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南方多雨。
春秋时节多绵毛细雨,雨水不多,却来得频繁,像失了宠的后宫女人,无计可施只得每日泪目博取皇帝最后一点怜悯。梨花脸蛋上垂挂的不是真正的伤心泪水,能放能收,点到为止。你说,有女如此,皆因太作。但你看她实在楚楚可怜,一连好几天,有时甚至十天半个月,闷着一股气。整日怏怏不乐,不像一般乡下姑娘撕扯着喉咙大哭大闹,却又不肯轻易放下心事,只消眼睑低垂,夹着两颗珠泪欲滴不滴,一方小白帕不时在脸上轻拭……你心头一软,欲上前去抚慰一番。她却远远地躲开了你。而你并不怪罪,倒是佳人的一举手、一投足、一个回眸、一片笑靥总在你心里重复重复重复……
我说,莫不是这雨闲得寂寞故意跑到人间来无端调戏人呐。
你说,焉知是雨寂寞而不是人更寂寞?你听这雨打风声,淅淅沥沥,哪一处写出寂寞了?哪一处写的尽不是寂寞?少了这雨,离了这人,这寂寞都不是寂寞了。

自幼不喜下雨。旧时老家门前有一条大马路,乡下地方道路建设落后,尚未能铺建水泥,所以确切地说这是一条沙子路。每逢下雨,沙子路泥泞脏污,一只脚踩出去带回能带回来两只脚,另一只是泥沙。下雨天帮姐姐们擦洗地板,一桶水进去送出来半桶水,剩下半桶是泥沙。因为如此从小我对雨天的怨念特别大,但最爱的却是暴雨天气甚至是台风天。那些牛毛细雨只负责把土地弄湿,没头没尾地就跑了。等到夏季狂风暴雨一来,就像妈妈终于看不惯我们小孩子胡来而亲自搞起家庭卫生来了,把整个家甚至整片大地都仔仔细细地清扫擦拭了一遍。滂沱大雨后的世界是窗明几净的,一尘不染的,就连门前那条藏满灰尘和污垢的沙子路都在雨水的冲刷下变得十分干净。我时常在大雨过后,一个人光着脚在那沙子路上走。一步——一步——慢慢地走,走着走着也许突然间就发现某一颗沙子特别好看。捡起来,放在眼睛前对着阳光使劲儿瞄,总希望能在石头里瞄见另一个世界。很小的时候奶奶曾经给我说过,在世界上的某一个角落里,有一个拇指国。拇指国里面的每一个人都很小很小。小到什么程度呢,最大的那个人也就人的拇指大小。因为个子矮小,经常被其他国家欺负,死了很多人,后来为了保存自己的种族,他们被迫隐居在不为人知的地方。……有很多年的时间里,我一直追问奶奶拇指国的下落,但奶奶总是不说。于是,这便在我心里种下了一颗好奇的种子,并且这颗种子救了我。
我的童年,是和倾盆大雨一起,和自己一起的。我的爸爸是一个生性冷漠的人,很少与我们亲近。我妈妈则在我的成长道路上扮演“严母”的形象,对我十分严厉。她经常忙于工作,家里的事很放心地就交给我自己负责。因此,我在很小的时候就并表现出一种过分的老练。我的朋友很少几乎为零,这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我不善于交朋友,而我不善于交朋友的主要原因可能又是因为我没有与他们相符的心理年龄。很多他们玩得津津有味的玩意儿在我看来都很无聊。我既不善于改变自己,也不擅长伪装自己,所以我没有朋友。有时候,我甚至都觉得“暴雨天”是我到这世界上获得的最好的礼物。在天地一色的一片白茫茫中,反而多一份寄托。

我喜欢一切直接而热烈的东西,故而我从小就不喜欢缠绵悱恻的梅雨。我喜欢急而短的暴雨。雨的形色,在记忆中是和老家门前的那一面古墙分不开的。每次暴风雨来临,心中总有一丝隐隐的兴奋。我时常一个人坐在门槛边上,身子斜倚在长满了铁红色锈斑的年事已高的铁门上。看雨点轻轻重重地打在对面的古墙上,一开始像小米洒落的星星点点;接着是汗珠穿透衬衣的灰白斑驳。渐渐地,已然扑倒在墙上的水渍慢慢渗透、放大……还在半空呼呼降落的雨滴则见缝插针,抢占领地的能力不分上下。很快那面古墙已经变成一面水墙。一条条细水柱从墙顶的屋檐直淌下来,雨势加急,细水柱忍不住加粗加粗最后干脆成片成片地,在这面古墙上竖淌,俨然“水帘洞”。雨势不减,雷公爷爷和电母奶奶一边忙着地敲雷闪电,一边吆喝龙王爷快快加大降水,龙王爷爷一急,洪水倾囊而出,水帘之雨刹那间变成瓢泼大雨而后又成倾盆之势,在我与老墙之间拉开了一道清银色巨瀑。雨滴肆意飞溅,溅入我的双眼。眼睛开始迷离,装满了雨珠,大大小小的雨珠,形态各异的雨珠,饱满晶莹的水滴形状、破碎撕裂的水纹形状、溅落悬挂在发梢的圆珠形状……一颗——两颗——、四颗——五颗——、
——滴——滴——
洒满了全身、溅落在整个门槛上……
我小心翼翼地将它们一颗一颗捡起,拿出柜子里的针线,一颗、一颗、一颗地穿过去,串成一串小小的手链,一直戴在手上。稍微长大以后,慢慢发现其实有很多人对、暴风雨怀有一种似真似假、很近又很远的复杂情感。暴雨来临的时候,小女孩们会站成一排围在走廊前面叽叽咋咋,会不断发出尖叫,一个闷雷、一道闪电过来,甚至就能听到嘤嘤的哭泣声……男孩子们多少能表现出一点向大自然发出挑战的无畏精神。成绩好一点的男班长会表现出一种临危不惧的气度,依旧面不改色发号施令。而那些平时就爱捣蛋出风头的调皮鬼,则总喜欢在暴雨中放飞自我,一面在雨中狂奔,一面朝屋檐下的“胆小鬼们”做鬼脸,一面还仰天长啸。……

上课了,老师开始讲课。窗外依旧是大雨滂沱,天越来越黑,教室里没有灯,黑压压地一片,人头和空气亲密得不分彼此。老师讲着讲着也就停了,一群人就这样坐在黑暗里等雨。窗户是破的,雨水肆意穿透玻璃打在我们的书本上、课桌上。窗边两排的同学无可奈何,只得将桌椅往中间组移。这样一来,任何人之间的距离就近了,男女生们不约而同地就脸就红了。天越来越黑,被大雨困在这一方教室里的几十个男孩女孩,彼此手肘碰着手肘,衣服微微湿了一片。黑漆漆地一片,不时传来三三五五的絮絮叨叨的说话声,暴雨冲刷泥土的微腥味道夹杂带有奶香味的孩童汗味,刺激和新奇穿过每一个人在整个教室酝酿发酵。
时间在等待中流逝,大家伙儿都在等一个通知。终于,校长姗姗来迟——“同学们,因天气原因,下午停课。……”一阵欢呼终于爆炸性地炸起来了。这是大家伙儿对暴雨天气最终的最和谐一致地期待。
我挽起裤脚,撑起伞往家里走。一路上车、人和洪水堵得厉害,举步维艰。我看到不少家长急匆匆地往学校里送伞或者送衣服。突然间很想知道,什么时候我的爸爸妈妈也会像别的父母一样冒着暴雨来给我送伞。
几乎在我生命里的每一个雨天,我都是自己随身带伞的。至今仍旧印象深刻的是学生时代自己两次没有带伞的经历。第一次是读幼稚园的时候,那天也是台风天气。我和一群同学一起在学校里等父母送伞。所有的小朋友都走光了,我的家长却还没来。我还记得老师说:“庄少娟,你妈妈再不来,晚上你就要留在这里跟老师睡了!”我没有说什么,继续走回大厅看动画片,心里在想,那我一定是要跟老师睡觉了,妈妈不会来的……但过不了多久,老师就在外面喊我。我高兴得跳了起来飞奔出去,以为是我妈妈来接我了。但事实并非如此,老师让其中一个同学的妈妈把我送回家了。于是在这位阿姨的保护下,我终于平安回到家里,之后,我便自然而然地和这位同学建立起了一段深厚的同学情谊。
如果说幼儿园那一次我算是真正意义上的“忘记带伞”,那么初三的那年就应该是严格意义上的“被牵挂”。其实,自幼儿园那一次之后,我几乎是每天伞不离手。每次出门都会带着一把伞,以防变天。当时,我们忙着中考,重点班的同学放学后都会留下来集中再上一节课。也是一个台风肆虐的天气,阿姨就站在教室外面,大声地喊着说:“佳宜啊,伞放在这里了要记得拿,有一把是给少娟的……”我突然觉得很感动,这是我记忆以来第一次有下雨天“被牵挂”的感觉。
细细数来,活了二十载。有很多不同的人,有很多易逝的物,在我的生命里停停走走、来来去去。很多脆弱的感情消逝,很多不经岁月的旧物离去,从不敢轻易许诺永恒,也不敢执拗去挽留,一切顺其自然。这少年的雨,倒磕磕碰碰地一路陪我过来了。但或许你也感受到了:我本该是个孤独的人。如今却只剩下寂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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