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地上刚刚开工。楼基都已挖好底槽,几辆载重二十五吨的双桥卡车正源源不断地往里运沙。多数工匠都在十多米深的楼底坑道里,支模子打混凝土,把车上倒下去的沙子推到别处去。整个工地忙忙碌碌。
我被安排和老孙、学运把遗落在坑沿上的沙推下去。近处可以用铁锨除下去,远处的就用小车推。
没拿过那么大头的铁锨,而且也没在沙子上推过车子。我两手抱着锨柄的下半截才能使上劲,老孙笑着说“往上拿拿!那样不累?”
“不累!”我说,我劲头小只能这样,要不除不起来啊。
还没等这一车的推干净,另一辆车又来了,倒不迭,就这样新压陈陈压新,坑边上堆了厚厚一层,又在沙上垫了一块三四十公分宽的木板走小车。
在家没怎么推过车子,我走得歪歪扭扭。一不小心就掉下木板把车子陷进沙里去。老孙看我实在不行,就叫我只管装,她推。
我很感激她的照顾,象遇到特赦似的赶紧更卖力地装车。后来会推车子了,反而感觉推车比装车还受用些。
刚开始那些日子,一天下来腿酸胳膊疼,好在年轻体力恢复快,休息一晚第二天就没事了。
那几天学运这个大青年都累得在家歇了好几天,我一天假没请,跟着熬过来了。
接下来到了垒砖的阶段了。老孙她男人发德是大工,老孙跟着给他打小工去了,我们的头光军吩咐我去筛沙。
大工们垒砖都是计件,跟着他们的小工工资也高。这种筛沙和(huo)水泥的活都属零工,看上去象是照顾老弱工人的,其实也挺累,砌砖的有六七帮人,不能耽着他们使。每天那一卡车沙得用掉大半。
老杨和(huo)水泥,我除了完成自己的这份活,得空就帮他装沙、挂斗子、打水。他儿子也在这儿打小工。我不习惯自己的活从容看到别人忙却无动于衷,所以就象帮自家人一样拼命干,再说我也不愿让当官的嫌弃。
老孙看我干得太累,就说:你不用那个干法,耽不着使就行,当官的不会说你。
那倒是,光军和光民(都是工地负责人)从没说过我,还问过我试着怎么样,干不干得了。
发德和老孙两个孩子。大的上大学,老二上高中,学习都不错,老孙挺自豪,干得特别有劲。
她家里还种了十几亩地,还有几亩芹菜。两人不舍得歇工,早晨起来去浇完地,再骑摩托车赶来上班。
工地有大锅,看门的老王负责烧水,给大伙熥熥饭。老孙他们都是从家里捎饭,自己做的馒头,包子,饼,淹的咸菜,咸鸭蛋,自己种的葱蒜花生,很少出去买着吃。老孙偶尔去买回包子,也只买一份给发德吃,她自己不吃,吃馒头。
老孙挺知足,供应着两个孩子,去年过年还剩了钱添了新家具呢。
这帮人来自两个村,里头父子、夫妻、兄弟都有。活很累,但是得空了就会嘻嘻哈哈拿对方开玩笑,非常开心。
那天装砖的继文请了假,光民派我去顶替他。
傍晚收工的时候,他问我:“筛沙和装砖,哪个轻快啊?”
“哪个也不轻快。”
我说。
装砖有三四个吊笼,有一阵,两个人不停地装,顾不得抬抬腰。夹子一下夹四块,每块有四斤重,,一下就十几斤,一天每个大工得垒一千多块,人少时也得四五帮人干,我们俩一天得装至少六千块。你算算多重吧。
这是种机械般的重复的劳动,用劲全集中在胳膊和手上,有些老匠人手都变形了。老孙说她晚上回家和发德两个都腰疼肩膀疼,就用脚给彼此按摩。工地上除了水泥就是砖沙,把手上的一点油气全蚀净了,手又干又粗糙。暑天人在骄阳下晒得象烤熟的猪头,风一刮灰尘四起,头发倘若一天不洗就梳不开。
我也不明白自己靠着什么力量在坚持,而且还颇感自豪。后来有人问我:你怎么能想起来去干建筑!
我想了想,自己也不明白。
我拿着水管子站在砖垛上给砖饮水,看着街上来来往往的人,还挺知足呢!
呲着大黄牙的志恩从路上拾起一张粉红色的小报纸看得津津有味,被我大大地嘲笑了一番,这里边除了当官的,发德和开吊车的郭以外,我谁都可以开玩笑嘲笑他一下子。
老陈是下岗职工,东北人,白白胖胖的,象个坐办公室的。可是干活很卖力,脑子也特别好使,经常弄一些摆火柴杆的数学趣味题,脑筋急转弯之类的,特别有趣。我最愿意听他讲话,他们于是也嘲笑我。
老陈一直很努力地干,一年多后,也成了一个正正规规的大工了。
最令我头疼的是打混凝土了。而且没想到还是晚上加班打。
队里就三个女的,我,老孙,老于。
暑假里,老于的儿子过来打工。
打混凝土用人多。机器这边得有两个人推沙,两个人推石子,还有倒水泥的,开搅拌机的,和好的也得几个人推,工地那边还有负责拿振动棒摊平的。
第一次打我和老于的儿子管着投水泥。
老于的儿子有十六七岁,我们两人谁也无法单独搬起一袋水泥。于是只好抬。提前用刀片划开袋子,搅拌机一来,我们就赶紧抬上往里投,一次得投两三袋,我们干得很快,要不不跟趟。
一晚上下来,整整用了三吨多水泥,我们投了六七千斤进去。
工地,真是个锻炼人的好地方啊!
不仅练力气,还练胆量。
圈梁打好后,第二天得用水滋润。我扯着那根水管,战战兢兢地爬上三米多高的墙,看着别人在上边如履平地,真是羡慕。定定神,硬着头皮往前走,一圈下来,竟也安然无恙地完成了。
后来是打混凝土我也会在那窄窄的一溜木板上推着沙或石子来去自如了,也可以坐在小车把上歇歇了……
以上的种种出乎意料之外的优秀表现让我自己很是诧异:难道我就是干建筑的材料?我这不盈百斤的体重竟然是为建筑而生的?
最后是清理卫生凿水泥,我比老黄都快;扎瓷砖縫,都愿和我一帮,站在楼顶上给瓦上漆,我竟然成了老师。
曾经不敢站在墙上的我,蹲在陡立的楼顶山尖上,脚下是垒砖时遗落的水泥,冷不丁就会打滑。腿边的护栏只有三四十公分高,感觉人随时都有从山尖上一跃而下的危险。
刷漆是我和老黄老陈干的。我们这个组合用小乔的话说就是“文化人”组合。我和老陈听了都大笑。老黄以前干过几年民办教师,老陈坐过办公室,我跟着他们沾光。
“文化人”老陈也有不靠谱的时候。
那天下班,他叫我先下去,他留在上头用绳子把漆桶续下来。
我照他的吩咐在五楼的楼梯口,仰头等待接着他递下来的桶。
不知道他怎么拴的,小桶刚续下来一点,就翻了个朝我头上砸来,我赶忙伸手一挡,没砸中,桶里剩下的漆全倾在了楼梯上,白白的已刮好腻子的墙也溅上了。乖乖,这可是着急等着验收的楼啊!
光民闻听飞速地赶上楼来,唉,覆漆难收啊。“老陈啊老陈!你什么年纪了还这么冒失!”他呲老陈,又另外叫两个人来帮着加班清理。
我就不用了,我负责清理我自己。
我的手上,头发上,衣服上,鞋子上已经全是油漆。
衣服可以不要了,头发上怎么弄呢?总不能剃掉吧?
我脱了鞋子,赤脚走下楼梯。楼梯上,不知道哪个不长脑子的,哦,可能是光民,一步一个沾了油漆的脚印,从五楼一直排到了一楼……
我顶着满头朱红油漆的头发,在楼梯口遇到了木匠房的张师傅,他是木匠房的车间主任,来查看这几栋楼的门窗安装工作。经常到工地来,已经很熟了。
“咋了?”他笑着问我。
“别提了!”我懊恼地说“”怎么洗?”
“你回家抹上点油试试,汽油,豆油,搽手的那个也行,试试。”
只能这样了,我可不想用稀料来洗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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