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和我妈一辈子都没有红过脸。
年轻的时候，我总认为他们这代人并不懂什么是爱情，只是凭媒妁之言走到一起，搭伙过日子而已。
我妈是个普通的农村妇女，一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睁眼瞎——不识字。兄弟姊妹7个，她是老大。她也进过学堂——不到半天。没等到中午放学，妈就被姥姥叫回家，原因是家里没人看孩子。妈说起这些事，并没有任何抱怨，在她看来这是天经地义的。
我爸也是家里的老大，但是因为他是长房长孙，小时候还是颇受优待，一直读完高小才下地干活。在同龄人当中，爸也算是个文化人。爸身量不高，但长得很是俊美，喜欢读书，且拉的一手好胡琴，属于农村人中比较拔尖的人物。听我姑姑说，我妈第一次到我家，别人都感觉我妈配不上我爸。但我爸说:“我看着不错。”这婚事就定下来了。
后来我爸老了，有时我就会在饭桌上故意问他，当时看好我妈啥了。在他年轻时，我可不敢这么问。我爸可严肃了，我看见他就像老鼠看见猫。上了岁数以后，他倒随和了许多。我爸每次听见我这么问，就会故意用眼睛盯着我妈，笑眯眯地说:“没看好，就是怕她太丑了，没人要她。”我妈听见了，总会白他一眼，嘴一撇:“你可真是觉着不错了。”妈说这句话的时候，脸上总会泛起一些红晕，带着一点点娇羞。
这应该就是爱情的模样吧！
确实，爸妈年轻的时候，我认为他们不懂爱情。可是等我为人妻为人母、等他们慢慢老去，我却总能从他们的日常生活中体会到爱情的滋味。
我妈五十二岁那年，摔了一跤。当时是秋收季节，下了雨，院子里有些滑，妈提着一桶水摔倒了。爬起来以后，这腰就疼得不敢动。爸让妈在家躺着养几天。农村人都认为，筋骨伤了，最主要的不是治，而是养。可妈说什么也不肯躺下，非要到地里帮着拔花生。她的腰不敢弯下，就拿着小板凳，在地里坐着拔。
从我记事起，我妈从来没有违拗过我爸的意思。有时我妈与我爸的意见有分歧，忍不住多说几句，但是只要看我爸脸色有一点点不好看了，她就立即不吱声了。
小时候，我很不以为然，以为她是怕我爸。等我结婚后，偶尔跟老公闹别扭，妈就总是劝我:“你别老惹他生气，一旦把他气出点毛病来可咋办？他可是你男人，你不疼他谁疼他？”那时我才知道，妈对爸的顺从，不是怕，是爱，她不想惹他生气，怕伤他的身体。
可是那年秋天，爸说了很多遍让她回家，妈还是我行我素。她就那样坐在小板凳上，一步一挪，在地里干了五天。当时我已远嫁，这些事都是后来听我爸说的。我妈听见了，就会说:“我能让你爸一个人在地里干活，自己在家里躺着？我帮衬一点，他就轻快一点儿。”我妈心里没有自己，只有我爸。
秋收完了，妈的腰就直不起来了。爸带着妈去医院，医生说耽误的时间太长了，这腰整好了，以后也吃不了力了。那个冬天，爸再也不准妈下炕。从来不沾家务的爸爸，学会了做饭刷碗洗衣这一整套家务活。
从那以后，爸再也没让妈下地干活了。在农村，五十几岁的人，还算是壮劳力，没有在家闲着的，腰疼腿疼这都被看做小毛病。我妈也多次要求下地干活，可我爸再也不批准了。妈每每跟我抱怨，可是我从她的抱怨里能听出被疼惜的幸福。
有时我回娘家，妈也会跟我告状:“你爸越来越不要好了，让他换件衣服，就像要了他的命。”她一边跟我说着，还要一边拿眼睛瞟着我爸。“一个庄稼人，穿那么干净干什么？洗干净了，不用一天又脏了。”我爸总是有话说，气得我妈只能用眼睛使劲剜他几下。我知道我爸的心意，他是不想让我妈洗衣服，怕她累着。
我爸本来是个不苟言笑的人。可是他上了岁数以后，特别爱调侃我妈。他比我妈小五个月，可他总爱叫我妈“小孩儿”，诚心惹我妈跟他急。我妈只会说一句话:你觉着不错了。我也不知这句话有啥好听的，就感觉我爸特爱听。每次我妈说完，他就达到目的一般美滋滋地笑。
我爸每天中午和晚上都要喝上一杯。酒量不大，一次也就一两酒。我感觉他喜欢的不是酒，而是喝酒那个过程。每次吃饭，我妈都会先炒出俩菜，把酒盅酒瓶都在饭桌上摆好了，然后再去收拾饭。这时，我爸就会打开电视，一口菜，一口小酒，特别滋味。看着电视喝小酒，可以解除他所有的劳乏。等我妈坐上炕，他就会喝下去大约小半盅了。我妈吃完饭，就坐在对面乐滋滋地看着他喝。两人也不大说话，只有电视在欢快地响着 。以前，我会替我妈委屈:凭啥我妈还没坐上炕，我爸就要开始吃菜喝酒？太大男人主义了。等我渐渐长大了，我才感觉到，看着自己的男人喝着小酒看电视，对我妈来说也是一种享受。
当时只道是寻常，而今想来，多么希望时光能在那个时候静止!可是老天怎能遂人愿？!
随着年龄增长，妈妈越来越健忘。我一直想带她去医院检查一下，但她执意说自己没毛病，不爱去医院。我也没强求。潜意识里，我们都在逃避。
妈妈68岁那年夏天，爸爸说:“”带你妈去医院看看吧，她忘性越来越大了。”爸发话了，妈虽然不情愿，却也不再犟了。我让爸跟我们一起去，他拒绝了。妈当时有点不高兴。现在想来，爸是心里不安，不敢去直接面对。
从省城医院回来，爸就在门口等着。妈进门以后，他悄悄问我看得怎么样。现在想想爸眼里的期待，我的心还是会像针扎一样疼。我故意笑着说:“老年痴呆。”看着爸的眼神刹那黯淡下来，我才真正理解了那句话:当头一盆凉水浇下来。我的话，把爸的期待浇灭了。
我从小就没看见爸掉眼泪。对了，看见一次，奶奶去世的时候，就那么一次。我一直认为他很坚硬。自从妈妈生病以后，他让我见识到了他的软弱。在妈妈面前，他还是喜欢逗她开心，但是背着妈，他就会抹眼泪。他说，妈太老实了，一辈子就会委屈自己。他说，自己没本事，没让妈跟他享过一天福。他说，他最大的遗憾是从来没带妈出去旅游。他说这些话的时候，我都有点不认识自己的爸爸了。我第一次看到他心里的柔软。
妈从确诊到去世，整整五年。
开始，她神智清醒，只是特别依恋爸。爸稍微离开一会儿，她就会不高兴。妈一辈子没有自己的情绪，只知道照顾家人的吃喝拉撒，看着家人的脸色行事，病了以后，她终于记起还有一个自己。
她不高兴了，会噘着嘴，搬个小板凳坐在院子里不回家。爸总会耐心地哄她，逗她，到她开心为止。原来爸说话也可以那么软声细语。
后来，妈神志不清，开始骂人。每天睁开眼就骂。妈妈是个老实人，一辈子没发过脾气没骂过人，连我们这些孩子都没骂过。生病后，她居然可以一骂就骂一天，而且骂得特别难听。有时，我会抚着她的手说:“妈，别骂了，别骂了。”爸说:“你妈一辈子不会骂人，心里肯定憋屈，就让她好好发泄一下吧。”
爸怕妈一直骂，会累着，经常哄着给她喝水，吃水果。他会说:“来，听话，吃饱了喝足了，才有力气骂人啊。”无论妈骂得多么难听，爸的眼睛里只有宠溺。他说，听着我妈骂人，就像在听歌。
再后来，妈突然就不吱声了，不但不骂人了，连话也不说一句。爸就会悄悄抹眼泪，他说:“你妈能骂人，说明她还有劲。我真想让她一直骂下去。”记得有一次，爸扶妈妈在院子里练习走路，妈突然说了一句:“下雨了。”爸赶紧打电话告诉我，说妈又跟他说了一句话，当时他在电话里激动得有些哽咽。
妈四肢慢慢僵硬，最后只能躺在床上了。爸爸每天就守着她，哪里都不去。因为劳累和伤心，爸突发心肌梗塞，住院手术。当时实在没有办法，我只好把妈送进了养老院。爸听说后，眼圈发红。他说:“你们不要管我，多去看看你妈，她太老实了，不要让别人欺负她。”
那些天，爸真是度日如年。我每次去看望妈，他就让我拍妈的视频给他看。有时看着视频，他还不忘了用手指着手机:“你呀，你也不知道想我。”说完，自己就转身掉泪了。
他刚能下床，就自己悄悄跑出医院去看我妈。出院第一天，他就让我把妈接出来。我说让他再休息几天，他就落泪了。他说:“想到你妈躺在那地方，让别人伺候，我连觉都睡不着。别人伺候再上心，也不如自己的人。你想让我快点好，就赶紧把你妈接回来。”
妈接回来以后，爸就坐在床边，看了又看，一会儿给她梳梳头，一会儿给她擦擦嘴，眼里满是疼惜。
爸爸又伺候了妈妈两年。可惜纵然情深，依然无法阻挡死亡的脚步，妈妈最后还是离开了他。
妈妈走后，爸爸每天还是两顿小酒，陪伴他的，除了电视，还有妈妈的照片。有时，喝完一杯，他会对着妈妈的相片问:“再喝一口？”然后又会笑着说:“好好，听你的，不喝了。”以前打死都不爱换洗衣服的人，现在也能自己把屋子收拾得利利落落。我表扬他，他就会指着妈的相片:“你妈整天看着我呢。我可不想让她数落我。”
每每看到这些场景，我的心里泪雨滂沱。
没有花前月下，没有山盟海誓，甚至没有一句“我爱你”，有的是一日三餐，一年四季，彼此相守，互相疼惜。这就是父母的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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