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念一天堂”,我的老外婆现在去往天堂了,这一天,迟早要来,这一天,我不愿它来。
小时候,由于交通不便,到外婆家是一件很奢侈的事情。过年的时候,穿上美美的衣裳,拎上小篮子,坐着轮船到外婆家。回家的时候,会从外婆家带回花生、冬米糖、桔子等物品,一路吃着零嘴一路欢声笑语、又唱又跳地回家。那个时候外婆留给我们的印象非常模糊,只是感觉很和蔼,从不大声说话,从不给我们讲大道理,从不批评打骂、也从不对我们提这样那样的要求。
与外婆的第一次亲密接触是在我5岁那年,那一年的冬月,妈妈生完小弟在乡医院做结扎手术,爸爸日夜守候在妈妈身边,我便被外婆领回了家。外婆会做好一日三餐然后牵上我的小手一起给妈妈送饭,每次她都把饭菜交给爸爸,让爸爸笨手笨脚地喂妈妈吃,不管妈妈怎么埋怨爸爸动作生疏,她也绝不假手相助。我并不理解外婆的冷淡,我想也许是因为外婆有太多的孩子的原因吧。嫁为人妇之后,有一次与石头因为点小事闹了别扭,我气呼呼地向外婆抱怨,外婆只是抚着我的手,静静地听着我说。我问外婆:“外公有没有让你伤心难受过?”她回答:“那一定是有的,可是我觉得他很辛苦,一家十口都靠他一个人打拼,他脾气差性子急我能理解。他生气的时候我就让着他。”透过外婆祥和的眼神,我突然明白了许多道理,如果夫妻之间能彼此心疼,还有什么难以逾越的鸿沟呢?外婆也不是不心疼妈妈,她只是把心疼妈妈的机会留给了我的爸爸。不识字的外婆却能识得这样的大道理。
外婆不是一个能干的女性,据说她从小家境优越,在她成年的时候家里才添了一个弟弟。我没有详细听谁讲过外婆的童年生活,但推测她一定是在万千宠爱之中养成了不争不抢从容优雅的气度。嫁给外公之后,外公也不曾给过她展现与发挥才能的机会。外公勤劳细心,一个人承担了养家糊口的重担,没有让外婆出去抛头露面过。外婆的八个子女,年龄相隔较大,孩子们以大带小,互帮互助,各个都闯出了自己的一片天地,这也与外婆的“无能”有关吧。
外婆不会做好吃的饭菜,她长期吃素,生活简朴,饮食清淡。印象中外婆招待过我的最有特色的食物是菜油炸花菜。她烧了一锅的菜油,满屋里弥漫着香味,我们也垂涎三尺满怀期待地等着美食上桌。结果花菜倒进油锅的时候,油星四溅,厨房瞬间一片狼藉,外婆手足无措地一阵忙乱引得孩子们一阵哄堂大笑,随后四散而去。外婆收拾了一盘卖相全无的花菜招待我吃,这成了我此后再也无法尝到的人间美味。
外婆几乎不出门,外公常年混迹于菜场,所以外婆连买菜的本事也很差。外公在世的时候,偶尔会有邻里女伴初一十五前来相邀,外婆就随着她们一起前往邻近村子的佛堂念念经文。外公离世之后,外婆更少出门了,偶尔走到菜场边的三姨家的年糕铺里呆呆地坐着,到了饭点就默默地回家,5分钟的路程她会走上好久好久。再后来,她出门就寻不着回家的路了,从此便没有再出去。
外婆是一个寡言的人。每天晚上,她的女儿儿子们就聚集到她家里,大家热热闹闹地聊着天、吃着零食、打着麻将。外婆总是远远地坐在一边,看着笑着。孩子们有意挑起话头引她说话,她开口总是这句:“我年纪大,人也不会,如果说错话了,大家都别计较啊。”但从我记事以来,我从没有觉得外婆那句话说的不好。尽管阿姨舅舅们都尽力让外婆过上优越的物质生活,长期请保姆服侍外婆的饮食起居,妈妈更是一天多次进进出出于外婆门前,但我们都知道外公的离开意味着什么,都能理解再没有什么能代替外公的常伴左右。外公离世的时候,外婆竟没有表现出大悲,她选择了遗忘。先是忘记自己有没有吃饭,然后忘记自己说过的话,再后来连自己的儿女们也不记得了。每次我去看她,她却能准确地认出我,然后拉住我的手说:“你这么好又来看我啦,你工作一定很忙吧,这么久都没有回家了。”她会留我吃饭,会听我讲工作生活中的琐事。我问及以前的事情,她也能清清楚楚地记得。我要离开的时候,她也会恋恋不舍地说:“这么快,才来就走了呀,你的新家我一直没有去过,你有空一定再回来啊。”
得了老年痴呆症的外婆衰老地更快了,老到连自己也不认识了。我挽着她,和她一起自拍合影,然后我给她看照片,她指着照片里的我说:“这是你,我认得。”她又指着照片中的自己说:“这是你的新阿婆吧,她长得真漂亮。”我笑着告诉她:“这是你啊,真的很漂亮。”她不好意思起来,说:“这真是我吗?我刚刚还表扬自己好看。”然后我们就一块儿乐。
在一群孙儿辈中,外婆最牵挂惦记我。她喜欢我送给她的布鞋,几乎天天穿着,穿到破旧也不愿意换下,直到我再给她添了一双新鞋。最后的这几年,可能也因为不常走动,外婆的腿脚也不再灵便了,天天坐在自家的门后,呆呆地。今年中秋,我回去看她,她已经连坐着的力气也没有了。看我进屋,她的眼神就亮起来,一直拉着我的手,连饭也不愿吃,眼睛直直地盯着我,生怕我很快离开。我哄着她,让保姆继续喂她吃饭,她突然很任性地把头转过去,恨恨地盯着保姆看。但是瞬间她的目光又柔和下来,乖乖地吃饭了。她再不能完整地说出一句话,却很努力地迸出一个个字,费力地与我交谈,为了证明她有力气招待我,她挣扎着靠在沙发上,还坚持要保姆拿走靠枕。我怕她辛苦,哄她躺下休息,我告诉她我很快会再来看她,但在我转身的那一刻,眼泪却止不住往下掉。
中秋过后的几个月里,我隔三差五打电话回家,开口总先问外婆好吗。妈妈告诉我她只是越来越老了,许是为了宽慰我吧。直至上周五的晚上,妈妈告诉我:“外婆这几天都不太睁眼,恐怕时日无多了,不知道还能过上几日有妈妈的日子。”语气很是悲切。周六的晚上,我上完课连夜赶回去,冲进外婆家里,她竟瘦到让我不忍直视。我在她的床头,梳理她稀疏鹤发,轻抚她的额头,我说外婆我来看你了。她睁开眼睛定定地望着我,眼角依稀有泪光。我抚摸着她的手,她也努力要拉住我,我知道向来老外婆就欢喜我的陪伴,我也喜欢坐在她身边和她聊着不咸不淡的话题。我没有料到这竟是她的最后一次睁眼。周日早上,我向她辞行,我说:“外婆,阿蕾下回来看你。”她的眼皮微微动动。等我回到学校,我就接到了外婆辞世的消息。
那一天,是2016年12月11日,农历十一月十三日,是我的老外婆85岁生日,竟成了老外婆远行的日子。以前每次回家,我总是习惯性地把车停在她的门前,先陪她坐上一会儿然后才回家。此后,我竟少了这份暖心的惦记。念及此,哀思不绝,悲痛不已,潸然泣下,夜不成眠。
今天,2017年1月2日,是外婆的三七,我又回家了,我只能在外婆的灵前与她相见,我只能轻抚她的骨灰盒,但我心里并不悲伤,我轻轻地说:“外婆,你一路走好,你可以和外公相聚,从此不会再孤单。”
2017-01-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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