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了四床被子的姑娘

豆子叹了口气，终于叠完第四床被子。打包，搬去新家。
每一次搬家，几乎都会多一床被子。要么前任，要么朋友。来深圳的第五年，积累了四床被子。
第一床被子是燕姐留下的。燕姐是豆子踏入社会的第一个联系人，是第一家公司的行政。豆子也不知道为什么燕姐愿意收留她。总之在火车里缓行了一天一夜，一个人来到举目无亲的深圳，她就在燕姐的地盘住下了。这是上沙某个顶层的火柴盒，从窗口望出去，都是高高低低的屋顶。第一次看见这么高密度的楼群，和远处上班地儿的各种高大上写字间形成巨大的反差。豆子每天穿越在48块的商务午餐楼群以及三块钱的沙县楼群之间。第一次体会了人与人之间微妙而巨大的差距。
深圳最潮湿的季节里，她在楼梯里滑倒，屁股疼了三天。也是在那个季节，燕姐说要走。以至于她都有点分不清是屁股的神经触动了经脉，还是小心脏确实有些承受不了。总之，内心某个角落疼的不轻不重，不知道如何拿捏。
燕姐说要回家结婚。都是二十八九的姑娘了，再不嫁人没人要了。过年的时候家里个相亲了一个门当户对的男人，在家乡租了个门面做些小生意。两人随了长辈的意见，要在夏天完婚。所以在全国春暖花开深圳潮湿闷热的季节里，燕姐要离开这个孤军奋战了六年的地方。
燕姐收拾行李足足花了半个多月。豆子时不时看见家里囤积了几个打包盒，第二天又不见了，也时不时听见燕姐说，豆子这个就留给你吧。虽然很可能是豆子也用不上的东西，总之就这么带着使用过的痕迹留下了。
燕姐走的头天晚上，侧过身对豆子说，这床被子我也带不走了，我还挺喜欢的，留给你吧，随你处置。豆子背着燕姐，泪水打湿了枕头，勉强挤出一个嗯字。第二天，豆子迈不出步子送燕姐，在门口道别的时候，燕姐拥抱了一下豆子，“你就像我妹妹一样，好好照顾好自己，要开开心心。”豆子抿紧了嘴，使劲瞪圆了眼睛不让泪水滚出来。
这是豆子的第一床被子。有着初来乍到的温暖。
过了一年多，豆子又收到了第二床被子。
这次是一个男人，不是男朋友。亮哥是带豆子入门的前辈。年近四十，单身近十年。引得众人对亮哥的性取向产生了严重的怀疑。
直到某个快收工的清晨，亮哥和豆子蹲在门口抽烟，等着小弟们搬运机器。豆子终于忍不住八卦了，亮哥，说说你的故事呗，给我点灵感。
亮哥刚好吐出漫长的烟雾，斜眼看着豆子，最近爱上一个姑娘。
豆子一个激灵顿时没了熬夜两天的疲惫，原来你真的喜欢姑娘啊？
亮哥撇了撇嘴，我以为我特么再也不会心动了，但是看到那个姑娘抱着猫儿给它挠痒痒，阳光就披在她们身上，然后我就被丘比特射中了心脏。
豆子差点没被呛住，一见钟情啊？
怎么，你不信啊？
信，我信！
这个单眼皮男人从来不多话，工作的时候干脆利落，在剪辑房赶片子的时候，可以三天三夜不出来，公司里备着被子和各种洗漱用品。豆子深以为这样的男人除了工作就是工作。直到看见烟雾缭绕中，单眼皮里的柔情。
没过多久，亮哥就要搬家了。搬家前夕，豆子屁颠屁颠问亮哥，有没有要帮忙的。
亮哥微微抬头想了半天，我那床被子挺贵的，但是有烟味，你嫂子应该不喜欢。要不，你给收了？
于是，豆子有了一床抵得上她一个月工资的被子。
第三床被子，其实是豆子刷的卡。工作第二年，豆子终于恋爱了。
他们相识在一个电影放映会，播的是《朝圣之路》。在前半段简直要困死过去的开篇里，大家都昏昏欲睡，只有豆子哭成个泪人。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事情豆子没有经历，但是豆子送过最爱的爷爷。自那以后，所有生离死别的电影场景，都是豆子不可触碰的柔软神经。
安子就坐在豆子旁边。看着豆子在包里掏了半天也没掏出个啥，最后使劲擦完右胳膊又使劲擦左胳膊，于是安子递上一包纸巾。小火苗也是在那一刻开始燃烧。
可是总有些不那么一致。
安子喜欢顾城，豆子喜欢北岛。
安子喜欢昆汀，豆子喜欢大卫芬奇。
安子喜欢日本台湾，豆子喜欢伦敦巴黎。
安子喜欢森山大道，豆子喜欢细江英公。
安子喜欢看横排排版，豆子喜欢读竖排排版。
安子喜欢白色家具，豆子喜欢黑色家具。
安子喜欢手冲咖啡，豆子喜欢意式浓缩。
安子喜欢绿豆沙，豆子喜欢红豆沙。
他们的喜欢，总是差了那么一点点。所以他们的爱情，也是差了那么一点点。
分手那天，他们切了一个梨子一起吃。然后豆子哭得梨花带雨。安子心痛的天崩地裂。
最后安子说，那床被子是一起在宜家买的，难得我们都喜欢。你好生留着吧。
然后豆子哭的更加汹涌了。哭得完全不知道周边在发生什么。直到眼睛疼得睁不开，豆子才消停了，看了一眼几乎没有变动的家里，才知道有些感情真的没了。
物是人非，大概就是这样的场景。
尽管留下的被子还残存着曾经相爱的温度，但是温度也会随着时间消逝。第三床被子，是爱情消耗的过程。
第四床被子其实是所有被子中最厚实的被子。
这一年豆子升了部门经理。其实仍旧是个打杂的。只是这个头衔在老家，就成了某种优秀的象征。奶奶逢人就说，我们家宝贝现在是经理啦。过年回家的时候走亲戚拜年，奶奶的快乐没少让豆子觉得尴尬。
年后一个月不到，奶奶打电话，说是隔壁张伯伯家的娃，不想待在小地方，想来深圳，问豆子能不能接济下。豆子虽然纳闷这都什么年代了，还需要这种接济，但还是应承了下来。
阿辉和他女朋友出现在火车站出口的时候，豆子眼镜都要掉下来。两个年轻人，背着三大麻袋一样的行李。虽然与这里的川流不息有些那么格格不入，但是他们身上有着家乡的质朴，这点足以让人安心，在这个人来人往的城市。
阿辉两人在豆子的客厅住下了。两人十分客气。时常买菜做饭，就算食材不一样，也都是家乡实诚的味道。连平日不吃早饭的豆子，也有了在家吃早饭的习惯。午饭便当也总是满满的诱人味道。屋子里总是打扫的几净明亮，连两只猫都开始学会蹭他们撒娇。
恍惚之间，豆子觉得这或许是亲情。是无法相伴左右的亲人，是与家乡无法深入也无法浅出的一点羁绊。人与人之间的感情，总是在时间的累积里变得和最初不太一样，就像放久了的咖啡会冷却出酸度。
豆子完全没想到，奶奶电话里说的接济一下，会长达半年之久。迟迟找不到工作的他们，也迟迟无法搬出去。反倒把日子过成了过家家一样，柴米油盐，日复一日。着实让习惯了一个人的豆子生出好多焦虑。
深圳的秋天来的特别晚，凉爽的时节总是让人特别清醒。阿辉两口子在某个气温骤降的夜晚，请豆子在楼下吃鸡公煲。买单的时候，豆子抢了很久，都没有抢过他们。
第二天，他们走了。
离开前，阿辉把一床被子叠好给豆子，有些不好意思，“这床被子是新的，过年的时候在家弹的。一直没舍得用，想着找了工作换了新屋子再用，没想到这下没机会了。留给你吧，自己做的被子厚实。”
豆子接过被子，一时之间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剩一句，路上小心些，到家了来个电话。
于是，豆子又有了一床崭新的被子，抵御即将而来的冬天。

豆子不知道第五床被子在哪里。但是她知道，和这座城市的牵连还在发生。身边的人来来去去，相伴过又离开，温暖后剩回望，也就懂得了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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