我和孙师兄实在控制不住,所以我们只能加大镇静剂的剂量。”小吴看到我向我打招呼并简要说了他们刚才对新到病人的处理情况,听得出来小吴害怕我责怪,因为我一直都反对镇静剂的过量使用,但是这段时间病人的情况使我自己都忘记了自己曾经坚持过这个原则。
“病人睡了多久了?”我随口问小吴。
“从注射镇静剂到现在大概一个小时了,估计会睡一个上午,孙师兄现在在病房看着呢,应该不会有什么事……”
“申医生……申医生……”小吴的话还没说完,小林气喘吁吁地跑来,“今天早上那个病人心脏停止了,没有生命体征了。”
“知道了。”我的话一出口,自己都被吓了一跳,没想到我现在已经麻木到这种程度了。
看我这样回答,小吴和小林都没再说什么,我知道他们也被我的话吓到了,但是他们知道偶尔会有这种病人在发疯之后心脏莫名停止。
“如果没什么事情,你俩先休息一会儿,等其他人来上班之后再让他们接替你们。”我打发着他们说。
小吴和小林点了点头便去继续工作了,看着他们晃晃荡荡的背影,我的心里突然生出一丝自责和歉疚,感觉对不起小吴和小孙,让他们跟着我每天做这种工作。
小吴和小孙都是精神病学专业的在读研究生,现在都是研究生二年级,因为全市只有我所在的这一间精神治疗医院,他们便被分配到这里进行实习,我则成为了他们的实习老师。
小吴上学比较早,现在才22岁,是个学习很优秀的女孩,而且长得很漂亮,身材也很好,绝对称得上同龄女生中的佼佼者,但是性格比较内向,甚至有时候我觉得她很孤僻,刻意把自己封闭在她自己的世界里,可能因为家庭的生活环境吧。小孙因为是工作了几年后才继续读的研究生,所以现在年龄较大,应该有二十七八岁了,但是学习工作同样很认真,而且因为是男生中的老大哥,也比较乐于助人,任劳任怨,特别是对小吴很关心。医院的年轻同事总是开玩笑说小孙对小吴有意思,小孙每次听到大家的调侃都不做声,但我多次注意到小孙看小吴的眼神很复杂,不像是爱意,至少不全是爱意。
进入办公室后,我换上了白大褂,开始了一天的工作。和往常一样,接到这类新的病人之后我通过反复查看他们的发病录像来研究他们的行为,以此找到这些病人的病情和所谓的猫疫的关系。
猫疫发生在一个多月前。
大概一个月前,市里不知为什么出现了很多黑猫,起初大家都没有在意,以为只是流浪猫,但是慢慢有人发现这些猫和普通的家猫有很大的差异。
这些不明来历的猫在长相上和普通猫一模一样,但是除了眼睛之外全身漆黑,这种黑色似乎渗进了皮肉里,使整个猫身就像刚粉刷的黑棺材一样,让人不寒而栗。除此之外,这些黑猫叫声总是很凄厉,好像痛苦的哭诉,又好像在反抗,夜里这些猫的叫声总会令人胆战心惊,甚至落荒而逃。另外,这些猫的速度很快,无论是在坑洼的小路还是湿滑的屋顶,这些猫总能以极快的速度逃离人们的视线,这也是为什么人们很难捕捉或者猎杀这些猫的原因。
在人们刚刚对这些黑猫有些了解的时候,怪异的事情发生了。
一天,在市郊的一条人流攒动的商业街里,一个40多岁的中年妇人突然大喊大叫,并且疯狂地攻击街上的市民,周围的人都被这突然的一幕吓坏了,只顾四下跑开。然后妇人停止攻击其他人,开始用自己的脑袋拼命地撞墙,这时人们才从刚才的惊慌之中镇定下来,眼看妇人这样下去很可能没命,有人开始报警并拨打120,有人上前制止,但是妇女力量异常大,好几个孔武有力的男人才得以勉强控制住妇人的四肢和腰部,使她没法继续做出危险的动作。
大概十分钟之后,警察和救护车都来到了现场,妇人被警察控制住,医生给她注射了镇定剂后把她抬进了救护车,然后送到了市第一人民医院,和妇人一起的一个秃顶男人也一同来到了医院。
通过秃顶男人介绍得知,妇人是他的老婆,当时他们两人从家里出来准备前往商业街购物,当他们走在一条通往商业街的小路的时候,突然一只黑猫冲到他们的前面,然后扑到妇人身上朝妇人手臂上咬了一口,秃顶男人上前驱赶,黑猫便飞窜逃跑了。被黑猫咬了之后,他们赶快走到商业街的路口准备打车去医院,但是刚才街上,妇人失控,然后就发生了刚才的一幕。
听了秃顶男人的话,医生们首先处理并检查了妇人被猫咬过的伤口,的确在伤口上发现了猫的口腔酶成分,但是并没有发现类似疯狗病的病毒,甚至连有害细菌也没有发现,所以从医生的专业角度分析,妇人的这种情况并不是因为猫的缘故。
医生又对妇人进行了身体其他方面的检查,也没有发现什么异常,于是请来了我和其他几个有经验的精神科医生前来对妇人进行检查。
我们几个精神科的医生对妇人进行了简单的测试和检查,最终我们一致判定妇人有精神障碍,她之前反常的行为可能是因为受到了某种刺激,然后导致大脑深处的精神创伤复发。
最后,妇人被转到我所在的精神治疗医院,这是我接触到的第一个这种病人,尽管当时我并没有见识到这种病人的恐怖,也没有意识到在之后的一个月我会被这种病人弄得几近崩溃,当然所有人都想不到整个城市会因此陷入恐慌之中。
这件事的风波未过,三四天的时间里,在城市的各个地方又同时发生了几起类似事件,每个事件中都有一个或者几个人突然发疯,进而做出一些奇怪的举动。这些事件中的当事人有的像第一起事件中的妇人那样攻击他人或者自残,而有的人突然发疯之后变得呆滞,或者痛苦地在地上扭曲身体,或者面无表情地流泪、狂笑,好像正在经历什么自己不能左右的事情。
这几起类似事件发生之后,政府相关部门开始责令公安和医院同时进行调查,而初步的调查结果令所有相关人员都不敢再掉以轻心。
这几起事件的当事人身上都有被猫咬过的痕迹,而且据目击者说咬人的猫都是最近市里出现的奇怪的黑猫。对于猫的咬伤,现有的医疗手段都没能检查出来任何感染病毒,我和其他精神科的医生这次不敢再懈怠,于是采用了多种手段对病人进行检查,但是从专业的角度看,检查结果都显示病人存在不同程度和类别的精神问题,同样这些病人最后被送到了我们医院进行治疗,但是和第一例病人一样,我们只能借用镇静剂等其他药物对病人进行约束和控制,而仍然找不到治愈的办法。
尽管医疗手段显示这类病人的状况属于精神疾病范围,但是由于黑猫咬人的情况的确在每次事件中都有发生,所以相关部门宣布这类事件可能和最近出现的黑猫有关,并且称之为猫疫,只不过这种疫情不传染罢了。
更令大家想不到的是一星期后这种疫情的案例剧增,每个事件中都是黑猫咬伤市民,然后市民变成了类似的精神病人,这些病人都被送到我所在的医院进行治疗和研究,因此政府相关部门专门把附近的几间普通医院交由我们医院使用。虽然对于这次所谓的疫情现在的医疗手段解释不了,但是民众都开始相信这次的疫情就是不明来历的黑猫带来和传播的。一方面大家都陷入了恐慌之中,生怕被黑猫攻击,更有的人因为恐惧而开始四处捕猎黑猫,只不过很少有人成功罢了。另一方面,政府相关部门担心这种疫情引起社会混乱与不可控,所以政府在责令医院和警方继续调查的同时也开始组织专业团队对城市里的黑猫进行猎杀,其实只是为了安抚民众罢了。
当然政府派出的专业人员也会偶尔捕猎到黑猫,猎杀的黑猫直接焚烧,而捕捉到的黑猫则用来进行科学研究。但是随着疫情的加重,开始出现一件奇怪的事情。
从疫情开始大概十天的时间,陆续有黑猫横死,每天清晨人们都会发现一些黑猫的尸体毫无规律地散布在街上、室内公共场所等各个地方,而且随着被黑猫咬伤的人越来越多,无故死亡的黑猫也就越来越多。这些黑猫的死亡不是由于人们的猎杀而导致的,对黑猫尸体的检查也没有发现任何异常,政府部门只能对外宣布这是寿命耗尽的自然死亡,但是包括医生在内的民众都知道这种现象自然死亡是解释不了的,因此又一个谜团笼罩在人们心头,恐慌进一步加剧。
现在自从疫情开始已经一个多月了,这类因为猫疫而产生的精神病人还在继续出现,而且民众的恐慌越来越严重,特别是在城市的边缘和郊区,人们的正常生活已经混乱,社会部分机能也已经失效。从一开始政府相关部门就责令我所在的医院查出这种现象的原因,而大部分重担落在了我的肩上,但是这一个月来我并没有发现什么进展性信息,所以在重压下我还是要继续对这类病人进行研究,反复查看病人的发病录像是我每天的主要工作。
我打开电脑,观看今天新到病人来到医院后的发病录像,录像里出现的病人模样令我一阵心痛,忽然意识到刚才竟然连病人的性别、年龄等基本状况也没问,也许我真的麻木了吧,但是这个录像里的病人唤起了我对其负责的欲望。
录像里的病人是个小男孩,看起来最多十六七岁——和我儿子年龄一样。
从第一帧开始,我就双眼盯着录像里的男孩,认真观察他的任何一个举动,并在记录本上记录关键信息。小男孩病人从进入摄像头开始就一直在挣扎,手脚有力地击打着周围所触及的一切,但是表情很痛苦,好像在反抗或者挣脱什么束缚。
我认真看着录像,试图理解小男孩的行为。突然,五分钟十二三秒处小男孩的一个动作令我脑袋充血,整个人恍惚,愣在那里好几分钟,之后我继续观看录像,又在录像的很多处看到小男孩习惯性地做这个动作,我心里的疑惑更重了,而且还有一种莫名的恐惧。
“小吴,你现在来我办公室一下,把小孙也叫上。”我打电话给小吴,想要知道他们是否也能看到我所看到的,确认我不是因为个人原因而产生了幻觉。
“申医生,你找我们啊。”小孙和小吴来到了我的办公室。
“我想让你们看看今天病人的录像。”我示意他们坐下。
我重新把录像进度条拉到最开始,然后一次次拉到小男孩那个动作的每个时间点,看过一遍之后我转过脸问他们俩看到了什么。
“嗯……我没看出什么呀。”小吴好像若有所思的样子。
“我感觉也没有什么异常的,只不过这个病人好像有一个习惯性的动作,他总是不经意间用右手食指在自己鼻子上蹭……”
“你看到了?你也看到了!我儿子也有这样的习惯,和录像里的小男孩完全一样……”我突然站起来打断了小孙的话,情绪十分激动,但很快我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
医院里很多人都知道我的儿子在一年前离家出走了,至今毫无音讯,但是大家都没有过多询问我这件事,也很少在我面前提起。他们知道我的妻子当年难产去世,十几年来我和儿子相依为命,儿子离家出走这件事对我打击很大,可能正因为这样,医院的同事都不敢在我面前提和我儿子有关的任何事。
“申医生……”小孙试图安慰我,但是欲言又止。
听到我说起我的儿子,小吴眼神躲躲闪闪的,表现出一副震惊的样子。
“申医生,您好好休息一下吧,这次的录像我和小吴先帮您看,把其中的关键信息整理出来之后交给您。”小孙等我情绪稍微稳定一点之后建议我道。
“对不起啊,我刚才失态了,”我的语气变得很平和了,“我可能太想念我的儿子了,也不知道他现在在哪。”我边说便把手机里儿子的照片给他们看,试图向他们打开心扉。
这时小吴撇了一眼儿子的照片,突然身体向后踉跄了一步,眼神里充满了难以掩饰的惊讶和惶恐。
“申医生,我还有些工作要马上做完,我先去忙了。”小吴突然插了一句,然后慌忙走出了我的办公室。
我和小孙看着小吴反常的举止,都没有在再说什么。
“好了,你也先去忙吧,我休息一会儿。”我示意小孙也先去工作,等他们都走后,我关了电脑,靠在椅子上闭上眼准备休息一会儿。
闭上眼之后,我迷迷糊糊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我在睡梦中似乎听到外面响起嘈杂的喧闹声。
“申医生……申医生……”急促的敲门声让我清醒了过来。
揉了揉眼睛,我看到小孙站在我的办公室门口,显得很慌张。
“申医生,你快去看看吧,小吴她……”小孙喘着粗气说。
一听到小吴好像出事了,我赶快站起来,随小孙一块走了出去。来到医院门口的大厅,我看见几个人扭扯在一起,一片混乱。
经小孙说就在刚才又有一个病人被送来,小吴跟随其他几个医生出来接收病人。这个病人是个将近50岁的妇女,刚开始和大部分病人一样,先是疯狂挣扎,毫无目的性地攻击着身边的人,而小吴看到这个病人的举止之后就蜷缩在一边的墙角,就好像第一次接触这类精神病人一样。随后病人忽然安静了下来,朝着服务台走去,大家觉得病人情绪似乎稳定了下来,所以任由她自由活动,当病人走到服务台内侧的时候,小吴忽然大叫抓住病人,同时跑向服务台一把搂住病人,这时候病人刚好拿起服务台内侧的一把剪刀准备刺向自己的脖颈,小吴抓住病人的手臂,病人在反抗中把剪刀刺进了小吴的锁骨处,这时周围的医生才反应过来,急忙制止病人……
我到的时候,几个医生还在试图控制病人,我和小孙站在一旁插不上手。不一会儿,病人被注射了镇静剂安静了下来,小吴瘫坐在地上抱着病人,头依偎在病人的肩膀上,一言不发,鲜血染红了她的白大褂,与服务台上花瓶中的红玫瑰交相辉映。我看小吴的伤口还在不停地流血,于是劝她先去处理一下,病人交给我们,但是小吴似乎没有听到我说的话,仍然靠着病人的肩膀,双目呆滞,一言不发。
“小吴……”
“小吴……”
我喊了几遍,小吴还是不做声,这时我看着她锁骨处的伤口一直在汩汩流血,于是我生气地上前抓起她的手臂,想要强行让她和病人分开,但是她的反应让我瞠目结舌。
“我不去,我不去……”小吴嘶喊着挣脱我的手,“我要和妈妈在一起……我要和妈妈在一起……”她不断的在重复这句话,声音一点点缓和了下来。
听到小吴的话,我们在场的所有人都面面相觑,脸上顿时挂满了惊讶和疑惑,其中小林反应最大,他听到小吴的话,猛地一下蹲坐在了地上,眼里写满了紧张和恐惧。
“小吴,你怎么了?”我身边的一位资历很老的女医生提高声音问小吴,“她是你的妈妈吗?”
小吴没有立即回答,而是抬头看了看我。
“她和我妈妈的动作一模一样,我能感觉到她就是我的妈妈。”小吴用手拢了拢病人散乱的头发,“妈妈……妈妈……”小吴看着病人的脸,轻声喊着妈妈,声音很机械。
“你站起来,她不是你妈妈,你妈妈已经死了!”正当我准备继续询问小吴的时候,小林突然从我的左后方窜了出来,跑到小吴身边,用力拉起她,并且怒斥小吴。
听到小林的话,我们都感觉很惊讶,之前我们都没听小吴说过她妈妈去世的事情。
这时小吴抬起泪眼,看向小林,好像很疑惑为什么小林知道她妈妈已经去世的事情,而小林刚迎上小吴的目光就下意识地扭头躲闪,然后向后退了几步,蜷缩在了墙角。
“小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我的问话使小吴转移了视线。
沉默了好一会儿,小吴才又开口说道,看起来她的情绪稳定了一些。
“是的,我妈妈在几年前就已经去世了,但是我知道这个病人现在身体里是我妈妈的灵魂,”小吴看了一眼身边的那个病人,“自从进入医院,她就一直用右手背做出在额头擦汗的动作,而且擦完汗还总是摸一下耳朵,我妈妈生前就是这样,她的这一连串的动作和我妈妈一模一样……”
“也许这只是巧合!”旁边的女医生厉声打断小吴的话,似乎显得有点不耐烦。
小吴没有做出回答,而是继续说道:“你们也都知道,这一个月来的精神病人都和城市里莫名出现的黑猫有关,而这些黑猫身体里住着生前横死之人的灵魂,而且不止一个。黑猫每咬一次人,它们身上的其中一个灵魂就会进入被咬者的身体,因为转移的灵魂都是属于生前横死之人的,所以被咬的人就会表现出暴力、绝望、自杀等倾向,因为他们身体里的灵魂生前就经历了这些。我的妈妈就是被人害死的,我现在还清晰地记得妈妈临死前挣扎的表情,就和这个病人表现出来的一样……”说道这里小吴抹了抹脸颊上的泪水,“你们知道为什么猫疫发生之后会有一些咬人的黑猫无缘无故地死亡吗?那是因为这些黑猫都已经咬了九个人,它们身上九条命的灵魂都转移到了被咬者的身上,所以它们九条命耗尽而死,的确,猫是有九条命的。你们如果不相信,之后可以检测横死黑猫的口腔化学成分,然后你们就会发现被送来的病人之中总会刚好有九个人的猫咬伤口的化学成分和一只横死黑猫相匹配。”
“也许你们会认为这都是我的胡思乱想,但不是。半个月前我发现有些被送来的病人的行为和几个月前新闻所公布的凶杀案件中受害人的动作完全一样,甚至眼神都相似,我很疑惑也很好奇,于是这段时间我私下搜集了很多个新闻案件视频,然后和医院里猫疫患者发病的录像进行对比,每天都在研究到半夜,最后发现新闻所报道的每个受害人都可以找到与之行为匹配的猫疫患者。而且最近我刚刚验证出送来的病人中总有九个人的伤口和其中一个黑猫相匹配,只不过这些研究还没有整理,还没来得及向医院公布,研究资料都在我的办公室……”
听到这里,其他医生没再说什么反驳的话。
“我不知道那些黑猫从哪里来的,为什么源源不断地产生,也许那些横死之人的魂魄充满了痛苦和仇恨吧,所以不愿意离开,于是转生到九命猫的身上。而当猫咬伤人类的时候这些魂魄就进入被咬者的身体,然后借用新的身体重复生前的死亡动作,如果新的身体死亡,那么这些魂魄会继续转生为猫,然后继续以这种方式重复死亡……也许人死后真的会重复生前的死亡动作,只不过和我们之前想象的不太一样罢了。”
听了小吴说了这些我的头轰得一下,脑海里浮现出了今天早上那个录像里的小男孩……
“不可能,不可能的,这一切只是你的猜测,不可能……”我几乎哭出了声,尽管这一年来我很痛苦,但是我从来没有在其他人面前流过眼泪。
“对不起申医生,今天早上那个小男孩病人身体里……”
小吴没有再说下去,但是我猜到她要说什么,我只是不想接受罢了。
“对不起,其实……”小吴试图要再说什么,语气很复杂,眼神也一直在躲闪。
“你别说了……”我哭喊道。
也许是想不到我这么一个见证无数死亡的中年医生会毫无顾忌地流泪,大家一言不发,医院里顿时陷入了沉寂,唯有我努力抑制的哭泣声游走在大家的耳边。
突然服务台一阵嘈杂,就像寂静夜里鼠窜的声音。
小吴身边的病人不知为何站起来,张开双臂挡在小吴的前面,嘴里说着什么“求求你,放了她”之类的话,然后向前猛扑,好像在和人扭打,最后摔倒在地上,一支钢笔从病人身上滚出来,在地板上划出一道鲜红的痕迹,就像一支被碾碎的红玫瑰。
“妈妈,妈妈……”小吴扶起血流不止的病人,扯着喉咙大喊。
看到病人慢慢闭上了眼睛,小吴的哭声霎时间停了下来,然后趴在地上向前伸展着胳膊。
我发现小吴想要去拿那支滚到一边的钢笔,正当我挪开步子想要去阻止的时候,钢笔已经被小吴拿在手里停在了脖子前的几公分处——小林站在了小吴旁边抓住了她想要自杀的手臂。
“妈妈死了,妈妈死了……我要和妈妈一块……”小吴嘴里机械般嘟囔着,眼睛空洞,表情僵在脸上,就像一个可怖的木偶,令人心生寒意。
这次小吴的精神已经被完全击垮了。
“妈妈……妈妈……”小吴嘴里一直念着,并且试图挣开小林的手。
“你妈妈已经死了……已经死了……”小林歇斯底里般冲小吴大喊,但是立刻语气又变得很平静,“对不起,我对不起你……是我杀了你的妈妈,才害得你这样,我对不起你。”
听了小林的话我们都很震惊,唯独小吴还是一副木然的表情,毫无知觉。
原来小林和小吴来自同一个县城,三年前小林从医药大学毕业后便待业在家,一天晚上他在街上闲逛,走进一条漆黑偏僻的巷子,这时一个女孩从小路的另一端进入巷子,小林看到四下无人,于是起了歹心,欲对女孩图谋不轨,正当小林抓住女孩的时候,女孩的妈妈也从路的另一边走来,听到女儿挣扎的声音,女孩的妈妈跑上前来,小林看到有人跑来心里很慌张害怕,于是拿出了随身携带的小刀,在慌乱的撕扯中刀子刺中了小吴妈妈的脖子……
小林和小吴都瘫坐在了地上,倚着服务台,并排坐着,两双眼睛都木然地看着前面。
“那件事之后我每天都很害怕,每个夜晚都会在梦里惊醒。我想要赎罪,但是我又没有勇气自首,所以打听到了你要考的研究生,我想要尽可能地照顾你,补偿你……”小林似乎忘记了其他人的存在,好像是在对小吴说,又好像自然自语,“我知道我有罪,我从来不敢看你的眼睛,我只想尽可能弥补你……”
第二天我没去医院,一直躺在床上似睡非睡,脑袋十分混乱,并且反复假想儿子正在某个地方。
大概中午的时候我听到有人按门铃,于是我简单穿了件衣服去开门。一打开门,一阵寒风吹进我单薄的衣袖里,我看到小林站在门口,头发被吹得很乱,脸上一副憔悴的样子,他手里拿着一个褶皱的木浆色信封,身体在瑟瑟发抖。
“申医生,你还好吗?”
我微微点了点头。
“根据小吴说的有关猫疫的情况,医院的医生和警察进行了多次验证,结果和小吴说的完全一样。”
看我不做声,小林继续说道:“这是小吴昨天精神还没失常的时候给您写的信。”说着小孙把手里的信封递给我。
把信交到我的手里之后,小孙转身准备离开。
我麻木地拿着手里的信封,准备关门,突然小孙回过头来说:“对不起,申医生,我偷看了信的内容……”小孙有些支吾,“小吴现在已经疯了,她很可怜,所以……所以请你不要怪她好吗?”
我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也没有回答,愣了两秒之后我关了门转身回到房子里。
坐在沙发上,我颓然地打开信封,掏出里面的信。
申医生,我不知道最终这封信会不会送到您的手里,但是我实在不想隐瞒了,特别是刚才在看了那个小男孩病人的录像和您儿子的照片之后。
其实这段时间我一直都在研究这次的猫疫,最终我发现了有关猫疫的真相……
小吴的第一页信首先写了昨天她在医院向大家说的内容,这部分我很快扫了一眼便翻到了第二页。
所以今天那个小男孩病人体内很可能是您儿子的灵魂,您的儿子已经……当然,也不一定,因为也许是您太敏感,误认为小男孩的动作就是您儿子的动作。
其实,申医生,关于您儿子,我对不起您。
七八个月前,有一天我在家看到我的妈妈带来一个十六七岁的男孩,当时我没在意,但是今天看了您儿子的照片之后,我意识到那个男孩就是您的儿子。我是最后才知道那段时间妈妈在搞传销,期间曾经骗好几个陌生年轻人进入传销组织,其中就有您的儿子。
今天听到您说那个小男孩病人的动作和您儿子很像,我联想到我妈妈曾经把您儿子骗进传销组织,所以我很恐慌,我怕小男孩病人体内是您儿子的灵魂,怕您儿子已经不在人世了,而且是因为我妈妈的缘故。
我不确定您的儿子现在是不是还活着,但是无论无何这都是我妈妈的错,是我的错。现在我妈妈已经不在人世了,再也没有机会弥补曾经犯下的过错,所以我愿意以后替妈妈偿还,哪怕永远也没办法完全弥补。
我不知道最终这封信会不会交到您的手里,但我希望您的儿子还活着,还会回到您的身边,就像一切都没发生那样。
看完小吴的信,我的脑海里无数思绪在交织、翻腾,我木然地坐在那里,难以接受这突如其来的一切。
之后的几天我还是没去上班,每天都在家里反复整理儿子的东西,等待着他回家。我知道小吴说的话意味着什么,儿子经历了什么,我也知道那个男孩病人的动作和儿子很像,但是很多男孩都会有这类下意识的动作,也许仅仅很像罢了,我儿子只是受了点苦,但很快就会被解救出来,很快就会回来的。
一天中午,我坐在沙发上胡思乱想,突然电话响起。
“你好,是申先生吗?我们是市公安局的,昨天发现一具尸体,但是由于尸体腐烂已经无法确认,所以根据您之前报案的失踪人口,我们希望您能前来比对一下。”
放下电话,我瘫软在沙发上。
几天后,DNA对比结果单送到了我的手上。
我看完单子之后将其仔细地折了两折放在了茶几上,然后脱了衣服去浴室洗了个澡,又刮净了脸上的胡须,然后换上了一身我最喜欢的西装和皮鞋,最后走出了家门。
我走到附近的一条小路,远处有一只黑猫蹲着,我用手整理了一下衣服,挺直胸膛,面带微笑朝黑猫走去。
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我也希望被黑猫咬过之后,是儿子的灵魂进入我的身体——
这样我就能重新和儿子相聚了!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