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震

作者: b162c7bee179 | 来源:发表于2018-09-19 18:13 被阅读73次

                              

      听说要地震了,连地震时间都给报了出来,说是那月那天晚上几点几点,不知道消息哪里来的,但整个杨柳村都很慌张,人们商量着怎么应付这场地震,就像几十年前人们抽着水烟在生产队商量怎么应付公粮一样。

      夏天天长,傍黑天六七点天不见擦黑,人们伫在屋门子外,男人光着膀子,穿着裤衩在蹲在门槛上挠背,女人守着孩子,手里端着大半碗鸡蛋羹催促孩子快吃上,边催边说,快,吃上,多吃饭才能不生病不打针了哈。这个时候,是卖辣椒豆腐的好时候,所谓辣椒豆腐就是豆腐脑。豆腐脑我吃过各种各样的,加糖的,加咸菜末的,没汤的,可那些我只吃了一遍就再也不吃了,怎么也不觉得比家里的好吃。可能我们那重口,辣椒多,汤水也重,所以叫辣椒豆腐。

      卖辣椒豆腐的是我小学语文老师的对象,也就是我师母,骑着电动三轮车,车斗里放着豆腐还有辣椒葱花香菜麻汁什么的,还摆上一块绿色的二维码“微信支付”。我每每去买辣椒豆腐都不知道叫什么,叫大娘,可她是我师母,叫师母吧,但一想说出来这俩字就觉得不舒服,所以每次干脆就什么也不叫,把碗一搁,低着头嘴皮子麻溜拨出几个字,要两块钱豆腐脑,多放辣椒,然后看看那棵大约四层楼高的大槐树绿得浓不浓,瞅瞅我家茅房旁边的桑葚树上面葚子怎么样了,因为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但她有时候会问我学上得怎么样,赶不赶趟,学习累不累,我一般都是“还行,赶趟,不累”把话搭过去,别得什么也不说,顶多点一下头,笑几下,总显得不那么木讷。等盛好了,我把钱给师母,冲她笑一下,端起碗就往回走。

       等天黑了,师母和她的电动三轮车也回去了,人们纷纷拿出手电筒,开始仲夏晚上的必要活动--摸蛹。蛹最香的做法就是炸,也最简单,炸出来不是金黄,而是土黄,从泥土里带出来的颜色,泛着星星油光,入口酥香,但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那么多人不吃蛹,大概是怕蛹的样子吧。所谓蛹就是蝉的幼虫,还没破茧成蝉,刚从土洞里爬出来。晚上黑了,人们带上手电,提一个塑料瓶,里面灌上盐水,至于为什么灌的是盐水而不是糖水,这也是有讲究的,把蛹放盐水里,一是为了不让蛹变成蝉,蛹要是变成了蝉,就不中吃了,二是相当于把蛹腌了一下,这样回去之后把蛹放清水洗掉挂到身上的土就直接可以下油锅了。

      我小时候特别热衷于摸蛹,但是一晚上也就只能找到一两个,都不够塞牙缝的,因此我每次去都只是带一个小罐头瓶子。当时我特别佩服那些拿着那种两升半的大可乐瓶雪碧瓶去的人,认为拿着那种瓶子去的人一定是能一晚上找到好多的,即便找不到很多蛹,那也是有大信心大气魄的。比如我邻居,每次都是拿那种盛花生油的桶去摸,一晚上至少能收获八九十个,而我,矿泉水瓶子里能有八九个就算是高产了。

      人们一般摸完蛹回家把蛹往碗里一倒,喝不了半杯水就上床睡觉了。夏天晚上我最喜欢的就是躺在凉席上闭眼听外边的声音。晚上的声音就像是把月亮一抖落,什么都掉了下来。蛐蛐是最勤但也是最不烦人的,起码它一直叫你还能睡着,但狗就不一样了,有时候不知道为什么后邻居家的狗能叫上一夜,那这一夜怕是睡不多安稳,我以前听我奶奶说狗是能看见鬼的,因此晚上我一听见后邻居的狗叫就开始浮想联翩,把看过的所有的恐怖电影都与深邃寂静的夜晚联系起来,又搞得自己精疲力尽。摔盘子摔碗瓷器破碎的声音是高潮,吵的内容千奇百怪,盘子和碗摔在地上的声音确是千篇一律,听得次数多了,你仿佛就能想象出当时的情景来。女主人通红着脸,手在空中劈斩着空气骂自己的丈夫,男人觉得这个女人蛮横无礼也无知却胸中憋着一股气蠢蠢欲动,终于女主人的叫骂把丈夫逼到了临界点,男人抄起茶几上的碗,用碗兜着炽热的空气抬过头顶,然后稍微侧一下身把碗重重摔在地上避免碎片溅到伤着自己的妻子。妻子先是一愣,然后骂声又如刚入春的河水水位,一下涨了起来,丈夫犹如一架喷气式飞机,有了摔碗这个弹射起飞,便一发不可收拾了,妻子骂一句他骂一句,渐渐的,妻子骂三句,他骂一句,妻子骂五句,他骂一句,不知不觉两边声音都慢慢降下来,就这样偃旗息鼓了。

      等人们酣眠进入梦乡,只剩下蛐蛐和蛙鸣,偶尔还有几只聒噪的蝉白日里没有喊够晚上又出来叫唤两声,真正的夜晚才开始。月亮太俗气,只零零挂在那,偶尔有片云过来光华便瞬然消逝,还是星星好,虽然不如月亮那么亮,但也搭伴的多,忽闪忽闪的,你灭了没事,我0还亮着,从底下望上去说不上是繁锦秀段,但也能称得上赏心悦目了,但就怕月亮一下窜出来,锃亮锃亮的,星星一下气不过,就全灭了,月明星稀,差不多就是这个道理吧。

      不过今天就不太平了,人们往日里的太阳下山之后的悠适就像是河水里的月影被投入一块石子,一瞬间被打得支离破碎而又流畅。男人们忙活着往外搬东西,大的电视冰箱,小的风扇音响,女人们从家里各个角落扒拉自己藏的金银细软,当然锅碗瓢盆也不能落下,油醋米面小孩能拿的过来的就让小孩往外边一点点提,除非太大的实在是拿不出房门而且又不是很值钱的搁屋里听天由命,其他的基本都搬净了,回房门往屋里一瞧可算是亮堂,也能称得上是“家徒四壁”了。

      师母家也不安静,霹雳哐啷一顿搬之后院子里也摆的是满满当当,正寻思再把东西归置归置又想起来自己做辣椒豆腐那一套还放在屋里。一袋袋的黄豆是搬出来了,可是家伙事儿可还在屋里,搬吧,搬出来不知道搁哪,往上摞的话也摞不上去了,就算一摞上去白天不晃悠万一夜里再一震东西齐齐掉下来砸到人身上又是一回事,不值当:可是不搬的话吧,那可是自己吃饭的行当也是四五村里人晚上饭的着落,东西砸烂了虽说手艺还在但是这年头寻做豆腐脑的家伙事也没地方可找,现在都是扫地用不着人刷碗用不着人,人们都不带钱包刷个手机就完事的时代了,谁还在乎那套老物件,豆腐脑这一个地吃不着哪一个地说不定还有,以后说不定就出个做豆腐脑的机器自个做就可以了。

      寻思来寻思去,他奶奶的,不搬了!碎屋里碎屋里吧,不就是几口缸几块布嘛,啥时候了,都要地震了,也没心思在乎那些东西了,还是命要紧,大不了以后不做了,纺织厂、饭店、玻璃厂哪个地方不要人,做不了细活还干不了个粗活咋的,再说了,家里还当着老师,一时半会自己不挣钱又是活不了。想到这,顿了顿,想着还是有学问好啊,起码不用操外物的心,这个地怎么震肚子里的墨水它自有千钧重,怎么样也不会洒出一滴来,生下来虽不不带来,但死后确是能带走的,棺材板一盖,土一埋,自己的还是自己的,剩下的全由学生传承吊念。

      我家里也收拾的差不多了,东西都搬出来也能瞧见不是啥富裕人家,桌子椅子床铺板凳摆到外围里,电视冰箱啥值点钱的就往里搁,最好是任凭房子怎么倒,不管是往东往南还是往南往北都咋不砸着的内里放。

      等天黑了,今晚上就没往日里天刚黑人们还没睡觉时的热闹了。人们把自家院子里摆满了,院子里人没了睡的地方,当然别废话更不能睡屋里,那除了不想活的就是不想活的。一个个都拿着凉席被子往道上铺,四邻五舍一般铺到一个地方,这时候就能看出谁和谁的关系好,哪家和哪家的关系僵。建民奶奶和素娥奶奶关系好,素娥奶奶刚嫁过来的时候建民奶奶是妇女委员,两家也挨得近,向来对素娥奶奶照顾得好,素娥奶奶的孩子管建民奶奶叫妈,建民奶奶也让自己孩子管素娥奶奶叫娘。这五六十年虽说俩人关系近的拿电锯都剌不开但是还没在一块睡过,今晚上俩人把铺盖一伸,挨得近近的,恨不当睡一张铺上。但是玉柱和七十就不行了,两个人中间的空都快能放下一辆卡车了,俩人过节多,尽管是对门,但是一出门当面撞了都觉得晦气。他们是村里换届的时候结下的梁子,玉柱原来就在村里当支书,换届七十想把玉柱拱下去,挨家挨户送鸡蛋,可玉柱也不是没长眼睛没长耳朵,论这方面他比七十有经验的多,要不然他这村支书怎么当上去。玉柱先是不言语,等换届,投票结果出来了,七十几乎是满票,玉柱被扒拉下去了,玉柱还是不言语。等了差不多个把月,七十家门口来了一辆车,下来几个穿黑皮袄看着白净像是有文化的人,要找七十去那边一趟说了解了解情况,这一了解来二了解去一是七十还是嫩,二是纸里包不住火,七十的事就像是破了皮的饺子,搁水里一烫啥馅都抖露出来了。眼看着村里的支书位置空着也不是个法子,那就让老支书来吧,玉柱推推搡搡半天说好不容易下去清闲清闲可不愿再上去成天累人,村长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说大家都是希望老支书,老支书威望高,经验也丰富,能给大家办好事,求他再出一次山吧就,玉柱答应了,说是看在村里人的面子上。

      我跟我邻居,还有几个发小挨着,几个人光屁股长大的,打小什么都做过,小时候过年放鞭,我们几个拿着那种五毛一盒的狼狗牌划鞭在路上放,道上狗多,鞭一炸狗就汪汪叫,烦得不得了,干脆寻了个空旷地,去冰面上放。冬天湾面上苇子多,这一放二放不要紧,把一湾的苇子点着了,大人们看了都急了,忙着打了119,可是等那个红色的四方大铁盒来了火也灭了,那是我们第一次看到119。不光这个,我们还炸过我们老师的茅坑,就是我们的语文老师,我们师母对象。我在我家拿了一挂大鞭,指使一个点着了往茅坑里扔,可能是鞭性太急,也可能是他跑得太慢,没来得及跑,一瞬间屎花漫天,接着就是吧嗒吧嗒往下落,他被砸得最多,一出来闻着味看见他我们都离他十丈远,然后他急忙回家洗了澡,接下来几天他都没得出门,好不容易我们爬树从他家院墙里张望,就只见着那天的衣服在铁丝上挂着,他一只手捂着屁股一只手写《寒假生活》。

      我跟哥几个说今晚上要是去摸蛹指定能丰收,他们都一下来了精神,侧着身子拿手支着身体往我这边看,我看他们一眼,那眼睛在黢黑的夜里锃亮,就像是在眼珠里点了一把火,但接着那火就像是烧着羽毛的光,一刹那就熄灭了,其中一个说散了吧,命要紧,接着几个人又都反应了过来,平躺了下去,在那附和念叨,命要紧,命要紧。

      天上的云凝滞不飞,今晚上没有月亮,星星也很少几颗,有意思没意思的亮着,像是打瞌睡的孩子。我躺在凉席上,闭着一只眼,到处扭着脖子,试着从大槐树的斡隙中瞄准一颗星星,想着是颗星星掉下来也好,遭到谁家谁认倒霉,起码不用像这地震,都得遭殃。之后了解到了一点天文学知识,又想起了那天晚上很愚蠢的想法,星星你还是别掉下来了,还是地震吧。

      蛐蛐好像也被人们折腾累了,今晚上尽职尽责的蛐蛐没有几只,远不如以前晚上的恢宏有气势,以前晚上是协奏曲大合唱,今晚上是独奏,也替蛐蛐感到了些孤单。估计鬼也去躲地震了,因为今晚上狗都没有叫,就连我后邻居家那条十分狂躁的狗今晚上也异常老实。

      地面上太硬了,自己也太兴奋,好久好久没和几个发小这样睡过觉,翻来覆去没睡着。晚上十二点多,人们鼾声连绵不断,东边的声音刚下去西边又接上来,要是有艺术家在场的话必定是灵感大发,可惜我们这里没有艺术家。我看了一眼手机时间,压低了嗓子,问旁边发小,睡着了吗?旁边也压低了嗓子说,没睡着啊,接着三三五五都说,我也没睡着,我也是啊,我也没。见都没睡着,便开始闲扯,我说,你说这地还震不震啊,这地面硌得腰疼啊,一个就说,看来是震不了吧,都是谣言啊,啥时代还有人信谣言,另一个也起了劲,说,为啥我躺这不腰疼你躺就腰疼啊,看来这大学是没白上啊,接着意味深长的笑声又开始传递,一个个挠我咯吱窝拍我屁股的。可能是动静有点大吵到旁边的人了,那人就骂,小兔崽子地没震你先震开了。我们都说,不早了,咱都睡了吧,睡了吧。

      晚上一阵阵风吹得也风凉,没了白天的燥热,蛐蛐也有点缓了过来,声势渐渐壮大,纷纷登场,可能是觉得不地震了庆祝一下。

      果真那天晚上没地震,早上人们起来看着自己的房子没少一砖一砾,又是笑又是骂娘,说那个传谣言的人生儿子指定没屁眼,骂完又继续笑,像是劫后余生。

      早上人们把东西又搬了进去,吃了饭,人们又该干活的干活,该操持家务的操持家务了。路上建民奶奶碰见玉柱,问玉柱干啥去,玉柱说去地里拔草的,昨天让那狗屁事闹的地里的活还没干,建民奶奶说去吧去吧,真是的,那叫什么事啊是吧,哎呀。说完俩人打了招呼就各干各的去了。傍晚人们干完活回来晚上饭还是习惯吃碗辣椒豆腐,师母他还是骑着那电动三轮车串乡。

      夜黑了还是有两口子吵架的,把昨晚上没吵的今晚上补上,锅碗瓢盆能往地上扔的往地上砸就行了。等吵完了也该睡觉了,蛐蛐还是协奏曲大合唱,后邻居家的狗也就老实了一晚上,今晚上还是汪汪的叫。

      外边月亮锃亮,把夏天的晚上照得的像深秋起了霜似的,月亮这么亮,路灯就是个摆设。

      静静的夜里什么都没有,回想这一天什么都照常,下地照常,洗碗做饭照常,辣椒豆腐照常,吵架拌嘴照常,摸蛹照常,蛐蛐和狗叫照常,好像昨天的事被月光冲刷了个干净,一点残碎都不剩。

      我躺在床上,今晚上可不硌得腰疼了,想着昨晚上和发小一块睡的时候,又翻来覆去睡不着了,一翻身胳膊肘碰到了脸觉得脸上有些灰,想着睡觉前自己洗没洗脸,这一天没出去瞎窜什么的。

      一瞬间,地动山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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