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二三雪封山,四五六淋得哭,七八九正好走,十冬腊学狗爬’。
此刻已是正月,进入了全年最冷的时候,气温骤降到0下20多度。大雪茫茫,风刮在脸上如同刀片一样疼。
我往火堆里扔进几根木柴,捣出一堆火星子,如同烟花一样,是啊,快过年了,这让我想起了在家乡和女孩子一起放烟火的时候。火星子转瞬即逝,如同那时候的回忆一样,脆弱,短暂。
我不甘心,便又开始捅火推,制造出更多的火星子。我不想失去那份思念,它藏在心灵深处,此刻被无限放大,挤压着我的灵魂,我想家了,看着火堆上飘忽的火星子,仿佛构成了一张张难以忘怀的脸:在车站偷偷哭的妹妹,和朋友站着聊天脸上自豪的父亲,尽管他总是骂我放弃学业去当兵没出息,还有……
“吃饱了撑得你,再捅我就捅死你。下半夜还过不过了。”李治骂着我,一巴掌把我手里的棍子抢了过去。
是啊,还要过下半夜呢。我,李治,古猜,水水,车链子正在山顶的某个背风的地方烤着火堆,零下20多度的雪山寒夜,没有火堆我们会死掉的。
我们是中午就出来巡逻的,积雪和大风合力摧垮了我们辛辛苦苦修好的护栏,我们开始忙着修好护栏,返程的时候遇到大风雪,被迫滞留在山顶。
我把军大衣再次拉紧,缩了缩身子,太冷了,我的脚已经失去了知觉,可是,习惯就是自然,我早已经习惯了这种感觉。我睡不着也不想睡,因为这样的天气,太难睡着,还因为此刻,我开始想念一个不该我想念的人。
水水不停的把枪卸了又装,装好了又卸。仿佛这是让他度过这个难熬的夜晚的支撑。噼里啪啦的声音在这寂静的夜晚显得格外刺耳,他装卸动作非常快,他并不爱枪,我是知道的,我猜他是为了转移注意力。
李治抢了我的树枝,默默的把这根脆弱的棍子掰成一截一截短短的,短到需要他用很大的力才能再次掰断一次。李治丢掉了手里不足半厘米的小棍,开始寻找地上可以再次掰断的树枝。事实上,他的身边就有很多长树枝,而他并不去拿长树枝,而是只对从我手中抢来的树枝下狠手,他在做什么?我知道也是转移注意力。
车链子靠在自己插在地里的木牌,拿着一根香烟,把烟丝一根一根的抽出来,捏成小团,扔进火里。
我不知道该做什么,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我和他们太熟了,熟到无话可讲,因为我知道他们心里有鬼,我能准确的察觉出他们的想法,我也能挖苦讥讽的他们想揍我,可我此刻不想说话,而我心里也有鬼,做贼心虚吧?如果说我的这个想法叫做贼的话。我又拿起一根树枝,对着火堆捅火星子,李治没有再阻拦我。
“狗哥,我想女人了。”
忽如一个晴天炸雷,卸枪的声音停了,火星子也没有再被捅出来。周围陷入死一般的沉静,空气变得不是那么好闻,湿柴火的烟熏味变的那么浓烈。
我们不约而同的看向引爆炸药的这个人,来自海南的黎族少年,古猜。
此刻他正躺在斜坡上,双手从袖子里躲到了军大衣里,留下两个空空的袖子耷拉在地上。古猜双眼无神的看着漆黑的天空,他的眼神是浑浊的,如同他浑浑噩噩的活在这个世上。
古猜既单纯又浑噩的活着,他的单纯源于他的前十五年,他的混噩来自部队。这里没有坦克,没有抛撒热血,渴望改变的他没有得到改变。古猜刚到部队的时候,和我一起谈心,事实我和别人谈心从不告诉别人什么,我只会一个劲的去毁掉那些新兵眼里美好的东西并以此为乐。他告诉我,他以前最渴望的是天空和大海,他在海上的小船里,看着天空,觉得世界很美。他羡慕飞鱼,因为飞鱼既拥有大海,也拥有天空,他和老爹出海捕飞鱼,他会偷偷的把飞鱼放走几条,以此渴求飞鱼带着他的梦,去天空和大海。
古猜拥有了大海,他是渔民生在海边,靠着大海的恩泽得以存活。而他也拥有了天空,我告诉他,假如天空上有走廊,从这里山顶走过去你们海南,就是在你们海南的天空,在这里的脚下,就是你们海南的天空。他似乎不能接受这个不是事实的事实,他的认知里,天空不应该是这样的,有龙,有仙女,有美好的一切。而这里,什么都没有。从此他开始变得浑噩,我觉得自己伤害了他,所以我护着他。
他不知道自己以后要干什么,我们所有人嘲笑他傻,浑噩。可是我们嘲笑他的人,也不知道自己以后要干什么,退伍后大家过的似乎都不那么理想。我们可以嘲笑他,只是因为我们没有说出来自己不知道要干什么,而古猜,他说了出来。
初中毕业的古猜,年仅15岁就来到了部队,今年他十七,他的前15年怎么过的我不知道,可我确定他没有和女孩子亲近过,他也从没和女孩子套过近乎。而他此刻,想女人了。
此刻,不仅是他想女人,我们都在想女人。如同往常一样,我们憋着藏着,而他说了出来。我们又可以嘲笑他,挖苦他,而这次,我们都没有。
今天的上午,连队里来了一名女兵和几名军官,是路过防区来休息的,她不会留在我们这里,她只是匆匆一个过客,她也不会知道今晚将有几十名士兵想着她的模样,难以入眠。
是的,她很漂亮,至少对当时的我们,那是最美的。我们越想女人,越羞耻于把自己暴露在女人前面。甚至很多人想去看却装着满不在乎的样子。
我们五个下山去巡逻的时候正好遇见,那个军官把我们叫住,我感谢他叫住我们,让我们可以近距离看到那个女兵的模样。女兵问我们去做什么,我很懒散的说了句:“散步。”
古猜立马接了茬,“我们去巡逻国界。”
女兵很阳光的笑了,向我们敬礼:“向祖国的边防英雄致敬。”这个礼敬的比我们的懒散还要烂,我注意到她的中校军衔和她那不合身的军装,立马反应过来,这应该是某个团级干部的女儿吧。
说罢女兵向我们伸出了手,我一把拍了下古猜的背,把他拍向前一步:“女同志要和你握手呢。”大家便一起推古猜向前,古猜受宠若惊,连忙在衣服上擦了擦手,尽管他的衣服不比自己的手干净。
古猜如同见了领导一般,双手紧握女兵的手激动的话语不清:“谢谢谢谢谢谢谢谢……”
女兵并不着急把手抽回去。而是转头看向其中一个中校笑了,中校面无表情,可我察觉到了他眼里的不悦。兴许他觉得这个没有前途的义务兵,不配与他的女儿握手。我开始感到一股厌恶,一把拉向古猜的后领,扯着他走了。
我看了看那个女兵,似乎对我的动作很不满。而她的不满倒是让我有了好感,否则我也不会在这个寒夜里想她。可惜的是,我走的排头,并没有看到后面三个老油条的样子和眼神。否则现在这是我可以调侃他们的一个借口,也是可以再灌他们一杯酒的理由。
“要不,你自己撸一下吧。”李治很认真的对着古猜说。
“冷。”古猜很无辜的看着我们。
火焰投射在他的眼里,也投射在每个人的眼里,这让古猜看着让人觉得有那么点可怜。谁不是正值青春的家伙呢?尽管我们很廉价,可是我们也是人。
“我也想一个女孩,可是不是她。我摸过那个女孩的手,不像你们的手,全是茧和冻疮。我讨厌拉你们,你们的手太扎了。”说话的是水水,这是他第一次透露自己的感情进度,只到拉手。说罢,他装好了自己的枪,抱着枪躺在斜坡上,眼睛闭上再不肯说话。
李治用脚把掰断的树枝踢进火堆里,把雷锋帽耳朵折下来捆在下巴,他平时不愿意这么做,觉得影响了他的帅气,尽管这荒山野岭的没人会在乎他的脸。“睡吧睡吧,你们这群狗日的。”说罢也背对着古猜躺在了斜坡。
车链子把被抽空烟丝的烟丢进火堆,轻轻拍了拍古猜,同样背对古猜躺下睡了。
我把捅火堆的树枝丢进火堆,挤到人堆里,用面罩盖住自己的眼睛,开始假装睡着。
过了一会儿,我从余光里看见古猜把手从军大衣里伸进了裤子。我翻了个身,背对着他,看向山下远方漆黑的一片。也许,漆黑的一片只是一块黑布吧,把灯火通明的城市灯光与我们隔绝起来,好让我们被世界所遗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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