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火水未济
十 淮南乱
瓜洲,古渡头。
孤舟,两蓑翁。
“师铎,事到如今,你还没有看清他高骈的真面目么?”一人手中鱼竿轻抖,起钩——却无鱼咬钩。
“骈哥只是暂时受了那方士吕用之的蒙蔽而已,终有一日,是会大梦初醒的!”另一人微微振臂,鱼钩应声没入水中。
“哼,终有一日?六年前,若不是你事前通知吕用之要害我,只怕我周宝早就尸陈瓜洲,葬身鱼腹了!”
“唉,想当年我兄弟三人在采石矶八拜结义,神策三英纵横淮南江东,何等潇洒自在!青帝黄巢自采石矶渡江,骈哥受那吕用之蛊惑,竟隐藏实力,托疾怯战不出,致使我淮南道威望大损。此后居然利令智昏,听信吕用之、张守一谗言,以左右莫邪都设伏瓜洲,欲一举击杀二哥,进而不费吹灰之力袭取镇海,并吞江东。师铎当日闻讯,真真如五雷轰顶,这可还是当年威震南诏的安南都护、西川节度么?”
“当年你走透消息,那吕用之只怕早已怀恨在心,左右莫邪都迟早害你性命!三弟,祸在旦夕,你还犹豫什么?随我投奔钱王吧!”
“兔死狗烹,鸟尽弓藏,现下恐怕还未到图穷匕见的时候,近日风闻秦宗权欲攻掠淮南,骈哥已令我率左厢兵马出屯高邮,与宣歙观察使秦彦互为唇齿,以分其兵势。”
苦口婆心规劝之人名叫周宝,昔日亦是位高权重,雄霸一方,官居水族镇海节度使。他与眼前的三弟毕师铎以及淮南节度使高骈当年同出神策军中,曾经共历生死患难,并称“神策三英”。三人之中,高骈为长,周宝居次,毕师铎年纪最小。
中和元年黄巢大军自采石矶渡江之时,高骈听取方士军师吕用之“养寇”方略,托疾不出,并借剿贼之名在瓜洲设下“鸿门宴”,欲趁乱局兼并江东,幸得毕师铎事前飞鹄传书,方才使二哥周宝逃过左右莫邪之生死一劫。神策三英祸起萧墙之后,周宝和大哥高骈彻底“割袍断义”,公然谩骂曰:“彼此夹江为节度使,汝为大臣,我岂坊门卒邪!”
光启二年襄王煴图篡帝位之时,周宝公开举旗支持,接连斩杀“阿父”田令孜手下宿将合称“江南萧瑟”的沈诰和赵载。襄王煴事败之后,吕用之密令旗下莫邪都组织在镇海策动兵变,逼使周宝出走常州,周宝心灰意冷之下随即投庇杭州刺史钱鏐,削发为僧,隐于钱塘。
他此次秘约三弟毕师铎会面瓜洲,就是受了杭州刺史钱鏐所托,策动毕师铎手上的一千淮南道左厢精锐兵马投奔浙东。
此刻他见毕师铎兀自犹犹豫豫,不肯狠下心肠弃高骈而去,不禁顿足叹息道:“三弟啊,人各有志,你既对他高骈尚抱有信心,二哥也不再强求于你。只不过纵使高骈对你仍念及兄弟情谊,那吕用之野心勃勃,势必不容你手握劲旅,吾料半年之内,此人定然寻衅图你性命,师铎,你自己好生保重,二哥这便回杭覆命去了!钱王那边,随时悬席翘首待你弃暗投明、同谋大业!”言罢一撑蒿,荡孤舟,逐水向东流。
毕师铎跃到岸上,拱手朗声相送:“二哥保重,一路顺风!”月光如练,音随人走,片帆远影,无尽碧空。
烟花三月,扬州城,金风细细雨濛濛。
“关山万里恨难销,铁马金鞭出塞遥。为问昔时青海畔,几人归到凤林桥。”淮南节度使府,延和阁外,一人手拈杜鹃花,痴痴发愣,良久,梦呓般地叹息道:“思雨,这些年,你可过得好么?当年我官拜安南都护,马踏南诏,威震西川,文采风流,卓绝天下,你为何却不选我这个一鸣惊人的‘落雕侍御’?偏偏,和那个偷鸡摸狗的贼王八私奔去了青海湖畔?那厮如今可出息了,在西川风光八面,如日中天,莫非雨妹当年竟真的是慧眼识锱?”
正神惘间,一道阴仄打断了他的思绪,“骈帅,用之今早得到察子密报,毕将军昨夜在瓜洲私会周宝,狼子野心,反相毕露。”
先前拈花怅惘之人正是赫赫有名的水族淮南节度使、江淮盐铁转运使、诸道兵马都统高骈,插话打断之人则是其宠信多年的首席军师——终日里劝高骈“绝俗累”以招神仙的方士吕用之。
“甚么?真有此事?那周宝现在何处?”
“昨夜毕将军在场,左右莫邪都亦没有十足把握,不敢贸然动手。不过卑职已秘令守一率莫邪十三卫乔装追踪,伺机狙杀。据察子线报,周宝已落发为僧,现在广陵城外的山光寺挂单,法号悬壶禅师,暗中为杭州刺史钱鏐筹集粮草。”
“哦,昔日神策三英中杀人不见血的海东青居然出家了?”高骈有些难以置信。
“请骈帅下令,卑职这便率左右莫邪都一举捣平山光寺,割其首级!”吕用之恶狠狠地道。
高骈一摆手,冷冷地道:“无可,此事先不急,山光寺乃佛门香火之地,不宜妄动刀兵,传我手谕,令毕师铎三日之内速返扬州待命,高邮左厢兵马由你接管。我倒要看看,他毕师铎究竟敢不敢公开反我?”“无可”是吕用之入淮南之后,自己给自己取的字。
“卑职遵令!”吕用之拿着鸡毛当令箭,风风火火、趾高气扬地去了。
广陵城北,山光寺。
“宝钗分股合无缘,鱼在深渊鹤在天。得意紫鸾休舞镜,断踪青鸟罢衔笺。金盆已覆难收水,玉轸长抛不续弦。若向蘼芜山下过,遥将红泪洒穷泉。”一个衣着甚为华丽光鲜的青年男子,口中喃喃不休,一路跌跌撞撞,双目漾泪,洒过一片青青竹林,径向寺门落魄而来。
青石板斜,雨后路滑,他神伤过度,心力交瘁,尚未到达三解脱门,便自一个趔趄,眼见就要摔下台阶,命悬一线。
一条鱼线“嗖”的从寺内飞来,将他缠了个结实,拎进了寺门。一位年届不惑的中年僧侣摘下头上斗笠,婉言问道:“阁下年纪轻轻,满口戚戚,莫非心中有甚不平之事?”
那青年男子望了一眼中年僧侣,伏地拜倒,恳求道:“大师度我!”
原来这青年男子名叫黄损,本为江夏富商,烟花三月,携妻裴氏,移居扬州城置了一处“山泽”绸缎庄,专事经营钱塘的丝绸,偶尔也代卖一些胭脂水粉、龙井茶叶。他妻子裴玉娥不仅貌似天仙,且一手古筝冠绝江南,黄损年少之时,曾调寄一首《忆江南》:“平生愿,愿作乐中筝。得近玉人纤手子,砑罗裙上放娇声。便死也为荣。”——方才撷取佳人芳心。谁想夫妻二人一入扬州,便落入了吕用之莫邪都旗下“察子”的眼线,吕用之素来好色,于是便罗织了一个“非法私贩”的罪名,将黄损投入大狱,抢了裴氏,霸为已有。黄损的双亲千方百计托人贿赂,方才令爱子脱了囚笼,重获自由。出狱之后,黄损便如同,行尸走肉,本是夫妻恩爱,鱼水欢快,如今却历此无妄之灾,他申诉无门,万念俱灰,一时想不开,便自浑浑噩噩,径投山光寺出家而来。
中年僧侣听了他声泪俱下的控诉,气得将手中斗笠扔出了八丈远,愤愤填膺道:“莫邪都的人听着,回去告诉吕用之,三日之内若不放人,无论天涯海角,海东青定然啄他双目,教他身首异处!”竹林之中,飞鹄惊起,张守一应声栽倒在地。
高邮,淮南道左厢大营。
毕师铎瞥了一眼得意洋洋的吕用之,随即默默凝视渤海郡王手谕,良久无言。
“毕将军,请吧!”吕用之阴阳怪气地道。
毕师铎叹了一口气,吩咐下属道:“弟兄们听好,左厢大营即日起由右莫邪都吕军使接管,若无节度使军令,不得妄动!”
底下士卒顿时一阵骚乱。
吕用之身后转出一人,扣住毕师铎脉门,水族“来坎”真气附骨而至,一声耳语道:“老朋友,久违了!”
毕师铎心中一惊,已知来者不善,脚下却仍自缓缓踱步。
吕用之眼见大功告成,正待下令快刀斩乱麻,摹的腰间一紧,感觉像被什么东西缠住了,一圈水族寒冰真气顿时笼住了带脉,致使寸步难行。
帐外一声仰天长啸,一道黑色光柱,势若猎鹰,径向毕师铎身旁之人胸前大穴叼去,“宗衡小儿修得猖狂!我神策三英昔年纵横淮南之时,你恐怕还在吃奶哩!”
“海天一啄!”毕师铎身旁之人大惊失色,连忙撤招自保,以“来坎”之气护住周身要害。
毕师铎喜道:“二哥!”言谈间亦同时出手,“来坎”之气奔袭身旁之人。
那人见势不妙,慌忙撤退,也不顾吕用之死活,径向帐外狼狈逃窜。
吕用之欲哭无泪,大声喊道:“宗衡贤弟,你竟就这样走了么?”
毕师铎走到他身旁,冷冷道:“秦宗衡与其兄一样,都是贪生怕死、利欲熏心之徒。阁下的左右莫邪都与他合作,无异于与虎谋皮!”
方才以成名绝技“海天一啄”相救毕师铎之人正是其二哥——昔日神策三英中的“海东青”周宝。他猛的一扯手中鱼线,吕用之登时发出一声哀号。
“你不是在高骈面前吹牛可以请来神仙么?神仙怎么不来救你?”周宝揶揄道。
“海东青大侠饶命!”吕用之开始涕泪横流,额头锄地,用力捣蒜。
“你听着,限你今夜子时之前,将黄损之妻裴氏完璧归赵,送返山泽绸缎庄,否则,你就是逃到蓬莱仙岛,我海东青一样剜你双目,然后再活活阉了你!”
屁滚尿流之中,吕用之惶惶如丧家之犬,生恐误了时辰,顷刻间逃得没了影……
“二哥,此人罪大恶极,我正欲在三军帐前当众杀之以泄江淮民愤,奈何纵其归巢?”毕师铎颇有些不解。
“将欲取之,必先予之,此番放吕用之回扬州,三弟正可以讨吕用之为名,自高邮起兵,直取广陵,如此方才名正言顺。他高骈毕竟名义上还是当今水族淮南节度使,十多年来与你毕师铎一直兄弟相称,你今次若将矛头直接对准高骈,势必落下个忘恩负义、犯上作乱的罪名!”周宝不慌不忙地解释道。
毕师铎不禁恍然,用力握紧周宝的肩头,激动地道:“二哥,你我兄弟二人这便携手共举义旗,杀奔淮扬,捣毁他左右莫邪都的老巢。”
周宝淡然一笑道:“三弟,我奉钱王之命,近年来一直在山光寺广积粮草,此番正可襄助你成此义举。事不宜迟,你我立即兵分两路,你引八百士卒尽速开拔,兵峰直趋广陵,二哥我领两百人去押粮草,三日后在广陵城南会师,若能据广陵以为立足之地,则大事济矣!”
毕师铎携着周宝,揭帐而出,一声雷霆道:“左厢的弟兄们,左右莫邪都勾结秦宗权,欲将我淮南道拱手让于卑鄙之人,你们答应么?”
“不!不!不!”帐外爆发出一阵阵怒吼的狂潮。
“大丈夫锄宵小奸佞、建不世功业,皆在今日!左厢的兄弟们,是好男儿的便随我毕师铎直趋广陵,一举捣毁扬州莫邪都老巢,诛吕用之!”
“诛吕用之!诛吕用之!诛吕用之!”群情激昂之中,八百淮南道左厢兵马浩浩荡荡杀向广陵城。
“甚么?”扬州城,迎仙楼中,高骈怒发冲冠,拍案而起,“他毕师铎居然敢明目张胆地揭竿而起?”
“据察子线报,其前锋已直抵广陵城南,守一正率左莫邪都一万精锐在城头严密布防。”吕用之战战兢兢地道。
“哼,广陵城坚墙高,他毕师铎区区左厢一千兵马,就想破城?做梦!”高骈凭栏远眺,一脸鄙夷之色。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骈帅,想当年金族五虎上将之首的武圣关云长亦难免大意失荆州,继而败走麦城,中伏被擒,前车之鉴,能不警醒?毕师铎得周宝之助,兵精粮足,如虎添翼,广陵乃扬州门户,如若有失,则淮扬危矣!”吕用之依旧杯弓蛇影,状若惊弓之鸟。
“传令,点齐右莫邪一万精兵,向广陵开拔,我‘落雕侍御’今日要亲自出马,将毕师铎叛军一网打尽,然后再捣毁山光寺,生擒周宝!”高骈仿佛恢复了昔日马踩安南的英雄本色。
此时的广陵城,张守一斜倚城头,望着城南稀稀拉拉不足一千的淮南道左厢军马,兀自唯唯诺诺,谆谆告诫手下左莫邪都的偻罗们道:“诸位同僚,毕师铎示我以弱,必有图谋!吾料周宝必在一旁的某处山谷中埋伏,一旦我们出城应战,便会腹背受敌,中其诡计!想当年金族火族彝陵之战,火族大将陆逊便是识破了金帝刘玄德的此一伎俩,韬光养晦,隐忍不出,继而觅得良机,火烧连营,一举破敌,建立不世伟绩。传令,紧闭城门,弓箭手严密设防,不得出战!”
城墙之下,一名还不算白痴的莫邪都巡察使一面指挥着手下的察子们关城门,一面心里暗暗嘀咕道:“这广陵城南,百里之内皆是沃野平原,哪里却有甚么山谷了?”
广陵城南,左厢大营。
周宝已从山光寺押运了两百车可解燃眉之急的粮草,与毕师铎会师城南,二人正商议着破城之计。
只听毕师铎叹道:“二哥,张守一胆小如鼠,闭门不出。他手上左莫邪都有一万人马,虽说皆是些未经战阵的地痞纨绔,但毕竟数量十倍于我,况且广陵素为淮南军事要冲,墙高城坚,守备极佳,如若强攻,我左厢大营定然伤亡惨重!”
周宝亦束手无策道:“长久相持下去,于我军极为不利,据扬州密报,高骈和吕用之正率右莫邪都一万兵马驰奔广陵,我军若困守此地,不啻坐以待毙,如今之计,只好退屯山光寺,等候时机,求钱王出兵相助了!”
毕师铎皱眉道:“远水难解近渴,钱王远在钱塘,待杭州军赶到广陵,恐怕山光寺早已成了一片瓦砾废墟。欲救我淮南道于水火之间,为今之计,恐怕亦只能求师于秦彦的宣歙军了!他手上有逾三万精兵,只要他肯借我十分之一,便足够应付左右莫邪都的两万乌合之众了。”
周宝喜出望外道:“二哥昔年为镇海节度使之时,曾与秦彦在长安有数面之缘,此人性情果敢,精明强干,可以共谋大事,不若你修书一封,向他借兵三千,并许他破广陵城之日,你我兄弟即迎他为帅,入主淮扬,二哥我这便连夜过江,乞师宣歙如何?”
是夜,毕师铎引一千淮南道左厢军马退屯山光寺,海东青周宝则星夜赶往宣歙求援。一拍即合,宣歙观察使秦彦果然爽快,当即借了周宝三千精兵,驰援山光寺,并允诺随后亲率三万大军渡江直扑高骈扬州的大本营,与毕师铎携手会猎于广陵。
第二日清晨,周宝即率三千宣歙精兵赶回山光寺,在广陵城北的一处密林之中设下埋伏,静候高骈、吕用之入瓮。
正午时分,高骈、吕用之、张守一果然率领左右莫邪都两万人马杀气腾腾地直扑山光寺而来。那高骈趾高气扬,一马当先,当场被周宝以“海天一啄”的“来坎”之气狙击重创,生擒活捉。主帅遭擒,左右莫邪都立刻作鸟兽散,周宝趁胜追击,大获全胜。吕用之、张守一见势不妙,慌忙撤退,孰料毕师铎早已率一千淮南道左厢兵马袭了广陵,而此时秦彦的主力业已渡江径取扬州,直捣左右莫邪都的老巢,万般无奈之下,吕用之、张守一这两条丧家之犬只好率领残部投奔庐州的杨行密。
自此,淮南道陷入一片风雨飘摇、枫荻零落的乱局。
【下一章】逐鹿传说之火水未济(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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