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叶知秋 | 人生本无常

作者: 另辟蹊径 | 来源:发表于2023-10-16 19:09 被阅读0次

    (原创非首发,首发于公众号无奈大叔的另辟蹊径,文责自负)

    东村和西村本来是一个村子,历史上的特殊时期因为某些原因发生过械斗,所以村子一分为二,有了一道无形的屏障。通喜家是土生土长的东村人,通喜奶奶家是西村人,可能是械斗发生后的若干年,时间弥补了村子里老少爷们儿的裂痕,当然也可能是村子变小之后,大龄青年们找媳妇儿的难度不断升级,一脉相承的两个村子除了村名不一样外,又回到了其乐融融的样子,不再老死不相往来。

    通喜奶奶的父亲可能觉得四妈为人善良,板儿吃苦耐劳,是正经过日子的人家,就把通喜奶奶许配给了板儿。通喜奶奶将自己父亲的单身黑白照放在不锈钢的圆形相框里保存至今,老两口搬到哪个儿子家,相框就跟到哪个儿子家。那是一个留有长白胡子的和蔼老头儿,戴着一顶毡帽,乐乐呵呵,那个年代能有一张黑白照片留存下来,应该日子还是过得去的,当然,那个岁数拍的单身照,应该是没有了老伴儿的。通喜奶奶现在已近九十高龄,是只有姐妹没有兄弟的,当通喜奶奶寿终正寝之时,想必这张照片的归宿应该是跟着走吧。再年长的孩子也期盼着能有父母的温情常伴吧。

    在通喜五六岁仅有的记忆中,年轻人天天有着干不完的活,天天有着下不完的地,四妈天天领着小通喜坐在大门口的玉米秸秆堆里等他们回来,平时会讲讲故事,在小通喜生病的时候,四妈会用玉米秸秆和高粱秸秆制作各种小物件,哄通喜开心,那应该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至九十年代初,农村稚童为数不多的乐趣之一。农村物资的匮乏,即便是生病的时候,也鲜有入口的乐趣,更多的是精神上的满足。现在想想,当有人鼓吹不要仅仅追求口腹之欲,要更多地追求精神层面的满足之时,通喜倒完全可以自豪地说“爷们儿顶小的时候就靠着你所追求的境界过活”。

    通喜的爷爷和奶奶结婚之后,老丈人偶尔也会伸出援手,悄么声地接济一二,家徒四壁的状况也在不断改善,一年到头,也终于有了点儿能够添得起一只小猪仔儿的积蓄,小猪仔儿养到过年,应该有一笔不错的收入。赚钱买猪仔儿,成猪出栏生钱,日子平稳有序中就有了额外的进项,一家三口这么盘算和憧憬的时候,心里乐滋滋的。年富力强对一个家庭来说总是充满了欢乐和希望,好日子就像乌云背后的阳光,马上就要崭露头角,大放异彩。

    深秋的某天,三人一如既往地忙碌着各自的活计,下午的日头越来越短,大概五点多钟天就见黑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家总是忙碌一天的成员的归宿,当回家的三人初始觉得家中缺了什么,随后伴随猛然觉醒之后,一切都如晴天霹雳一般炸了毛儿,小猪仔儿不见了。“巴巴巴巴”唤个不停,寻找工作一开始有序进行,三人如同达成某种默契一般,都选择先不声张。全部的家当就是两间小黑屋子,挺小一个院子,焦急的“巴巴”声在这一亩三分地上此起彼伏,声音大小则掌握的刚刚好,生怕是虚惊一场而又惹人嘲弄,但无奈仍是一无所获。找寻范围逐渐扩大,家里没有就去左邻右舍找,从犄角旮旯里找,从胡同林子里找。最终事态失控,发展到了村一头的全部邻居都帮四妈家找小猪仔的地步,可想而知四妈的好人缘。但这不亚于地毯式搜索的行动告一段落之时,终究连根猪毛都没找到。此时,老少爷们儿聚在四妈院子里都化身为福尔摩斯,追问细节,纷纷建言献策。最终的结论是不容乐观的,善良淳朴如四妈一家,在沮丧情绪的带动下,觉得这猪仔儿多半是凶多吉少了,也许某个歹人此时此刻正为发了一笔横财而狂喜,也许某个懒汉正在给香气喷喷的肉锅下面添着柴火。一番宽慰之后,邻居们也在四妈一家强颜欢笑的感激声中纷纷辞行,一切归于平静。通喜爷爷因为不再需要进行一项每晚睡前的必备工作——馇猪食,唉声叹气地摔打着猪槽子。作为主心骨的四妈即便有些灰心丧气也还是不断劝慰着儿子、儿媳,备好晚饭之后,三人一餐的食之无味。正生着闷气的通喜爷爷也不点蜡,准备爬上火炕和衣而睡,就在上炕的一刹那,屁股被异物狠狠咯了一下,而后一声尖锐的惨叫“哼”的一声破被而出,叫声如同扯布一样撕开了平静的夜,接着是一阵乱了阵脚地奋力挣扎。通喜爷爷猛地一下蹦下炕,差点摔了个狗吃屎,嘴里大喊“俺的娘来,什么什么”。等起身回头拼命定睛,只见有东西在黑灯瞎火的火炕上四处乱窜,短促密集的叫声“哼哼”个没完。等稍微适应了一下屋内的黑暗,借助从窗户外面透过来的微弱月光,只见一根猪腿颤颤巍巍的还不敢着地,临近炕边又不敢跳下来。这时,通喜爷爷醒过闷儿来,原来这货藏在了被窝里,四妈和通喜奶奶闻声赶紧冲进屋子,看着通喜爷爷不知从哪里抄起的一根趁手兵器正对着猪仔儿大动干戈,嘴里还不停念叨着“狗日的畜生,你吓死我了”,那画面滑稽又可笑。第二天可想而知,“猪仔儿失而复得”成了村子里的一则笑谈,不经意间的啼笑皆非就像是诉说着那个年代的苦中作乐,单调的日子有了色彩一般。当然,也是从猪仔儿神秘失踪事件的第二天开始,小猪仔儿就跟后来的通喜一样,是在没有离开视线的环境中慢慢长大的,四妈带通喜的经验应该有一部分是从养小猪仔儿时汲取的,通喜对此一直耿耿于怀。

    生活哪有处处平静可言,人生一世,总是忙忙碌碌,心心念念。总有事情要做,总有人要牵挂。忙忙碌碌和心心念念交织在一起,往往让人崩溃。往日的惬意就像热乎乎的脸蛋儿遭受了冬天清晨的一盆洗脸水,透心凉。

    通喜记事起的第一场告别,是四妈的葬礼。四妈走的时候应该是八十多岁的高龄,而且走的很安详,通喜笃定是老天爷对坚毅又善良的人的回报,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四妈走的前两天,通喜发烧了,四妈那两天身体还硬朗得很,照顾了两个白天。那是一个把罐头当万灵药更之前的年代,起码对小通喜来说是这样的,除了长辈的关怀之外无他,好在高烧总是能够退去的,屡试不爽。从这方面讲,那个年代在农村长大的孩子能够全须全影地活着就是奇迹。在高烧犯迷糊的时候,记得四妈抱着通喜,晃着通喜,嘴里还不停地念叨着,“通喜,你想要什么,老奶给你”,通喜说,“老奶,能有一毛钱买颗糖吃就好了”,四妈继续念叨,“今天天晚了,铺子关门了,老奶明天就给你一毛钱买糖吃,通喜快快好起来吧”,祖孙二人就这么一问一答,反反复复。通喜长大后才知道,通喜答了四妈才会安心。等通喜病好了,活蹦乱跳了,四妈却不好了,疾病和衰老在这个家庭里兜兜转转,死皮赖脸,没完没了,不死不休。现在想想,四妈那时就像是一盏白炽灯的最后的两天,竭尽全力地发光发热到最后一刻,以一种人眼不敢直视的姿态硬挺着,直至钨丝绷断,油尽灯枯,即便知道结局就是一闪而逝,但为了能够驱散她心心念念的通喜头上的阴霾,哪怕是一丝一毫,也值了。可能四妈知道那一次这个家庭必须得走一个吧,也许四妈是替通喜走的。

    就在那个晚上,家族里能来的所有的长辈都聚集在四妈的炕前,男人们在简短的停留后都去院子里忙活着什么,女眷们哭哭啼啼地等待着什么,个个表情肃穆,像个仪式。对于成年人来讲,好像那种等待无需担心结果,等着就是了,结果是必然的,仪式也是必然的。就这样,在奶奶的帮助下,四妈穿好了一尘不染的深青色衣衫,干干净净,延续了自己干脆利落的一贯风格,给了他们想要的结果。不知道四妈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有没有试图回忆一下自己坎坷的一生,好跟这个自己忙忙碌碌一辈子,又有着自己心心念念的人和事的世界做一个告别,不知道如果四妈真的这么想的时候,留给她的时间还够不够,通喜想应该是够的,因为四妈走的时候眼睛是闭上的,很安详。

    四妈留下的唯一一份遗产是“一毛钱”,给通喜的。对于小通喜来说,那场告别是无意识的,通喜并不知道以后的以后,并不气派的大门口前再也不会有一老一少亲腻地坐在玉米秸秆堆里说着故事,扎着物件,等待着干农活晚归的家人。四妈成了通喜生命中的第一位过客,远去的样子越来越模糊,像是天空中由明转暗的一颗星。可能人生就是这样,不用悲伤,总有一天,通喜也会成为某个后辈人生中的第一个过客,如此循环往复,周而复始。至于那份遗产,通喜也在四妈葬礼那几天的炕席底下藏丢了。现在想来,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丢了才是它最好的归宿,起码不是通喜有意为之的,不丢又能怎么样呢,谁能指望一个四五岁的孩子在面对糖果的诱惑下选择珍藏一张货币。跟欲望妥协,向现实屈服,通喜打小就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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