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镯

我是个男人，一个成年男人。我有妻子，有儿子，还有份较为稳定的工作——每天驱车50 公里上下班。而且我今天还带着一个银手镯。

我不知道你们看完前面这段寡淡的介绍后，会对我给出怎样的评价。我现在不想知道，真的。

因为我感觉到很累。我曾经一直在考虑着我在别人眼里是个什么货色。

曾经，我谨言慎行。担心被嘲笑，担心有失身份（尽管我只是个普通小村民），担心人们把各种各样的贬义词加注我身。

后来我发现，这些顾虑都是徒劳，而且很伤神。

你永远无法让每一个人满意，甚至是同一个人的不同时候。

今天是我的生日。这是妻子告诉我的。镯子是我的生日礼物之一。

早晨，我睁开眼，妻子不在旁边。窗外天色微亮，卧室的门大开。厨房传来一阵滋滋的煎蛋的声音。没错，是煎蛋。我闻到了香味。

莫非是妻子在为我做早餐？

我简直不敢相信。妻子是绝少这么早起床的。而且还在做早饭！

我慢慢的下了床，赤着脚，悄悄地走出了卧室。外面的瓷砖坚硬而又冰凉，凉意从脚底直传到脑门。赶走了一股无名的燥热。

妻子穿着“简陋”的睡裙，光着大腿，趿着拖鞋，松散着头发，侧着脑袋，认真的煎蛋。

哇哦！我不禁惊叹出声。

妻子回眸一笑，略带羞涩。可谓之倾城。

我竟失神了。

妻子端着我的早餐出来了，让我坐下，然后让我闭上眼睛。

我不确定她是不是又要整蛊我，但是我却照做了。脑子里不停地浮现她刚刚的那一回眸。

当我睁开眼睛的时候，眼前就出现了这么个镯子——形似孙悟空的金箍。

生日快乐。妻子湿润而柔嫩的双唇在我脸庞蜻蜓点水般一带而过。

……

这只镯子突然让我爱不释手了。

之所以要买这只镯子，那是因为妻子最近在看一部韩剧。一部关于接受宿命，并打破宿命的故事。这只镯子在剧中代表了爱情与守护。

不过就算没有上述动人的意义，这个镯子以这样的方式送到我面前，也是非常值得让我纪念的。

享用完我的美味早餐，太阳已经慢悠悠地爬了出来。我该去上班了。妻子懒懒的伸了个懒腰说，路上慢点，我要再补个美容觉。

看到妻子这慵懒的模样，我忍不住俯身下去，想再亲她一口。不料，被她一脚踹开。快滚吧！妻子翻过身去。

呵，生活真奇妙。

关于这个镯子的来历，似乎说得有点多了。但是不说详细一点，我又怕你们不明白我对这镯子的喜爱之情。

得，我又害怕了。这么多年养成了习惯，有点难改。

刚到公司时，我还刻意把左手插到裤兜里，用来隐藏镯子亮闪闪的光。

我害怕它被同事看到，不知道为什么。

我的同事们，乃是社会精英，他们心思缜密，他们洞察力敏锐。远超我的估计。

在排队打卡的时候，我听到两个女声，她们在议论着什么。时不时传来“镯子”，“呵呵”，“那个男的”，“哈哈”的话语。

绝对不是我太敏感了，她们确实在议论我的镯子。而且似乎还有个什么赌约。

我本想装作没听见的。可是后面的其中一位拍了拍我胳膊问我，这个镯子是你儿子的吧？

我回头看了看她，看到她自信的笑脸，我竟毫不犹豫的点头了。没错，是我儿子的。

不知道是她的自信感染了我，还是出于某种本能，我心不慌，脸不红，如此的自然而然，就“承认”了。

她笑得更欢了。急忙回头跟另一位说道，我就说嘛，这种镯子一般只有小孩子带的。哪有大老爷们还买来带呢。

我愕然。

她们都是其他部门的，我至今叫不出她们的名字。那么也就没有必要去和她们讨论大老爷们到底能不能戴点饰品的问题了。

我只好在心里自问，大老爷们到底能不能戴镯子呢？有违法度吗？道德沦丧了吗？显然没有这么严重。

是不好看吗？那也是我自己的事。就像我长得帅不帅一样。跟她们也是没有任何关系的。

说了这么多，你们千万不要认为我生气了。

没有，绝对没有。只是有点郁闷而已。只是引出了我的一些思考而已。

作为一个男人，一个成熟的男人。这点涵养还是有的。

尽管她的语气略带了一丝不屑。或是无意的嘲弄——我很幼稚。

打完卡，太阳算是彻底的清醒了。他已正式进入工作状态——将阳光奋力地掷向地球。给地球提供源源不断的活力。

公司里的那些绿植可乐了，它们枝叶乱颤，极力地伸展开来，贪婪地吮吸着美味的阳光。它们如痴如醉。

我想如果它们也能说会道，此时此刻，一定会歌唱一首，赞美太阳之美丽。也许还会再吟诗一首，嘲讽那些躲避阳光，犹如躲避瘟神一样的大姐，大嫂们。

她们撑起艳丽的遮阳伞，或是戴上时尚的遮阳帽。她们脖子上的金链子，手腕上的金镯子，或是名牌手表，金光灿灿，争相闪耀。比我的银镯子要刺眼多了。

我左手插着兜，心里踏实了不少。

谁会在意一个银镯子呢，我心里想着。

后来我才发现，我忽略了一个关键的地方。

戴银镯子的是个男人。

在整个公司似乎都是前所未有的。男同胞们的手腕向来要么带着手表，要么就这样空着。

怎么会有男人戴手镯呢？L姐如是问道，你为什么要戴手镯呢？她很纠结，纠结到有点痛苦了。

这是我老婆给我的。我如实回答。

哎哟哟，你看看你。脖子还上挂块玉，脚脖子还拴着红绳。唉……真想不通，你怎么就喜欢戴这些小玩意。

她皱着眉，苦笑着说。语气里有些不满。似乎我干了什么愚蠢而又可气的事。

哎呀，每个人的想法喜好不一样嘛。有的人就喜欢戴这戴那的。不像我，我就不喜欢在自己身上戴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M姐在旁边似乎是在圆场。她一边说着，一边看着L姐脖子上和手腕上的黄澄澄的链子。

你们一定觉得我很小气吧。这有什么好写的呢？同事之间，逗趣而已。

但是我要告诉你，上述类似的对话，她在我面前说过很多次，多得让人想起来就心烦。

在冬天，我戴个围脖的时候，她说，哎哟妈呀，大男人这么怕冷么，还戴围脖？

我第一次在脖子上挂块玉的时候，她说，哟哟，你还戴玉啊，你不难受吗？我儿子都懒得戴。

过年搞了个新发型，她说，哎呀，你这搞得什么发型啊，真是够雷人的。

第一次开车去上班，她说，哟，你的车怎么这么小，坐进去不憋屈死了哟。

……

我还能说什么呢？去解释这个手镯的来历吗？去解释我的妻子如何爱我吗？我想这是没有必要的。

我对她们笑了笑。躲开了她们。

男同胞们的玩笑就更是直接，毫不含蓄。

哟，你搞得什么玩意？别人都戴名表，你怎搞戴手镯啊？搞得就像个娘们一样。

说完一群人哈哈大笑了起来。

我也只好自嘲道，我穷啊，想戴表，可又没钱，只好戴镯子过过瘾了。

我觉得这句回答足以令他们满意了。他们的手腕都是空空的。

我又想躲着他们了。

可是，这个世界除了男人就是女人了。我还能往哪躲呢？

摘掉手镯吗？

不。我的内心告诉我，不用摘。

说到这，你们是不是也发现了，在自己身边总有那么几个人。他们非常关注身边的人。你不管做什么，他们总要到你跟前说道说道。

你这不行，你那不对。然而当你深究原因时，你才发现，他评判的标准其实就是他自己的一时兴起，或是他自己的一厢情愿。

你若是听了他们的话，那可有你受的了。真的，我曾经就深受其害。

我曾处处谨言慎行，力求另他们满意。可最后，我连自己都弄不懂自己到底想干什么或是怎么去干了。

记得刚买车那会。每到周末就会开车带着妻儿到周围不远的景点去玩玩。

本是一家三口的短途自驾一日游。很自在，很惬意的一件事。

然而每次出游却总是郁闷不已。

去年国庆就是这样的。不但没有去玩成，还跟母亲吵了一架。

去年的国庆节七天假，有一大半都是在大雨中，窝在家里度过的。儿子闷在家里，都快愁坏了。每天早上起来第一件事，就问，爸爸，今天还下不下雨了，能出去玩了吗？

我说，你自己看手机吧。

哦，明白了。说完儿子又接着躺了回去，接着睡。

眼看假期就要结束了。

老天总算开眼，在国庆假期的最后一天，终于放晴了。

儿子开心的手舞足蹈。大清早就跑去给我刷车。而我蹲在旁边看着他。

一轮红日从儿子身后缓缓升起来了。慢慢地染红了东方的云彩。朝霞漫天，红艳如火。霞光投射下来，染红了我的车。儿子的欢愉也如这霞光一般，光彩夺目。

可是吃完早饭准备出发的时候，母亲却拦住了我们。

你们出去玩，最好把谁谁一起带上，不然他爸妈会不高兴的，带他的话，那就一定要把谁谁带上，不然爷爷他们就会不开心的，带了他们，肯定就要带谁谁谁了。不然回来肯定没好脸色看。

我说，我的车坐不下，谁谁都不带了。

母亲不乐意了，开始数落起我们了。

妻子说，这车是我们家的，出去玩关他们什么事呢？

母亲一听恼火了。他们都是你们的堂弟堂妹，你们出去玩，不带他们像什么话？就不怕叔叔婶婶们说你们吗？有车了不起哦？

妻子看了看我，一脸困惑，怎么自己掏钱买的车，还不能自己随便用吗？

我说，做人真难！

最后是我们一家三口坐公交车，去了附近的公园玩了一上午。

唉，扯远了。我们回到今天，我戴的镯子。一个普通的，廉价的镯子。我从来没有想过，戴上它会引来这么多关注的目光。

他们打量我，他们在我面前议论我和镯子，他们在背后议论我和镯子……

中午在食堂，周围不熟悉的或是不认识的同事，都会有意或无意的望着镯子。有的摇头直笑，有的交头接耳，有的指指点点。

我忽然感到浑身不自在。我是个内向并害羞的人，我不喜欢成为焦点。

这种感觉犹如芒刺在背。

我匆匆扒拉几口饭菜，就逃出了食堂。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落荒而逃。我做错什么了吗？

没有，错的不是我。

可我为什么会如此窘迫了呢？

我不得而知。

回到实验室，我关上了门。实验室里只有几台试验设备和电脑，还有我，一个人，真好。我靠在椅子上，这才松了口气。

我是非常喜欢独处的。尤其是在这样安静的环境里。内心得以安宁。大脑却是飞速运转了起来。

我在想，我今天为什么会引起这么多人的关注呢？

我帅吗？NO。妻子每次都是这样回答我的。

镯子很很吸引人吗？也不可能。一个银饰而已。换在平时，估计无人问津。

那么问题的关键是什么呢？

一个银镯子和一个男人的组合。尤其是当这个男人一点都不帅的时候。这才是关键。

这样的组合完全颠覆了他们的某些认知，或者说是常识。

这样的组合同样的也让他们感到莫名的屈辱——似乎蔑视了他们的智商。

这样的组合同样的也让他们感到莫名的不安——破开了他们固守的耐以安定生活的规则。

于他们而言，这是一种离经叛道，终将自食其果。

就如，当年他们都在挤破头抢着买房时，我则买了个车，回老家住了。他们都说我是傻子。

尤其是在今年，房价翻番的时候，他们来到我的面前。看到我的处境，他们先是默哀了2秒钟。然后开始教育我。

你看，我前年买的房子，现在如果一转手，赚了二十几万。他一脸兴奋，似乎是做成了某笔大买卖。

哦，那你把房子卖了，你住哪呢？

我租房子啊。

我说，你老婆孩子跟你一起租房子，你丈母娘同意吗？

另一个人说，我这房子这么值钱，住着又这么舒服，我干嘛卖？他一脸鄙夷，说完，头一仰，作不可一世状。似乎他现在口袋里就装着一百万似的。

我说，你都不卖，还谈什么值不值钱的。它不就是一个给你遮风挡雨的钢筋水泥混合物嘛。

又一个说，我都教过你了，买房要看势头，买涨不买跌。你小子偏不信。

我说，这是开发商教你的吧？整个房市都被这些歪理整得乌烟瘴气了。

他们各个摇头叹息。我自食恶果，他们沉痛万分。我已不可救药了。

可事实上，在我看来，他们啥也不懂，就是心虚，想多找几个志同道合之辈，一起抱团取暖。

以便万一哪天房价暴跌，黄泉路上多个伴而已。

戴镯子亦是如此。

一个男人，一个长得一点也不帅的男人，戴上镯子简直就是滑稽可笑。挑衅他们的审美观。

在他们的认知里，我是不可以戴手镯的，或是不配戴手镯的。我又不是谢霆锋，人家穿裙子是时尚。我若穿裙子，非得被他们撵出公司去。

幸好，我只是戴了个手镯，不过那也是愚蠢至极了。已经在挑战他们的底线了。

他们是不能容忍的，亦或是担忧的。

万一呢？万一这个小丑真的带起了一阵新风呢？那自己的手表该何去何从呢？

这太可怕了。

改变往往总是让人感到恐惧。

于是，他们觉得自己有责任指正我，教导我，让我回归“正途”——他们的正途。

一想到这，我忽然冒出了冷汗。他们是那样的真诚，善良。一心为我着想。而我呢？却在这里毫不领情，甚至是厌烦。

我忽然觉得万分羞愧。

为了摆脱这种无以言说的愧疚，为了自己那微薄的良心。我狠下心，悄悄地退下了镯子。我把它小心地收到包里。准备下班回到家，再重新戴上。

卸下了镯子，整个人似乎轻松了许多，下午的工作也顺利的，麻溜的完成了。

夕阳西下。外面的世界被晕染了一层淡淡的火红色。太阳的炙热，只剩下了些余温。伴着微风轻拂，拂去了人们一天劳作的倦意。

我自然的摆着双臂。款款而行。

忽然有人在背后喊我。

我回头，原来是L姐。

什么事？我问。

她说，没事。

然后看了看我的手腕，笑了起来，咦？你的银镯子呢？

我说，收起来了。戴着不舒服。

怎么会不舒服呢？她忽而掩着嘴，笑得前仰后合。

你一个大男人，怎么能小心眼呢。跟你开玩笑呢，你怎么就当真呢？哎呀，真是的。

我……

哎，是M。等等我。L姐看到M姐在前面，追了过去。

途中对着M大喊，他把手镯摘下来了。

M姐回头一愣，转而两人一起大笑了起来。

哎哟，这人真逗啊。

是啊，是啊。

她们就像是在谈论着某部爆笑的喜剧电影。以及电影里的主角是如何如何的滑稽。

她们肩并肩，肩膀不停地上下抖动着。她们步伐整齐，而有弹力。向着公司大门走去。

我呆立原地，心绪在风中凌乱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