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有人问我,“你觉得最好的文字(风格)是什么?”当时被问得突然,我临时拼凑出两个字的答案:“居间。”朋友不解,追问。由于有了缓冲的时间,我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思绪,解释道:“以最冷的文字写最热的情。”重点在于反差,反差造就张力,张力勾人夺魄。
可能有人会一下子想到了张爱玲,在她华美的句子下是人性最残酷的凉薄,苍凉的格调下是人情最热烈的爱恨。张的文字就在冰与火间张弛,织成一张艳异的网,令人琢磨回味。去年年初新出的世情小说《细民盛宴》,其作者张怡微就颇得张爱玲的余韵。
同张爱玲一样,张怡微以女性书写者的视角,透过微观、感性、琐屑的市井细民生活,去触摸上海这座城市的脉搏。她“试图写一些非原生家庭却拥有‘不是滋味的团圆’,实现反差”;一反写与主人公袁佳乔关系紧密的人物,作家通过佳乔与“毛刺”人物(家族中的次要人物)的相处来体察城市中的人心变迁、世情浮沉。
上海是个纷繁复杂的万花筒,亦是燃炙多元文化的熔炉。
式微的贵族公馆孕育出张爱玲荒原一般的人生态度,她笔下曾怀有激情幻想的上海女人们最终静静按捺下不切实际的欲望,紧紧抓住可见的羽衣霓裳,维持着与这虚无世界的细弱联系;
精简的里弄孕育出王安忆沉着的气质风度,她文中饱经风霜的上海女人们最终不失经营体面生活的精明,放亮寻人觅夫的慧眼,等待着雍容华贵的东山再起;
而在衰落的工人新村中成长起来的张怡微,去掉了十里洋场的浮华,以克制的笔锋塑造了一个与张爱玲、王安忆笔下所塑造的富有柔韧劲儿、拿捏得好分寸、深了务实精神的女性不同的形象:袁佳乔热爱文学,太过敏感软弱,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在地人和外来移民对生存资料的争夺,传统文化和异族文化的激烈碰撞,历史的战争和政治的变动,交互镶嵌,强烈冲击上海人的安全感,塑造了上海人活在当下、精明体面的世俗生活哲学。
在《细民盛宴》中,早年佳乔的母亲因不堪忍受父亲的软弱卑微而执意离婚,重组家庭;在爷爷大限将至之时,一家人却心不在此、暗中算计;一次次以团圆为借口而坐在一起吃的家宴,人们在推杯换盏中交换或真或假的情意,重建或松或紧的亲密关系。
就像张爱玲所说:“生活是一件华丽的袍子,上面爬满了虱子”。琳琅的菜品充斥着虚伪的客套亲昵,台面上的盈盈笑意遮避了桌下的明枪暗箭和似海人心。亲情只是信口牵扯的空洞符号,由亲缘关系携带的利益关系才是实质。
“袁家是一个尽可以耍无赖之处从上到下几乎每个人都这么干过。不这么做反而会显得不那么真性情,显得看不起他们,刻意要与他们不同。”
成长于重组家庭的佳乔,孤独清冽,以沉默抗拒着这备受磨损的柴米流年,她“在这个庞大而冷漠的家族中,没有朋友,也没有同行者”,成为家族里的异类。家庭成了她的囚笼,“拆不散,合不来。”
正像怎么延伸也是围绕成圈的蚊香,佳乔徒劳地消耗自己,始终在原地打转。童年家庭分崩离析的阴影和家族复杂的人际关系就像一口大焖锅煎熬着佳乔心灵。她退守到时光深处,重新打捞记忆中的幸福碎片,用过去的“有情”抵御现时的“无情”。
她怀念童年和父亲在一起的欢乐时光,想念父亲为她做的白花花的罗宋汤。她甚至爱上和父亲极其相似的小茂,幻想他为自己打造一座坚实的城堡。就算是疯狂的方式,她也要重获父亲的爱,用最原始的、野蛮的爱之盛宴抵抗细民的庸常琐碎。
备受父亲张廷重粗暴对待的张爱玲曾暗自希望家中遭炸弹袭击,与家父同归于尽。与最知心人胡兰成谈了一场千回百转的爱恋,也终逃不开阔别两岸、一拍两散的惆怅结局。
和张爱玲一样命中注定要受无情苦,佳乔对父亲的爱得来的亦是残暴的回应;而小茂亦懦弱苟且,带来的只是爱情的苦涩。
情情自被无情扰,“‘人类的交往,……看起来总似附着一抹鬼影’。我们不能互相了解,最多只能做粗浅或泛泛之交;即使我们愿意,也无法对别人推心置腹;我们所谓的亲密关系也不过是过眼烟云;完全的相互了解只是幻想。”
事非经过不知难,也只有佳乔亲身经历了亲密关系的破裂,才能体谅当年父母的轻率。承诺本是现代婚姻缔结的重要动力,而现在也无非是空话一句,算不得数的。最终都逃不过风雨不同舟。张爱玲曾经堕了胎,把死胎一把水冲进了马桶里。佳乔也流了产,把从破碎家庭中携带来的痛感一并流掉了。如果说对亲密关系的恐惧像基因一样会遗传,那么就让这种恐惧在此绝种吧。
历经痛彻心扉,佳乔最终放弃对父亲的执念。她以觉醒的目光重新打量自己的人生,更多体认了上海这座熔炉的市井细民生命里隐忍的韧性底色。
或许她最终与青春伤痛的自己挥手告别,能像张爱玲笔下的白流苏、王安忆笔下的王琦瑶一样在精细计算中把控好自己的未来,褪下个人印记,成为又一个典型的、体面的上海女人吧。时代本就无所谓有情或无情,或许也只有从小我中走出来,情所不情,方能抵御无尽的无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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