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阿白翻身一招“虎摆尾”，双手一崩枪杆，那枪头反刺之时，哗啦啦震开了四五处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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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起这时已然看得呆了，项尤儿方才所为，在卫起而言已算是悖逆不堪，若换作往日，他思虑之中更多便是王法道义之类，恐怕也会多有阻挠。
但他这几日来心中颓丧，却有遇上项尤儿这等解人，一时间心中豪情也被调起，也觉得痛快异常，笑道：“卫起正可为使君做刀笔吏也。”说着上去将取了一套兵卒盔甲带上，坐来案前，翻了翻那征兵名册，思考了片刻，便指点痞子们分头将校场中的兵器架、石锁、弓箭、靶具等物移至场中，这时卫起已让众人宣称兵部新令传达，废除征兵各项花费，凡无病健壮的适龄男丁，均可报名入选。卫起一番打点之下，校场之中登时井井有条，一应运转皆合法度。
校场之中，项尤儿只觉心中畅快，便也不插手卫起的调度，只是拿了草叶子逗弄案下的孔六，那肥吏此刻手不能动口不能言，端的是辛苦异常。项尤儿逗了一阵便兴味索然，当下四处逛游，这时卫起已然安排了各人守关较艺，让来应征者施展拳脚，以便备注特长，方便后续择选。只见狗熊儿五人守了石锁较力一关，李猴儿六人则守了弓箭射艺术一关，而器械一关之上，却是阿白一人独守。这时场外之人已得到讯息，来应征者渐多，项尤儿一身官服在场中游荡，众人均不敢逼视，因此项尤儿虽然在玄都人面极熟，但这时换了一身外皮，便也无人认出。
阿白平日未曾见过这许多兵器，这时舞弄得尤其得意。他武艺通达，一法通则万法通，这般摆弄场中武器了片刻，竟将场中武器舞弄得头头是道。只见他将刀枪剑戟斧钺钩叉耍得像玩具一般，玩到开心之处甚至几般兵器同时舞动，端的是眼花缭乱。众痞儿知道阿白身手好，此时见他舞弄诸般兵器如此花哨，都觉得厉害好玩，于是纷纷叫好鼓掌。
卫起在一旁看着，初时也是一样的喝彩，但看到后来也不由得心惊，深以为妙绝。他的武学修为自非在场其他痞子可比，这时便从阿白招式之中，看出玄妙意旨，一时间竟然看得呆了，笔尖墨滴溅入纸张亦不自知。半晌，卫起方才回神，心中思绪飘忽，却忽然想起了传授自己武艺的兰监师。
原来卫起虽是慕容渊徒儿，但慕容渊这些年身体羸弱，体术方面，卫起便全是由兰监师指导。那兰监师年岁并不比卫起年长许多，但由于入门较早，便已算是卫起的门中长辈，初时兰监师授艺之时，脾气却极差，面纱从不离面，打起卫起来也丝毫不留情面，小小卫起虽然天赋不错，却也没少经历红着屁股，咒骂兰监师的岁月。
两年之前，卫起二十岁上，身量已然长成，骨骼已健，其时他魂关早破，魂力已然触及“见独”边缘。二月再遇兰监师时，便起兴要与兰监师较量，那兰监师也是少年心性，两人一拍即合，便在杏树林中对战。战到百又十四招之时，卫起一招通臂拳中“猿延手”磕掉了兰监师手中软剑，又一招“龙爪手”登时扣住兰监师肩膀。正得意时，却不想对方肩膀入手娇小滑腻，浑不似男子手臂，卫起这一晃神之间，兰监师将肩膀挣脱出去，却不意一条袖管自肩至腕却被卫起撕扯了下来。卫起这下全然愣住，冷不防面上已然中了狠狠一掌。杏花落处，兰监师窈然身影已然飞逝不见，卫起回神之时，方才想到往日相处场景，不由得暗骂自己蠢笨，竟然这许多年都未想到兰监师竟然是与自己年岁相仿的女子。
卫起经过这番变数，便对男女之分愈加了然，但往后岁月，却再也未曾见过兰监师一面，后来他问及慕容渊时，慕容渊总是笑而不答，故做深沉。时日久了，卫起便只当作那是少年一梦，想来也不觉摇头浅笑。
如今他看见阿白舞弄兵器，他虽于武学典籍渊博之极，却仍然无法看出阿白所属的门派宗系，只觉阿白的招式虽然看来破绽百出，但却让人不知该从何破起。例如他这一枪直进，比“杨家枪”中的“一字马”的腕寸低了三分，比“破阵枪”中的“千里横云”角度靠左了两寸，实战之中战刀、战斧等长兵器共有七种破法，而长剑、钢鞭等短兵器也有三种解法，然而此刻被阿白使了出来，却让卫起觉得他的后招难测之极，若是实战对上，则方才所想的十种破解之法均有可能被阿白的后招利用，且阿白出招是霸气凛然，冲阵之时若是对上恐怕一招便被他伤了，更不用说他的后招变化如何还全然无法得知。
卫起这番一想，方觉额头冒汗，心想那晚如果阿白认真与自己放对，自己不知道能过几招，如此一想，便又是对眼前这个阿白高看了许多。他自己武艺高明，魂关却停留在“外生”一层，只是能将四海武艺学来运用，却没到“见独”的境界，此刻眼看阿白挥舞诸般兵器的游刃有余的情形，心中仿有所悟，但却仍恍若隔纸，无法通透。周围应征之人眼见阿白舞弄得精彩，均是纷纷围上，也不挑战，只是起哄。
卫起这时稍稍回神，忽然想到一事，他将除了项尤儿与自己之外的众弟兄的诨名一一写在纸上，却见写的是：“狗熊儿、李猴儿、王豆腐、山鸡、梁猫儿、浩南、酱油仔、赵阿四、左雀儿与阿白”卫起写完，凝神一想，寻思道：“既然大家叫惯了，便用谐音字来取，也方便好记。”与项尤儿说了想法，项尤儿也是高兴，卫起便在纸上写起：“苟雄、李厚、王兜、商济、梁淼、胡楠、尤江、赵泗、左榷与谢白。”最后写到阿白之时，他心中对阿白颇为欣赏，寻思与那北府名将谢玄对应，便将阿白名姓点做“谢白”。
这时围场之中忽然传来密集的“叮叮叮叮”一连串的兵刃相交的声响，接着一串起哄之声响起却是场中有人在与阿白较量上了。项尤儿见状大喜，便抛下了在一旁忙着登记的卫起，自己挨过去凑热闹了。
却见场中一个青衣瘦小之人，手中握了两柄匕首，正定定立在阿白对面，显然已是交了数招。看那小个子身形步法颇有空灵之感，只见他挥动匕首迅捷无匹，一时间匕首竟似乎幻化出四五个分体，同时朝阿白刺来。阿白本是使匕首的行家，这时玩心一起，手中挥动青龙大刀，哇呀呀一声，便朝匕首荡去，只听得“叮叮”声响，便似雨打琵琶，一弹指之间便是二十余声过去，再看时，青龙刀口已然裂出了许多缝隙。
阿白此时心中稍定，只将手中大刀挂身轮转，半径减小，将大刀用使棍的方法挥动，一时间便防御住了匕首的袭击，之后向后上一跃，跃上了兵器架子，手中大刀轮转斩下。这时他身在高处，大刀的威猛之势终于发挥了出来，只见他大刀挥洒扫荡，端的是力劈华山、势扫千军。那小个子此时被他拉开距离，匕首的狠与快顿时无处施展，便将两个匕首一抛，从腰间解下一盘长鞭，“劈啪啪”挥动，又与阿白斗了起来。
这时换成了长鞭与大刀相斗，大刀虽长，但却长不过长鞭，且长鞭柔能克刚，只见这小个子拖、带、崩、弹之间，便将阿白的大刀带得左右偏斜，准头大失。阿白此刻遇上了劲敌，心中畅快至极，劈了数刀之后，便将大刀一插，反手将架上铁枪抽出，枪花一挽，分心便向小个子攻去。这枪法主要以击、刺、甩、震为主，不似大刀讲究挥斩。只见阿白翻身一招“虎摆尾”，双手一崩枪杆，那枪头反刺之时，哗啦啦震开了四五处枪影。一时枪如蛟龙，鞭若游蟒，斗得好不激烈。
小个子见讨不到好，长鞭就地一卷，地上的匕首被长鞭卷起，缠在鞭头，竟然成了一个连鞭带匕首的奇门兵器，恰似长了长牙的巨蛇一般。阿白见状，心中大为讶异，他见这番变化，心知与自己的兽牙匕应属同源，心绪动处，便在场中兜兜转转，运了多般武器，与那小个子纠缠。
到得第一百三十二招之时，阿白手中已然是一条熟铜棍了，却见小个子长鞭将阿白熟铜棍向左一带，左手匕首搭上熟铜棍，顺势削向阿白右手持棍的五指，阿白见状，右手一松，左手将棍儿一翻，棍尖便搭在了小个子的脖子之旁，阿白握着熟铜棍尾，面上遮掩不住得意之色，口中说道：“你这是藏龙……”一句话没说完，却见那小个子忽然间全身战栗抽搐，脸色发黑，嘴角一丝白沫带着血丝从唇边渗出，接着身子一僵，便向后倒了下去。阿白不知所措，当下拦腰将那小个子接住。
项尤儿在一旁观战，见阿白取胜，本要上前结识那小个子，但这番变故之下，他阅历丰富，这时心中念头闪过，便大叫道：“撬开他的嘴，别让他咬断了舌头。”阿白闻言，一手用力一捏小个子的颊车穴与迎香穴，令小个子齿唇张开，一手运气按摩他至阳穴。只见小个子口中吐出一口血，眼睛缓缓睁开，发现自己在阿白怀中，茫然数瞬之后，忽然细眉一挑，转手一拳擂在阿白胸口。他功力深厚，这一拳虽然使得仓促，也打得阿白龇牙咧嘴，向后退去。那小个子环视一周，似是清楚了自己处境，摇头苦笑之下，便在场边盘膝运气起来。
这时校场口忽然马蹄声响，一个衣着鲜亮，面上挂了通红掌印的宦官带了四五个护卫，急匆匆地冲进校场，直到征兵卫前，方才下马，下马之后便大咧咧地拿起桌上的征兵册看了起来，同时口中问道：“孔六呢？今日征兵情形如何？应征可积极否？”卫起方才见这帮人纵马前来，心知该来的还是来了，于是他略一思忖，便打了一个躬，道：“我们孔六爷前去各府呈送今日收益了……今日……嗯，可抽头处并不甚多。”
只听得那宦官“啪”地一马鞭抽在卫起头盔之上，尖声叫到：“抽头抽头！孔六这头肥猪还不够肥？还要抽头！也不看看如今是谁要领军出征，这征兵的活计他还敢如此贪污！快，把他叫回来！魏公公说了，谁都不许影响征兵一事，更不许从中抽一个铜板！明日若是孔六这猪头不能征满半数，爷爷担保将他身上的膘后日便会炼成油！”说罢冷哼数声，翻身上马，扬长而去。
这几句话虽短，但案下被绑着的孔六听得却是真真切切，这声音正是他一直依仗的魏公公手下的少监钱宁，他一向对这钱宁费力打点，确也得到钱宁多处关照，此番孔六能得到这个差事，与钱宁也是不无关系。孔六昨日将征兵所得赃款送与钱宁之时，钱宁还许了他升任之愿，却不料这时说翻脸就翻脸，倒是惊得他一身肥膘颤抖不已。
这孔六不知道的是，钱宁昨日领了孔六缴来的赃银，隔天转手便进贡给了大太监魏桓，不料却被魏桓一通臭骂。原来此次就是魏桓随驾出征，这太监挂帅之事本就是大大值得夸耀之处，却不料下属还在利用征兵一事中饱私囊。魏公公大怒之余，亲自劳驾双手，狠狠地抽了钱宁十几个耳刮子，方才让钱宁知道了其中厉害。这钱宁这时心中火大，自然是要找孔六出气，若不是此刻孔六还被绑着，多半此时已然被熬成了油了。
这一番打断，校场中的小个子运气已毕，却见他蹒跚站起，铁青着脸走到征兵处，开口道：“应征。”说话的嗓音沙哑低沉，不见喜怒，显然方才抽搐也让他口舌受伤。卫起心知此人不欲多言，于是举笔问道：“姓名。”
“贺山。”
“欲参何军。”
“刚才一架打得投缘，与尔等一队便好。”小个子眼神冷冽，说罢转身便走，背影幽暗，没入夜色之中。卫起心知这人并不简单，已然看出了己方只是冒充，但却也爱那小个子的直爽，当下便将他姓名录入自己一队。项尤儿在旁看见，心中也是高兴。
这一日时侯已晚，便吩咐孔六拿了些吃食来大家分了。经过钱宁一番打断，孔六这时已然唯项尤儿马首是瞻了，自然没了脾气，打点起食物来，也是颇为费心。项尤儿想到这番扮演征兵官吏虽是好玩，但也是冒险为之，便与众人分说了其间厉害，让大家相聚一处，尽量低调行事。此举看在卫起眼中，也觉项尤儿并非鲁莽冲撞之人，不觉暗暗点头。
将军府中，上柱国将军石信背负双手，看向桌案上的玄色葫芦，久久沉默不语。
一盏茶时分，石信忽然长叹一声，问道：“阿渊，这么说，你也没有赶上见黑鹰最后一面了？”语音之中，甚是怅然。
慕容渊浅浅酌了一杯茶，道：“木翁见到了，可我……唉，没赶上。七杀一共来了五人，黑鹰杀了三人，木翁灭了余下两人。”
石信沉声道：“木翁答应了？”
慕容渊默默点头，手指敲击桌面。
石信道：“若是有木翁暗中守护，那几个孩子也可安稳了些。”说话间，低头拿起了那个玄色葫芦，拔开壶塞，深深吸了一口气，半晌道：“酒味淡了，药味浓了……看来这些年，他带着这对母子，也没少遭罪啊！”
慕容渊也是思绪悠远，将杯中茶洒在院中，咳嗽几声，抚胸道：“斯人已去啊！”
石信点点头，盘膝坐下，问道：“阿渊，你怎么看那孩子？”
慕容渊凝眉道：“纯良敏锐，气宇之间辽阔无边，此后当有大作为。而他刺杀胡孝甫一事，虽筹备仓促，但出手利落，杀人之后仍似无事，应非出于派系之争！”
石信闻言，长长吸了一口气，道：“那便好，这孩子既然有昭明血脉，咱们也不能任他飘零于江湖。阿渊，你说这孩子可通得过那三关五试？”言语之间颇有询问。
慕容渊闻言一愣，讶然道：“亨九你何出此言？”
石信道：仰头饮下一杯浓茶，叹道：“若他真得了黑鹰真传，归于军伍，应也恰当。崩雷堂此后应有后辈来带领，你我都已老了！”说着放下茶杯，问道：“自从你以幕僚身份助我之后，刘阁老那边便再不见你了吧！”
慕容渊苦笑摇头，道：“刘阁老这倔犟脾气，越老越是分明了。”
石信道：“如今沐允急着在出征前，定要将女儿嫁与刘府二公子，甚至不顾忌将相之防，其间大违道理，阿渊，你如何看这场婚约？”
慕容渊这时眼神一亮道：“我觉得，沐允想死！”
石信闻言一怔，道：“何出此言？”
慕容渊道：“沐怀时乃是思宗朝顾命大臣，与刘阁老互为文武，但二十年来，沐允虽为阴太后养父之尊，却整日颓丧，骐山营若不是龙飞白光采过人，反倒没有三大营在朝中惹眼，在我看来，这便是沐怀时的自侮之举。据传，沐怀时之女才色冠绝，甚为其父所爱，而此时沐怀时身为北征军翼帅，如此一反常态高调嫁女，反而会有托孤之意。”
石信听到此，喃喃念道：“托孤？唉，那倒是应该助他成事啊。”
寒空中一行大雁划过，雁叫声声，更显秋风高冷。
《北齐书·高宗实录》：“缚征兵吏以教之，吏明，遂解。”
《南周志·枭王志略》：“缚征兵吏以代之，吏惧，莫能言。”
陆沉夫《北齐南周考》：“时北齐高宗尚为游侠，教之以理或非其性，然南周北齐互为敌国，则或有偏颇。孰为的史，莫能道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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