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
盛夏天气,烈日炎炎。路上行人都打着伞,行色匆匆的模样,对日光避之不及。忽然之间,风云巨变,一阵倾盆大雨匆匆来临。
“怎么回事!这鬼天气!”
老妇人咒骂了一声,拿着刚从天台收下的湿衣服向卧室走去。没过多久,门铃响了,她疑惑着去开门,看见儿子扶着鼓着肚子的媳妇走了进来。
“这么晚回来,没带钥匙出门?”老妇人顺便问了一句。昌平恍然想起:“钥匙落车上了,我现在去取。”
“伞拿上。”年轻的妻子有气无力的说,把伞递了过去。
婆婆扶着怀孕的儿媳妇进了门,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她忍不住轻声问道:“医生怎么说?”
箐玟低头摸着肚子发呆,一言不发。
“要紧不?”婆婆换了一种问法。箐玟依旧沉默着,没答话。
“哑巴了!”婆婆急得叫喊了一句。这时,儿子已经取了钥匙回来了。
“昌平你说!”婆婆转而看向儿子。
昌平衣服还没来得及换,身体就这样落在了沙发上,沉了沉嗓子:“先天性软骨症。”
“什么病?”婆婆仿佛听到一个新名词。
“侏儒症,您还记得之前住巷子口那个收破烂的媳妇吗?就那样。”昌平又回了一句,话语里满是疲惫。
一旁妻子开始捂着脸抽泣,眼泪大滴地流了下来。
“什么……”婆婆睁大了眼睛,脸上是难以置信的神态,她愣了一会儿。
“是不是……检查错了?一定是检查错了!现在带去箐玟别的医院看看,现在就去!”
昌平拉住母亲:“妈,下午去了好几个医院,您让箐玟歇会。”
“你这就心疼她了!我这几个月跟前跟后伺候她,生怕有一点闪失,到头是这么个怪物!你就不心疼你妈!”婆婆哭着叫喊起来。
“从来都没出过这种事!咱家这是遭的什么孽啊!”
“妈,对不起。” 箐玟哽咽道。
“箐玟,你先回房休息。”昌平安慰妻子道,两个女人这时候掐起来,他是真的吃不消了。
箐玟看出丈夫的为难,低头起身回卧室。婆婆的嗓音在她身后冷冷地响起:“明天就去医院把孩子打掉!我程家就是断子绝孙也不要他!”
箐玟突然心底一凉,她闭上眼深深地吐了口气。“我要他!”
“你说什么!”婆婆气的浑身发抖,双眼发红,死死地盯着箐华的背影。
“我要生他。”箐玟说完,拖着臃肿疲惫的身体回了卧室,把门锁了起来。
卧室里,箐玟打开衣柜,看着柜子里给孩子买的崭新睡衣,小鞋子。她一遍遍抚摸着衣服柔软的布料,就像是安抚着她的孩子一样。刚检查出怀孕那天,她就拉着昌平去母婴店买了一堆东西。在橱窗前她一眼看中了这双小鞋,鞋头是小老虎的模样,可爱又有生气。
客厅里不断传来婆婆的叫喊,卧室门被踢得哐哐直响,巨大的声响击碎了箐玟所有的幻想。像半个世纪那么久,外面终于安静了下来。
又过了一会儿,昌平敲了敲卧室的门,温声喊:“箐玟,开开门。”
箐玟打开门,哭着抱住了丈夫。昌平沉默不语,一下下抚着她的后背。等她镇定下来,昌平扶着她躺下,给她倒了一杯温水。
“ 箐玟,明天咱再去一趟医院好吗?”一句话,昌平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箐玟喝水的动作停住了,哑着嗓音道:“咱之前不是说好了的吗?你说了都听我的。”
昌平犹豫了片刻,尽量用温和的嗓音回答她:“这不是一件小事,不只是咱俩的事。”
箐玟仿佛全身被冰雪包裹,心更是冷的彻骨。 “这当然不只是咱俩的事,这是孩子自己的事!”
“你听我说,他现在不算一个完整的人,就算是……他也不会有感觉。”昌平酝酿了半响,终究还是不忍说明白。
“他不是一个傻子,他有感觉!” 箐玟激动地反驳。“昌平,这是一个人,是你的孩子。他不是洋娃娃,你不能因为他破了,就不要了。”
“他要是一个傻子就好了,他不知道这世界异样的眼光,每天都开开心心。可他不是。我知道他是一个人,不是洋娃娃,我养他有什么难的,可他以后怎么活?我死了,我们没了,他以后怎么活?”
“是妈教你这么和我说的,你不是这么想的,我不信。” 箐玟努力地摇头,想把刚刚听到的话都摇出她的脑袋,可是昌平扔在不停地劝说。
“ 箐玟,他如果是一个男孩,谋生,结婚,一辈子都是难题,要是一个女孩,她以后看着身边的人长开,自己还是短小的手脚,大脑袋,她每天起床照镜子,都是痛苦的开始。”
“不是这样的,不是!你凭什么替他决定。你不是他,你怎么就判定他不想到这世上看看!
箐玟顿了顿,吸了口气继续说道:“难道有缺陷的人,生活中就没有一点快乐吗?就因为某方面的缺陷就否定了他这一辈子吗?这世界这么精彩,酸甜苦辣,孩子也一定想尝。你凭什么认为没有出生的孩子,就不算一个人!”最后一句话,是箐华抓着昌平的衣服吼出来的。
昌平出卧室门后,叹了口气。他看着临近崩溃边缘的潇华,整颗心像是被人攥在手里一点点握紧。从认识到结婚,箐玟从来没真正发过脾气,她是那样温和、那样好的妻子。现在,她为了孩子把自己包裹如同刺猬。
最痛苦的,就在于他们无法避免悲剧,他们能做的,就是讨论这场悲剧的走向。昌平知道他的那些话让箐玟多难过,她现在一定觉得自己残忍自私到了极点。
卧室内, 箐玟蜷缩着身体躺在偌大的床上,心里却没有一点安全感。她不怪昌平,这些年昌平对她怎么样她都明白,包括昌平说的那些话,都一遍遍动摇着她的心。
可箐玟不想再去想那些话。她感觉自己的神经像是走在悬崖边上,一个不慎的念头就会让自己和孩子粉身碎骨。
(二)
夜里。
箐玟在梦里漫漶不清地喊着什么,眉间仍是倔强。梦中,箐玟的眼前一片漆黑,如同落入无尽的深渊,她梦见自己躺在冰冷手术台上,忽然,腹部一阵剧痛袭来,箐玟看见身体里不断渗出的血,灯光开始涣散,她的病服被染的鲜红。恍然间,她似乎听到昌平的呼喊。
她醒了,附近的景象逐渐鲜明起来。
“箐玟,箐玟!”
当昌平如暖阳般的嗓音又出现在箐玟耳边时,她分不清是梦境还是现实,只是紧紧地盯着面前略熟悉的面容。试探性地问了一句: “昌平?”
“做噩梦了么?”
箐玟看着他没有回答,昌平继续说: “你晚饭没吃,我去给你做些吃的。”
箐玟看着他的背影,眼泪又毫无征兆的流了出来。现在的她敏感又软弱,可昌平待她仍旧没变过。
“昌平,我真的想要他。”
昌平穿衣动作停住了,他不用回头就知道箐玟此刻的神情。他长长地吐了口气,转身抱住她:“我知道,我知道,我都听你的。”他还是妥协了。
箐玟没什么胃口,昌平煮了点粥,哄着她吃了点。这时,家里又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舒文,你怎么来了?就你一个人吗?”昌平看着眼前的小姨子疑惑不解。一旁的箐玟猜到了七八分,恐怕婆婆打了电话回家。
“我爸妈接到了电话,让我来的。”舒文看着箐玟说道。“姐夫,我想单独和我姐谈谈,成吗?”
“那你们聊。”昌平端着碗出了卧室。
昌平一出去,房里陷入了沉默。箐玟转头看向窗外,还是漆黑的天,这一天真是漫长。
“舒文,最近成绩怎么样?”箐玟开口问。
“你真的要生吗?”舒文开门见山,直直地盯着她问。箐玟闭口不谈,只问:“爸妈还好吗?”
“爸妈旅游去了,不知道这事,是我接的电话。”
“所以你是来……劝我打掉这个孩子吗?”
舒文犹豫了一会儿,缓缓道:“姐,你放过这个孩子吧。”
箐玟摇了摇头:“是你们不肯放过他。舒文,你读了这么些年书,可你没做过母亲,你理解不了一个母亲对孩子的感情。”
“我是理解不了母亲,但我能尝试着去理解这个孩子。”舒文默了一会儿,又开口说道:“你还记得我这块疤是怎么来的吗?”
箐玟一惊,她低头回想,那是她高二的暑假。她报了补习班,爸妈就只带了舒文去爬山,听说下山时出了意外。回家后,只看见舒文的额头绑着厚厚的绷带,家里从来不许提及这事。舒文从那时起变得寡言少语。
舒文顿了半响,酝酿着开口:“自从意外留了块疤,每次别人问起这块疤,我脸上的笑就塌了。时间久了,问的人多了,我也可以笑笑说没什么了。我真的麻木了。
大家都说只是一块疤而已,没什么好在意的,比你惨的人还多呢。
是啊,到底不是长在你身上,你觉得无所谓,可是我已经有人生毁灭的感觉了。明知道这是一块疤,受过创伤,还要问一句:“你这是怎么弄?”
到底是无心,还是残忍呢?
所以,我觉得我能尝到一点不健全人生的痛苦,这一点的痛苦比起其他的病却还微不足道。那些人连我的痛苦都感受不到,怎么有资格去评论那些孩子将要面临的灾难人生。
小时候,爸妈拿我和更糟糕的人比较,可我只会和正常人比较,为什么单单我就有这样一块丑陋的东西,父母为什么不再细心一点,再细心一点……
可我能总这么想吗?爸妈对我多好我知道。那些日子,父亲抽了血还在手术室前一直守着,母亲看见我拆绷带后哭了多久,心里多少年的痛苦和愧疚……
那我就错了吗?我不该拿自己和正常人比吗?我那时就消极了吗?
不是的,这是人的本能啊!
所以你才能说,这是我的孩子,无论怎么我的要,因为她是你的孩子,你不忍心,这是做父母的自私。
可糟糕的不仅仅是父母!糟糕的是这个孩子,做决定时,你的想法不应该是我能不能接受这样的孩子,而且孩子能不能接受这样的人生。”
箐玟忍不住回应说:“假如他不认为这是一种痛苦,也许,他能接受呢!”
“姐!这话你自己相信吗?我告诉你,他不能,他以后会埋怨你,怨恨你。因为这事放谁身上,谁也受不了!”舒文神色无奈地看着姐姐。
舒文想表达的,只是一些暗处的感受而已。假如她听了,放过这个孩子,也放过她自己,那么就算自己这疤还有那么一点意义。
“舒文,我渴了。”箐玟叹着气说。
“我去帮你倒水。”
舒文刚出卧室,昌平走了过来。
“你和箐玟说什么了?”
舒文还没说话,两人背后一记响亮的关门声。
如果注定痛苦,这世间还值不值得来走一遭。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