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记事起啊,家里的早饭就未曾变过花样,每天都是面与面的交替。要么是清水面,要么是牛肉面,这样稀里糊涂的吃了二十多年,也没嫌它腻着。尤其是牛肉面啊,明明红油渍渍的一大碗,辣味油味不时地熏刺着鼻子,却厌它不得。
一个大瓷碗里,酱油,醋,辣椒,麻油种种调料,依次按序的倒入,锅里的水轰轰的翻滚着,等所有的气泡横跨了水面,父亲母亲总是熟稔地一口气打完好几个蛋,蛋清如丝,蛋黄如石,在滚滚的水波里,丝伴石舞动着,等升腾的余波蛋清盖住了视野。把面一大把的投进锅里,舀上半碗面汤进调碗里,再把断升的面麻溜地夹进去,撒上一把葱花,交上带油的牛肉。最后等待着父亲母亲将熟睡的我叫醒,一天都变从此开始,日日如此,年年这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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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不是定睛瞧见,面里的清蛋是从未见过的煎蛋,还不至于那么快的将我从追忆中拉扯出来。让人醒悟起此时此地所处何地。
内江,又是一个带着江水的幸名,光听名字就带着几分厚重,悠悠不绝。毕竟内水潇潇,自西向东,至此曲流成弧。江水连城。往城中远眺,有区名东兴,拆开来解——东为吉,自可兴,寓意着吉祥福禄,更添了良多彩头。
而这碗眼前牛肉面,与父亲母亲手里的面条几乎如出一辙。飘在油面上的杂碎,厚厚的一大碗像是装进了整座内江,不由得先升出一大份好感。汤浓汁香的俊俏模样难免心里会有打抱不平的心思。毕竟北方多面食这种从小听到大的俗语,让大半个中国人形成了难以更改的偏见。让北人们对南方的面食向来是抱着怀疑略带一丝丝的不屑。可沿长江以南一路望去,牛肉面,燃面,小面,片儿川,锅盖面能叫上名号的面太多。甚至于在中国十大名面的笔录下,南方的面种数还略高于北方一筹,不得不说是太委屈南国面了。
而这碗内江牛肉面正是南面大家们的缩影,简言说,这一碗面,胜在臊香汤美。七八块牛肉块零星的覆于面盖上,将略拱出油面的白嫩,遮蔽个干干净净。这也正算是开了一个好头。那一抹突起拂面的深色,是一碗面的精华所在。毕竟,牛肉,小火慢烹,缩汁凝油,耗费了一夜的精力。而面,大火急煮,浩浩汤汤,仅需片刻的功夫。可当牛肉拥住了面条,将所有汁水毫无保留地低淌于面缝之内,洋洋洒洒。正是前者外秀其姿,无声地守候着浩瀚深邃的星河,祝世人好梦。后者内敛其秀,急促地应和着仙气缥缈的晨曦,唤苍生安醒。
走神走的太久了,来来往往的食客都换了好几批,那吃面的人儿从不仅拥挤在一方小洞天里,连店外都挤满了长方的木桌都承不起熙熙攘攘的清馋。一份普通的面在人们嘴里却传散出无限多的花样。
“老板,二两面,少点辣子,添个煎蛋嘛”、
“那个,来一碗三两面,细面,多放点葱子。”
种种吆喝声不断,让一碗牛肉面不在局限于味觉嗅觉视觉的三大门槛里,听着这熟稔的川音,都成了一种自在的享受。
好说歹说的终于拉回正题。先得把肉与面搅匀个透彻。那混合的香嗅顺着面下的轻烟,翻滚出来,将整个面容都套上了一枚轻飘的纱容。除此以外,没有过多的繁文缛节,一旁小铁碗里的香菜想添就添。都是刚折过的嫩叶,还有点湿漉漉的露气。若是嫌着油腻,抓一把香菜一股脑的压进面条里,那片羞涩的薄绿被油浸润个透彻,可也还报了几分清香。
然后剩下该做的就是吸溜的吃面,一口面顺带着的汤汁愈多愈好,汁愈多,味愈浓,口里分泌的津液才足够多足够沁味。压下的香菜,时间务必不要太长,留的一方清脆,夹杂在面里,在面丝弹牙之际还能稍稍添上新脆,推缓了爽辣的攻势。不时捻起一块的牛肉,权当是吃面的彩头,稍加使力,肉丝里凝存的汁水,骤然乍开。即使是仅存的白肉,也值得大费工夫的咀嚼,悠悠的将韧性与弹性掺和在一起,口齿生香。
不胜辣意的人人,禁不住这般热情,便不得不放下筷子歇上一会儿。可这停顿的片刻,耳畔四周都是大口吃面的稀碎声,逼使着人儿重拾着碗筷,继续恣意的汲取着养肥。无论是盛夏还是深冬,一碗面入肚,肯定得落下一个汗水渍渍的结果。末了,将面捞空,在汤里扒拉两下,要是能寻上一块落单的肉粒,便能惊喜上好一阵子,盖棺定论般画上一个完美的句点。
大致只有这一碗暖流的入肚,内江人的一天才能如期开启。每个人都怀揣着这份温暖上路,好似在这街短巷深的江心城,掀起一大股穿堂暖风,将昨夜尚未平定的浮尘弄个清澈。已有颓败趋势的老屋,如重新粉墨般,似有一道弧线从天上来,褐红色的墙灰流转回帖上整个城垣。在牛肉面的熏气中,一座双眸看不清的老城正在拔地而起。
穿梭在这座虚实难分的内江城里,向着人群大流一路朝北,粗人们最常用的车水马龙,商贩云集般的修饰,用在这刚好。挑商贩们来说,除了巴蜀人通配的凉面土豆,属于内江人自己独享的便是一份丰腴饱满的油炸粑。各类摊子瞧上一二,就属它人头最多。也不贵,三五几个硬币就能搞定,所以啊不干上一个难免也太不起这接地气的价格了。
乍一看,还以为油炸粑就是糖油粑粑的拉长版。主料跟常见的糯米食品一般,经过一夜的浸泡,糯米松下了坚硬的壳,软糯了起来,随后蒸熟,擂粘,再把糯米团捏成鹅蛋大小,置入豆沙馅,剩下的一切就交给时间即可。
点一把浩然火,将锅热个通彻,待通彻的白烟盖过了油面。将细白的糯米团,一一掷入,沸腾的油烟瞬间吞噬了这股白嫩,重新为它换上一层新脆的黄皮,用潜在的暗劲逼迫它渐渐膨胀。随后在时间与高温的双重挤压下,天性紧实的糯米团变得更加拥簇。大概是天性使然,不想让世人一眼看破这份紧簇,那份明黄便愈结愈深,封印了所有露白的可能。而镶在中间的馅,不如糯米般随意倒戈,寸土不让的坚傲着。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瘪起来。可那份深藏于内的深绿,却愈加深邃通彻,像是向世人倾诉着自己的傲骨坚忍。
所有油炸的糯米制品,无一例外,都以趁热吃为最佳。伴随着一声脆脆的回响,嘴里像是含着一大团火焰,抑制住了喉腔换气吸气的可能。只能在舌尖左右的颠簸着,试图交换出一分热气,然后不顾一切的吞咽下去,一份踏实的力量霎时占据了整个肚腹。最让人的惊喜便是吃到馅的瞬间,豆沙混杂着花椒与肉馅,打破以往固执的偏见——豆沙即甜的化身。这份咸鲜料极具可嚼性,一口化油,两口生香,主导的麻香悠悠不绝,与外层的壳合并在一起。便是外酥内嫩四字的缩写,让人从里到外都能嚼出各异的香,又从糯中体验到粘合的绵劲与酥脆的爽道,光这些便能回味够一整天了。
......
是夜。
川东内江城内,华灯初上,烟火同乐。正值天地动静,临近除夕,举城同乐,城内大大小小的商旅门户长街,悬挂上了大彩红灯笼,满城的红艳隔绝了萧瑟东风携来的风流。夜与昼,根本辨不清有何区别,都是一般闹市喧嚣,人头攒动的热闹景象。有众多让人眼花缭乱的把式。干锅火锅,烤鱼烤肉,让出行的人儿太开眼界。最吸引的人还是以那夜啤为首的痛快劲,举杯痛饮、觥筹交错的划拳欢笑声遍覆于地,此时的人间处处都是烟火人情味,令人心驰神往。
城内是热闹非凡的人间盛况,可夹杂在两岸的沱江却冷清的喑哑无言。自高原携势而来的沱江,一身胆气早已被平畴千里的沃土给磨平殆尽,完完全全地脱变成一条和婉柔顺的大江。远眺江头,这一段穿城而过的江水没有分毫的激流声势,像是黄昏下的迟暮老人,步履缓缓的朝东推去。而两岸供人闲游散步的长道与江面近乎一致,连江铁索连环断绝了江水流意。让那娇作的双眸能掺揉进更多的江纹与风花。
夜色愈加浓厚,江岸对侧的灯火也愈加炫耀。趁着走神的劲头,江面似乎有了些许的动静,耳畔不由得滋滋起呼呼的回响。正应了那句老话,风生于地,起于青萍之末,浪成于微澜之间。
到底是归腊月天管辖的气令。那风声渐起,浪花骤生。若有人近观,更可以看见浩然罡风乘凌江面,择水而生的无名绿草开始寸寸倾摇,杂乱无章。这一片寒冬里的草荡,飞絮如飞雪,好似填补了南国无雪的遗憾。与此同时,这铁索横绝的整条大江,先前祥和平缓的镜面,零零碎碎,化成了肉眼辨不清的丝碎。这风像是无数锤子在不知疲倦地敲击着这面水镜,从镜面下剥离的镜片,敲击在人脸上,尖锐如刀,寒穿刺骨,滋生起了万般的疼痛。
可转瞬,天悬之上投下的清冷月光便止住了这股潇潇颓势,抚平了江流所有,抚平了两颊霜寒。这要是摊上一个视野开阔的晴空,那偶尔有一抹鲜艳的群鲤背脊滑过江面,该是多美的一副水之韵动。
这眼帘中的城内城外,江上江下,或冷月清风,或珠粳锦鲤,或举酒高歌,或推杯换盏,都是人间独有的新时景致。把这江城上下的字面,一二齐序的并接上,合凑起便是内江二字。
江心无恙,冷月细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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