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的上海与白日里的上海判若两城,白日里最为繁华的街道弄堂天一擦黑便上了门板,早早地隔开这一地的热浪,有的人家为了省下点钱,宁肯摸黑做事,也不点上灯,使得整条街道黑黢黢的,夜行的人靠着墙根快步走着,像被人赶着似的,月光一照,落在地上的影子,便尤为狰狞可怖,让人心里发怵。同一片月光照在另一处却是一番不同的光景,虹口大戏院的门前停满了各式各样的老爷车黄包车,各路的商人老爷互相虚虚的寒暄着,霓虹灯照在人脸上,映出五颜六色的光,女人们穿着紧身的旗袍,妩媚的扭着身子,恨不得贴在哪位老爷身上,嘈杂的环境使天上那轮月亮不知所措起来,洒下的月光不着痕迹的尽数被吸收了,上海本就像是一座漂在海上的孤岛,这处的热闹倒摒弃了孤独感,使得这座城更高贵,更目中无人了些。
沈桢从小就跟着师傅走南闯北跑场子,在她还不记事的时候,就没了父母,他师傅也算是唯一的亲人了,这么多年下来,即使在这戏台子上,不是台柱子,也算得上是个角,向来有那么点名气的,都须得有个拿得出手的角色,沈最擅长的当属虞姬了,台前一声娇滴滴的“大王”,必得赢得个满堂彩,只是去年师傅病故之后,她对唱戏再提不起兴趣来,本就是为了混口饭吃,师傅没了,苦日子也过不下去了,一心只想为自己下半辈子谋个好的出路。可越是做这行,心里就越是明镜似的,形形色色的男人,大都是不靠谱的,她只在心里想着:一个女人,再不济,也断不可白白的把自己完全托付给男人。沈桢摸出枕头底下的西洋表,对着月光瞧了瞧,两点多了她还毫无睡意,把头靠向床边,往月光照的到的地方凑了凑,仔细的端详起那只表来。这是肖景云送的,沈桢对他很熟悉,那是她的戏迷,偏偏还是个有钱的主儿,别人听戏捧场,顶多送束花,赏点钱,他倒好,什么镶着宝石的西洋怀表,珍贵的头面头发,一股脑往她这送,还乐在其中,也有人调侃“肖三爷为咱们虞姬花的可是大手笔啊。”他也只是笑笑,不做解释,他不说沈桢自然也不好妄自猜什么,每次都亲自道谢,当着人时越发显得两人间的气氛微妙的紧。
沈桢既睡不着,索性下了床去顺戏服上的流苏,拿着小刷子刷着刷着便又想起来今天在后面时,那肖景云又来找他,今日倒没送什么好玩意儿,只向她问了一句话,问要不要嫁给他?他专挑了该上台的时候问,问完便没了人影,现在想来倒觉得是落荒而逃了。沈桢抚着心口想女人在这样四下无人的夜里惯是会胡思乱想的,寻常人家哪会真心讨他们这样的女人回家,心里这样想着,脸上却可疑的晕出一片红,热的出奇,抓着戏服的手,也不由的用力了些,险些把那流苏抓下来,心还突突的跳着,她也不知这一夜怎么过去的。
天刚擦亮,沈桢迷迷糊糊的听着有人拍门,朝窗外看了看,慢慢坐了起来,往常这时候她本该起来吊嗓子了,今日竟困成这样,来不及细想便下了床,手先一步开了门,门口的陶妈见了人便堆起了一脸的笑:“桢姐儿今日醒的晚些。”沈桢被吵醒还略有些不满,低低的“唔”了声便错开身子让她进来,陶妈是平日里管着戏院里这些姐儿生活起居的老妈子,对谁都和和气气的,沈桢给她倒了杯隔夜的冷茶放着:“陶妈这样早来有什么事?”陶妈往前凑了凑,略显神秘的压低了声音,这大清早的倒多此一举了,沈桢也没说什么,配合的朝她弯了弯身子,“桢姐儿可想嫁人了?”沈桢不禁愣了一愣,这可奇了,“陶妈竟要给我做媒?”陶妈笑的满脸的褶子:“桢姐儿这样的人哪还用我做媒,早就有人找上门来了,你还不知道,是肖先生,平日里还常给你送些新鲜玩意,要我说也该为自己早做打算,这戏哪能唱一辈子,你没爹没娘,刘师傅走的又早,那肖先生家里干净,人又在银行里工作,姑奶奶,这样的好事还有啥好考虑的。”沈桢听着心里也不知是个什么滋味,心里只想着,原来他说的不是玩笑话。陶妈用胳膊肘碰了碰她:“桢姐儿,你说句话,我也好回他。”沈桢低下头只抿着嘴不说话,陶妈见她这样以为是害羞了,吃吃的笑了一阵:“桢姐儿不说我也知道了,我今天便回他去。”沈桢又坐了好一会才起身去洗了把脸,大喇喇的躺床上不知是高兴还是难过。
事情一旦被定下来,时间便过得飞快起来。
沈桢没有娘家人,亲事的操办便都归陶妈管了,要说她孑然一身,又是个唱戏的,本身又没什么拿得出手的嫁妆,便也没什么好操办的,只带着两件戏服,几幅头面,和一些家常的东西就稀里糊涂潦潦草草的进了肖家的门。
不少人还唏嘘肖景云抱得美人归,他们却没了虞姬,不知虞姬是没了项羽还是得了项羽。
按肖家的理说,家里的儿媳妇每天都是要给老太太请安的,更何况她这个刚过门的,沈桢在戏园的时候一大早都要起来吊吊嗓子才好,今日像往常一样早早醒来却不敢起身了,身边的人沉沉的睡着,她只得略略翻了翻身子瞪着眼睛等天亮,肖景云醒来看她这个样子倒吓了一下:“怎的醒的这样早?”她也随着他起来:“在园里习惯了,兴许过几天就好了。”肖景云想了想叮嘱着:“行里离不开人,今日还是得去上班,你等会跟着大嫂二嫂他们去娘那里就成,请个安也不是什么大事,想来你应付的来。”沈桢听他这样说不禁笑了一笑:“我又不是小孩子,还需你担心这个?”其实她心里也没底,脸上倒仍挂着笑意,肖景云见她这样也笑了笑便出门去了。
待他走后,沈桢又坐立难安起来,时不时看看时辰,就怕去的早了让人说沉不住气,去得迟了又让人看着不懂事理,又怕自己的妆有什么不得体的地方,她今日穿了一件沉青色家常织棉袍子,映的整张脸白里透红的,其实细细看来她着实是个美人坯子,稀朗朗漆黑的睫毛,眼睛是狭长又有神的,像会说话一般,眼角微微往上挑,兴许是后天唱戏时吊起来的,倒平白给她添了几分妩媚,鼻子略扁些,却也恰到好处,再加上小小的嘴巴在这张瓜子脸上,妩媚中又带有点楚楚可怜的意味。她正在屋子里踱着步时,正巧外面阿小进来说:“三太太,走吧。”她一听,不禁松了一口气,赶紧跟了过去:“阿小,谁让你来的?”阿小偷笑着说:“太太,三爷疼你疼得紧,怕你不知道时辰着急,特地让我来提醒你的。”沈桢面上一红不再说话了。
到了老太太院子里瞧着就大嫂季珊坐那等着,她心里的石头才算落地,沈桢笑着走过去说:“大嫂来的这样早。”季珊看见她过来僵着脸回她:“不算早,今儿个老太太起晚了。”沈桢看她这样也不好说什么,只笑了笑便坐下了。“嗳,今天倒是我来迟了,比新娘子来的还晚。”二嫂云饶笑嘻嘻的一路快走了过来,沈桢瞧着她高高瘦瘦的,脸上的颧骨很深,穿着一身绯红色旗袍便来了,倒是不太好相处的模样,只得顺着她的话音笑着说:“二嫂净会说笑。”那云饶做下后便不着痕迹的打量了她一番:“想来唱戏的都是起早贪黑的,我倒忘了弟妹以前是做什么的了。”听她这样说着,沈桢的笑越发僵硬了,她何曾受过这样的委屈,这才嫁过来第一天,以后的日子可又怎么过,幸好老太太在屋里喊了一声,也算是为她解围了。沈桢等她们进去便抿着嘴跟在后面,屋子里还算亮堂,她偷偷打量着,看老太太半眯着眼便也没说话,只听大嫂说了句:“妈的身体怎样了,前几天景志买的药快吃完了吧。”老太太低低的咳嗽了几声:“你瞧瞧,不还是老样子,左右撑不过这个冬天。”沈桢不禁一愣,只听二嫂又尖着嗓子说:“嗳,妈你瞧着说的什么话,改天让景泽带你再去瞧瞧,这又不是什么治不好的毛病。”老太太听了又哼了一声:“我自己还能不知道?本想着看着老三老四娶了结婚生子也就完了,谁知道老三娶是娶了,平白惹我一肚子气。”沈桢脸色有些难看,却又不好不再说话,笑着说了句:“妈,横竖我已经是肖家的媳妇了,总归一切都按着咱家里的来。”老太太眯着眼不看她:“伺候好老三,收起那些不三不四的毛病,我也认你是我肖家的媳妇,行了,都走吧。”沈桢听着这话觉得浑身都凉透了,偏偏自己又不能说不能哭,她还听着二嫂在那说她过去干的都是些抛头露面下九流的营生,活该老太太不喜欢她。不这道这话随着风飘了多远。初秋还有些闷热,风吹到她身上倒令她发抖了起来,她又开始怀念起曾在舞台上光芒万丈无拘无束的样子,这才仅仅是她嫁进来的第一天。
到了晚上的时候,肖景云回来看到她坐在床边,黑黢黢的一点亮光也没有,沈桢一见了他便伏在枕头上哭了起来,他倒有些不知所措了,抚着她的背安慰着:“谁给你委屈受了,说给我听。”沈桢听了他这话便气不打一处来,却又怕被人听见了,只咬牙切齿的说:“纵使你知道了又有什么法子,怪你不该娶我来,娶了来又撒手不管,任人欺负我,我何曾受过这等委屈。”说完又低声哭了起来,肖景云听了便知道是家里的人说了什么不好听的,就像她说的,知道了又能怎么样,想到这便不说话了,沈桢看他不说话哭的又狠了些,越发后悔嫁过来了。
深秋里,院子里的树叶落了一片又一片,沈桢抓了把瓜子倚在门框那嗑着,太阳光没了树叶的遮蔽越发肆无忌惮,直直的照在她脸上,直把她照的透明人儿似的,几个月过去,她再也不像刚来时水灵灵的,过去的瓜子脸越发圆润了些,兴许是整日整日的不出门便发胖了些,出门便也是各种各样的眼光瞧着她,索性待在屋子里,如今的她倒也有几分妇人独有的韵味,只是看着憔悴了不少,唯一不变的是她还惦念着虞姬,偶尔拿出戏服来看看,却再也回不去了。
“三嫂,你站这做什么呢?”沈桢扭头一看,肖景行穿着一身墨黑色西装悠悠的走了过来,脸上笑嘻嘻的模样与这身老气的装扮格格不入,沈桢心里想着同是亲兄弟,怎的就老四生的这样好看,想着脸上便堆起了笑:“四弟怎么这时候回来了?”肖景行看着她嬉皮笑脸的就坐在了院子里的石凳上:“今天学校里放假没什么事,瞧完妈来瞧瞧三嫂。”沈桢一愣:“四弟这话说的,瞧瞧妈也罢了,我有什么好瞧的,让人听见了平白的又乱嚼舌根。”肖景行听了这话笑了一阵,托着头往桌子上一趴,低声的说:“不瞧三嫂,我是瞧虞姬来的。”沈桢听了这话便笑不出来了:“谁不知道这家里头的人最忌讳我那唱戏的行当,四弟倒是个不怕的,还专往人枪口上撞。”“你管他们做什么,三哥也不管管,要我的话,哪能给你这些委屈受。”她一听越发觉得委屈起来,不禁冷哼了一声:“你三哥眼里心里哪还有我,待我嫁进来不唱戏了他才晓得外面姑娘们的好呢。”说着说着便要哭起来,肖景行伸手拍了她几下,沈桢心里原想着要躲开,不知怎么就任由他拍了起来。
“呦,你看,我来的倒不是时候了,四弟在这呢。”沈桢一看是二嫂来了,慌忙的站了起来,一边暗骂自己真是鬼迷了心窍了,肖景行不慌不忙的收回手坐着:“我还没去跟二嫂打招呼,二嫂倒先来了。”云饶也笑眯眯的说:“四弟跟我打什么招呼去,我又不会唱曲儿。”沈桢听了这话一阵心悸,几乎要气晕过去,又慢悠悠的坐了回去:“二嫂坐着说会话吧。”云饶瞟了他俩一眼,仍笑着说:“我过会再来吧,省的碍着你们。”沈桢抚了抚心口:“四弟你瞧瞧,我在这家里头可危险的很,以后可别再来了,平白的让人说了你的不是。”肖景行没说话,坐了一会子便走了。
自他走后,沈桢又坐一会,待腿都坐麻了才颤巍巍的回屋去了,狠狠地把自己栽倒在床上,只觉有一口气上不来,哭也哭不出来,难受的紧,她总觉得活不下去了,原想着是给这下半辈子找个依靠,倒葬送了自己,心里这样想着想着便病了起来。在病里总觉得这世界都清明起来,连老太太摔了茶碗都听得一清二楚,更别说那些想传到她耳朵里的话了,“戏子就是戏子,那些狐媚子功夫在老三身上使够了又打量起老四来,呸!”“原想着老三喜欢搁外头玩玩便罢了,谁知娶进来也是不省心的。”“李医生说三太太好不了了,三爷也说预备后事吧。”“嗳,三爷也不回来,太太这越发冷清了。”……
沈桢只觉这天越发的凉,身子也捂不热似的,想挣扎着起来却也是白费力气,死命的抽手攥住挂在一旁的戏服,只觉自己又唱着虞姬似的,她原想着像虞姬那般自杀,凄惨中多少美些,后来又想,虞姬是为了成全项羽,她又为了成全谁呢,想想便也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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