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鹿传说》
文/江北客@三渔@千江寻一客
落花流涧水，明月照松林。
第五卷 天火同人
一 指点江山
唐宦者刘季述作乱，天子幽于东宫。天复元年正月，护驾都头孙德昭诛季述，天子复位。——欧阳修《新五代史》梁本纪第一
正月十五的长安城，往年都是格外热闹的，今岁，却有些压根儿的不同。春寒料峭之中，掩藏着一丝渭水冲不淡的血腥之气。
一名年方三九的水族青年文士缓缓踱步在朱雀大街之上，回想起一年多来在西京的坎坷遭际，心头黯然，一声长叹，虚空中腾起一股蒸汽——这蒸汽，亦如自己的命运，扑朔迷离，含混不清。
他祖籍本是代州雁门，出身于书香世家，崇文尚武，当年他父亲给他起名“崇韬”，即是冀望他成人之后精通文韬武略，有朝一日成为先祖郭子仪式的大人物。
孰料他自幼酷爱读书，于武技则不甚在意，如今将近而立，水族覆舟心法止有“小得”之境。
片刻之间，只见他下了朱雀大道，七拐八弯之后进了晋昌坊左近的这家“河井坊”酒楼。这时小二径直将他领进第三层的一间“朔方斋”雅室，室内早已有人等候，一声殷勤而来，“崇韬老弟，崔相十日前托你撒网，不知此刻部署得如何了？”
郭崇韬一拱手道：“幸不辱命！明日只待德昭兄一声令下，即可一网成擒，只是此等寻常虾蟹，又岂堪青梅煮酒？”言罢眉梢掠过一丝抑郁。
室内那人乃是一名中年都尉，腰佩短刀，气宇昂扬，他闻言喜上眉梢，举起一杯“水井”陈酿，祝酒道：“崇韬老弟此番助我成此大功，他日荣华，定与兄弟同享！”
郭崇韬也不答话，接过酒杯一饮而尽。不待那都尉孙德昭再言，又一把掣过酒壶，自斟自饮，连饮数杯。孙德昭见他闷闷不乐，不由大是诧异，但他知此人素来孤芳自赏，眼高于顶，在崔相幕府内从来曲高和寡，所以也不以为意，只是陪他觥筹数杯，交待一番之后，匆匆离去。
孙德昭走后，醉眼迷离的郭崇韬索性端起酒壶，正待一番牛饮，以致涓滴不剩。只听他喃喃吟道：“野烟生碧树，陌上行人去。安得有英雄，迎归大内中？安得有英雄，迎归大内中？天意如斯，莫非我大唐水族一脉竟至昭宗而绝嗣？”
这时窗外亦有人高声吟诵道：“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安得猛士兮守四方？安得猛士兮守四方？”一咏三叹之间，一根皎皎若月色的丝线牵着一个笔直的钩儿鱼跃入窗，绾住酒壶。
郭崇韬正自错愕，只见一名鬓若星霜的老道天外飞瀑，若蓬莱海客揽月色飒沓而来，一声嗟叹道：“昔日赤帝汉高祖逐鹿天下，定鼎之时又可曾料到四百年后青帝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昔时献帝，今日昭宗，岂非同病相连乎？”
郭崇韬心念电转，灵犀一语道：“何方高人，醍醐灌顶，以古喻今，浇郭某胸中之块垒？”
那老道一声无量寿佛，笑嘻嘻道：“贫道华山李道殷，路过西京，偶遇汾阳王隔代香火，喜不自胜矣！”
“莫非是与逍遥先生齐名的江北钓叟李道殷居士？”郭崇韬一声雀跃，只觉云破朔月，拈花无影。
“郭施主，你我今日萍聚朔方斋，可谓因缘匪浅，适才贫道听你漫吟之句，啼血悲鸣，天亦可悯，莫非乃是当朝水帝苦心孤诣？”江北钓叟拨开云霾，直指素月。
郭崇韬神情黯然，仰天长叹道：“崇韬忝为郭氏传人，不能拨乱反正，中兴水族，实为平生之耻。明珠投暗，造化弄人，眼下却只能阴附于崔胤，苟活于乱世，壮志未酬，大事难期矣！”
“郭施主何必唏嘘，良骥伏枥，翌日千里。设若你身居崔胤之位，可有回天之力，再造残唐？”江北钓叟顺势下钩。
郭崇韬神情一振，借着酒力上涌，气吞万里道：“当今天下板荡，四分五裂，各路诸侯，皆狼视京畿，朱温雄霸汴州，李克用蛇踞晋阳，王建割据两川，杨行密坐拥江淮，西京之侧，李茂贞虎视眈眈，华州韩建更是张牙舞爪，为虎作伥。当今圣上，若羔羊陷于虎狼之圈，政令不行，君威无存。我若官居宰辅之位，当助圣上慧眼明辨忠义勤王之师，必要之时，乃至不惜屈尊卧薪，弃西京而入州府，效安史浩劫时之肃宗，厉兵秣马，东山再起。”
江北钓叟打蛇上竿道：“昔日水族三大长老之中，老一辈的王重荣已然寿终正寝，新一轮的时溥早殁于朱温之手，李茂贞之流更是沐猴而冠，惟有河东李克用硕果仅存……”
郭崇韬接过话茬，滔滔不绝道：“钓叟金玉之言，真真一语惊醒梦中人！景福二年，鸦儿军兵临渭水，秋毫不犯，李克用从押衙盖寓之言，全军嘎然而退，足见其对唐室忠心耿耿。且沙陀全族蒙唐室大恩，为前朝水帝钦赐李姓，历经数代，血脉相通，实堪为托孤之蔽矣。朱温反复无常，乃火族族主，杨行密虽雄才大略，却是土族一脉，与我水族毫无休戚之关系，王建虽出身随驾五都，然其身为金族族主，刻下割据两川，绝不肯再为中兴水族而赴汤蹈火，李茂贞出身凤翔大营，然其狼子野心路人皆知，韩建为虎作伥，更是西京肘腋之患。故此水族若冀望中兴，惟有托孤于西突厥沙陀一族。只可惜……”
“可惜甚么？”江北钓叟继续垂钓。
“一叶障目，不见泰山。可恨崔胤此人尸位素餐，最是趋炎附势，见风使舵，如今火族势大，朱雀军狼视天下，甚嚣尘上，近年来就连鸦儿军亦避其锋芒，退让三舍，只怕明日孙德昭依我暗设之局伏杀刘季述之后，崔胤必将因利乘便，引火入京畿，以朱雀军彻底清洗驱逐凤翔大营及华州一派在西京的势力了。以狼噬狼，引狼入室啊！”郭崇韬又是一声叹息。
“刘季述？莫非是乾宁四年矫诏兵围延王府并殃及十六宅王第的宦官刘季述？”江北钓叟顺着线索抽丝剥茧。
“钓叟有所不知，此人乃是华州韩建布局在当今水帝身侧的重要棋子，一向狐假虎威，胆大包天，去岁之末，此獠更是在韩建默许之下，私自幽禁天子于东宫，当真是罪不容诛，万死莫赎。而崔胤此番极力笼络护驾都头孙德昭一干人等，设局伏杀刘季述，则是得火族族主朱温锦囊授意，据崔胤口风透露，火族大将张存敬率朱雀大营望火团三千精骑衔枚急进，前锋已抵含山，河中府沦陷只是旦夕间事。唇亡齿寒，一叶知秋，朱三之野心恐怕远远不止于此，攻陷河中，朱雀军由此便打开了攻略同华，入主京畿，进而兵锋直指凤翔大营的军事通道。卧榻之侧，岂容虎狼环伺？朱三若有意效青帝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岐王李茂贞绝对是首当其冲的肘腋之患，而华州韩建素来党附凤翔，唯茂贞马首是瞻，区区芥藓之疾矣！若是任由朱雀大营雷霆扫穴，功行圆满，一旦朱三小儿举火撩天，则我大唐水族社稷危矣！”说到此处，郭崇韬已是双目蕴泪，心酸之情，溢于言表。
“郭施主不必如此颓伤，贫道以蓍草卜易，夜观星相，天火同人，火族朱雀北辰星座燎原之势已成，水族紫微帝星黯淡陨灭之势不可遏止，既然水族李唐一脉大厦将倾，势难补天，良禽择木，郭施主若是心存匡扶社稷之志，何不早些退步抽身，远离京畿是非之地，去投沙陀一脉，厚积薄发，以待天时，拨乱反正？”江北钓叟胸中风云翻腾。
郭崇韬尚自沉吟不语，江北钓叟心中已有计较，笑道：“贫道与沙陀族李克用父子颇有些故旧渊源，今夜月色如酒，不若老朽就在此朔方斋中修书一封，力荐郭施主凤雏栖于晋阳，为沙陀一脉异日之玄武崛起推波助澜。”
其时朔方斋内，一灯如豆，月色如酒，沁入郭崇韬心头，亦洒入窗外潺潺渭水之中。月涌大江流，江北钓叟如大鸟跃窗而出，翩然落在船舷之上；一船星辉，影影绰绰，隐隐正是一卦“水天需”——郭崇韬放眼望去，只见一束月光不偏不倚掩映在第四爻上，“六四，需于血，出自穴。”
（朱温）遣张存敬攻王珂于河中，出含山，下晋、绛二州。王珂求救于晋，晋不能救，乃来降。—— 欧阳修《新五代史》梁本纪第一
河东，太原，晋王府。
议事厅中，李克修、李克宁、李存勖、李存信、李存审、李嗣昭、周德威一众鸦儿军高层将领神情严谨，眉头深锁，却唯独缺了沙陀族定海神针晋王李克用以及名震天下的五百横冲都之主心骨李嗣源。
还是主管军中谍报的周阳五首先破冰道：“诸位，十日前我军在西京的密谍飞鸦传讯，韩建布在水帝身边的爪牙宦官刘季述已血溅含元殿上，设伏布下死局的乃是护驾都头孙德昭，紧接着水帝下旨，敕封朱温为梁王。另昨日河中府珂附马传来谍报，朱雀大营望火团张存敬兵出含山，窥伺河中。依我直觉，这两桩谍报，似乎有所关联。”
又是一阵沉默，还是李存勖牛犊不怕，扬声道：“朱雀军这一枚棋子事关梁晋争锋之一盘大局，存勖以为，此事需立即禀报父亲，以求定夺。另请七哥哥马不停蹄赴滑州白马请回嗣源大哥主持鸦儿军大局。”
话音未落，李存信一声冷哼，“些许小事，何须如此惊慌失措？莫非我鸦儿军离了他沙陀李横冲，就无法出征么？”
一见气氛不对，厅中年事最高的李克修咳嗽一声道：“克用闭关之前，托我与克宁兄弟二人共掌鸦儿军大权，这些年来，梁晋胶着于泽潞之间，朱雀军在葛从周主持之下，凭借氏叔琮、张存敬等一帮后起之秀，锋芒毕露，占尽上风，我军全赖嗣昭锐意操持，虽与朱雀大营几番胜负易手，但终归是处于守势。族主入关之前亦曾千叮万嘱，梁晋争锋，若他手中的河洛图不轻易卷入战局，则朱三手中的圣火樽亦不会轻举妄动，一旦南极玄武龟与北辰朱雀水火相争，必然是两败俱伤之惨局……”
这时素以仁孝贤明享誉沙陀宗室的李克宁恰到好处接过话茬道：“不错，大哥昔日身中赫连铎临终反噬紫血封喉之域外奇毒，这些年不仅始终驱之不散，反而伤势有扩散加剧之相，若是与朱三妄动意气之争，放生出河洛图之中的南极玄武龟，只怕鹤蚌相争……”
“叔父所言极是。朱温亦有忌惮，拜火教妖僧史怀恩一日不死，他朱三若敢在梁晋疆场之上放生北辰朱雀，只怕正中花火镜之下怀。”李存信连连附和。
提起史怀恩，年幼的李存勖眼中掠过一丝感激莫名，此人虽是野踪浪迹，惟恐天下之不乱，但于己却有半师之谊。沉默半晌，却又问循道：“嗣昭大哥，此事你怎么看？”
李嗣昭振声道：“不论朱雀大营有何企图，河中节度使王珂乃晋王爱婿，张存敬此番兵出含山，威胁晋绛，是可忍，孰不可忍？嗣昭愿领五千鸦儿军铁骑星夜南下，驰援河中，予望火团雷霆一击。”
周德威摆手道：“嗣昭万万不可轻举妄动，葛从周素来奸狡如狐，他此番处心积虑在河中府落下一子，只怕是设好陷阱，引诱我军入瓮。何况泽潞要冲之地，仍需紧扼固守，牵一发而动全身，鸦儿军一旦分兵南下，怕是正中葛氏声东击西之计。若泽潞有失，则太原危矣！”
李嗣昭冷笑道：“事不碍己，高高悬起。王珂妹夫、雨笋妹妹与我等沙陀族人乃是血脉至亲，与你周阳五却无半点瓜葛，你如此推崇葛从周，莫非昔年青山口之败，已令周阳五丢魄丧胆？休再多言，否则嗣昭与你割袍断义！”
周德威闻言，满脸涨成紫色，一时竟说不出话来。这也是一向孟焦不离的周李二人第一次在公开场合出现泾渭分明的重大分歧。此刻或许连葛从周自己都没有想到，他这一枚征西阻北的棋子，竟然引发了曾经铁板一块的鸦儿军高层将领之间的深层次矛盾。
火药味愈来愈浓，厅中气氛越发凝重。李存审在鸦儿军中地位远不及李嗣昭、周德威二人，在后起之秀中却是最善察言观色，于是赶紧转移话题道：“存勖说的不错，我这就快马跑一趟滑州送信，若是嗣源大哥能亲率横冲都南下，存审愿附骥尾，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又是一声冷哼，李存信愤然作色道：“滑州白马？只怕此刻他李嗣源正和他新晋姐夫在过隙林中把酒小酌吧？只要王彦章手中的丈八蛇矛不动，我就不信他小舅子的丈六鱼枪会卷入梁晋之争？等他李横冲大驾光临含山，只怕黄花菜都凉了！”自莘县之败后，李存信在鸦儿军中威望跌至谷底，任人踩踏，而沙陀李横冲之名却如彗星般崛起于梁晋之间，怎不由得他心生怨毒，嫉恨重重？
“军情瞬息万变，兵贵神速，事不宜迟，不如就命存信领邢洺旧部五千骑兵先一步增援晋绛，以探望火团虚实。若是河中局势裂变，嗣昭再率麾下鸦儿军铁骑南下会猎不迟。”李克宁终于初步厘定了今日沙陀族军事会议的最终决议，望向厅中年纪最长的李克修。
“既如此，诸君若无异议，就依克宁所言吧！”李克修凝神拍板道。
李存勖心中一凛，隐隐觉得河中府局势的后续发展绝非想象中的那般简单，但他在军中资历尚浅，尤其是在李克用闭关期间，更是列席而已，毫无发言权，于是也只能柳絮因风，沉默是金。
此时千里之外，滑州白马小城。
过隙林中，两人对饮。丈六鱼枪和丈八蛇矛束之高阁。
这两人正是名震水火二族的“沙陀李横冲”李嗣源和朱雀大营“王铁枪”王彦章。
早春清风拂过，彻下落梅，如雪花般散乱飘零。李嗣源再进一杯，浮一大白道：“姐夫，你和姐姐新婚燕尔，嗣源无以为贺，只好将碧玉簪作姐姐的嫁妆了！方今火水未济，狼烟四起，但只要朱雀军锋芒不涉及沙陀族亡族灭种的厉害关系，嗣源手中的丈六鱼枪誓不卷入梁晋之争。若是真到了万不得已之时，再求姐姐赐还碧玉簪子，惟求保全我沙陀族一脉香烟而已。义父对我姐弟二人恩重如山，不过自我从李茂贞手中救回存勖那一刻起，嗣源心中已是光风霁月，再无挂碍。倒是存勖这孩子福至心灵，见龙在田，有禹王玺在手，翌日飞龙在天，中兴水族是早晚之事。若是真有这么一天，只怕生死易位，该是轮到姐夫你歃血保全火族一脉香烟了！”
王彦章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仰天长笑道：“天火同人，水火既济。嗣源，天意难违，参商交替，若是真到了那一日，你我二人不如放手一搏，看看水族覆舟心法和我华山逍遥游心法，究竟哪个更胜一筹？”
“坎为水，水利万物而不争。嗣源一直以为，覆舟心法的无上心亨之境，与逍遥游心法的最高境界坤乾五重天，似有异曲同工之妙。”李嗣源若有所思道。
“不错，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那是何等梦寐以求的境界！我华山逍遥宗一脉，百年以来，除了恩师逍遥先生之外，再无人可会凌绝顶，一览众山。或许我那少逸小师弟，天资聪颖，悟性过人，又身兼土木两族之长，终有一日可以穷极千里，更上层楼吧！我却是误落水火煎熬之中，心为行役，华发早生，终究难以返璞归真了！”王彦章轻声叹道。
“哦，嗣源听说自火土二族清口大战之后，少逸哥哥便池鱼入渊，携百花公主蜉蝣于江湖，从此萍踪散去，不见踪迹……”李嗣源问道。
“人生数十苦匆匆，憧憧白驹过隙中。少逸此生有百花公主伴其左右，我和麻姑都替他高兴。但愿月圆人长久，天涯共婵娟吧！”彦章又是一阵唏嘘。
这时麻姑走进林中，柔声盈盈说道：“你们姐夫小舅子两个真是一壶酒嘀咕个没完，快过来看看我刚簪下的这朵过隙梅，斜在云鬓上好看么？”
阳光正温暖，一直照进那朵梅花的心里，朦胧中留下一个唯美的烙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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