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买了一张从杭州能够一趟往北走的最远的火车票,终点是齐齐哈尔,硬座,33个小时,大约一天两夜,下午出发。难以置信的便宜,才258块,还带了完全可以忽略的几角几分的零头。
一直到屁股贴在座位上,我都不敢相信,就这么出发了,带了一个大点尺寸放电脑的双肩包,里面是我计算好的到中国最北面所需的物品,加起来二十多斤。
火车到上海的时候,停靠二十分钟。我边上和对面的几个乘客下了车,周围的座位,基本没人了。上来一个脸色黄黑,身形消瘦的中年男子。往我对面的位置上看了,然后把他手里的一尼龙袋杂货放在搁板下面的地板,然后把他的双肩包,塞在座位底下,坐在了我对面。
这个中年男人穿了一件暗红色的衬衫,没扣扣子,肤色也和脸色一样,衬衫的下摆打了个结。这个穿法好像很早就流行过了,如果下面再加条喇叭裤,就是当时小流氓的标配。虽然现在女人还有在夏秋两季搭配连衣裙,但是男人都已经淘汰这个了。
他上来之后,跟着来了一大拨乘客,有座无座挤满了整个车厢。我边上是一位大爷,斜对面是一个女的,大约二十六七。
列车开出了上海,我礼貌性的朝他笑笑,然后问到:“你到哪里?”
“我到齐齐哈尔。”
“我也到齐齐哈尔,看样子我们要坐到底了。听你的口音像东北人,你家在齐齐哈儿?”
“我家在龙江。”
“我是浙江杭州的,不知道那边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可以逛逛。”
“好像有个公园,鸟挺多的,还有丹顶鹤,都是人养的,只能在远处看看,没什么意思。要看鸟的话,挺不错,比看丹顶鹤好,如果想和丹顶鹤合影是要钱的。兄弟,你是去旅游吧,齐齐哈尔没什么好玩的。”
“也算是旅游吧,我主要是到漠河去。要在齐齐哈尔转车,中间大概有两个小时,想去走走,我从来没去过东北。”
“你还是别想了,就这垃圾车,一定会晚点。”
“垃圾车?”
“是啊,兄弟。你不知道,这是全中国最垃圾的车,我每次坐都晚点,最晚的一次,大概晚了三个小时。你看这车,什么都没有,座位都是最老旧的。”
“真的?那就糟了,我已经提前买了去漠河的车票。”
“真的!这垃圾车,见什么车都给让道,给货车都要让道,能不晚点吗,你信不信,过会儿它就会停。兄弟,别想那么多了,来了就坐着呗,反正也换不了车了。兄弟,你会下象棋吗?我每次出门,都带着棋,要不咱俩来一盘?”他一边说一边从搁板下面抽出木头盒子的象棋。
“我不大会下象棋,主要经常忘记马脚,往前跳,没问题,往回跳就忘记了。我水平太低,你经常下,水平肯定很高,和我下太无聊了。”其实我是想看看窗外有什么风景,这一路上要穿过这么多地方,肯定可以看到点新鲜特别的,不想因为下棋错过了。
“没事,兄弟,下着玩玩,解解闷,来一盘吧,别在乎输赢。”他一连劝了我几次,我都笑着推脱。边上那位大爷看我这么坚决,就提出和中年人下一盘。看到有人下象棋,周围那些买站票的人,都靠拢来。
我望着窗外,看了整整一个小时,铁道两边的护栏和隔离用的同样品种的树木,遮挡掉了大部分视线。除了路过小站和桥之外,偶尔露出点缝隙,可以看到城市边缘的模样,其余的简直一模一样,只有远处的高楼。
那位大爷下了好几盘,竟没有赢过,走道对侧的一位大伯看不过去了,和大爷交换了位置。这次轮到中年人净输了。两盘之后,他就有点兴味索然,列车上正好叫卖盒饭的来了。他就说要吃晚饭,收起棋盘。接着从座位底下拉出双肩包,把吃的全部掏了出来,放在搁板上。一瓶大东北,六听啤酒,一个大苹果,三只烧熟了的梭子蟹,蟹的腿还绑着。
这时候列车上开始弥漫着各种品牌的方便面混杂在一起的味道。空调也诡异的强劲起来,我赶紧披上衣服,其他旅客也纷纷加衣服,有几个还嚷嚷着要找列车员。对面的那个中年人居然不为所动,仍旧穿着打结的衬衣。他把大苹果削了一半的皮,打开那瓶大东北直接拿瓶子喝,一边喝,一边用水果刀切下小块苹果往嘴里送。一口酒,一块苹果。
我看时间基本是六点半了,就从尼龙袋里拿出了甘其食买的包子,拧开旅行水壶的盖子,倒了一杯水。他看到我吃这些,眼睛里露出一点困惑。我吃完两个肉包,他也吃完半个苹果。然后就开了听啤酒,吃起蟹来。
“你酒量真好。” 我随口夸赞了他一句。
“这个不叫酒,兄弟,这个是水。你看这个大东北,38度,在我们那里根本不好卖,起步都得45度以上。就卖到上海的超市,就这样买的人也少。你也来一瓶。” 说着,他把啤酒一直推倒我前面。
“我不会喝酒。谢谢。”我把啤酒推回给他。
“男人不喝酒?”
“和你们东北人比,我这个就算是不会喝的了。平时也就喝点啤酒,我这个人,一喝酒就睡觉,火车到哪里都不知道了。”
“没事。睡一觉,不知不觉就到了。到时候,我叫你。”他又把啤酒推到我跟前。
“那等我口渴了喝,谢谢。”我其实还是有点戒备,把啤酒放在窗户的中间位置。
“好,那先吃个蟹。这个是我下午买来刚烀的,新鲜,你尝尝。”他又把蟹推倒我面前。
“这个你留着吧,等一下当下酒菜。我这儿有吃的。”我把蟹放回到他的尼龙袋里。
“没事儿,兄弟,吃吧。”他这次没有再推回来,拿出一卷纸,撕了一截,铺在搁板上,准备放蟹壳和残渣。
他接二连三喝掉了四听。我趁这个机会,又把啤酒放回到他那边。
“兄弟,你这就不好了。你看还剩两瓶,我们正好一人一瓶。你陪我喝两口。”他一边说,一边就打开了一瓶,另外一瓶又递了过来。
“好吧,谢谢。那我得慢慢喝,我酒力不行。”看看实在是拗不过,再加上我怕他喝了白酒,等一下会闹,就顺着他的意思。
“别看我东西带的多,都是吃的,边吃边喝,吃完了,一下火车,很轻松。火车上的东西都贵,尽量自己带。”
他开始啃第二只蟹。等蟹吃完,从一卷餐巾纸中撕了一张,擦了手,掏出两只手机,一只黑色,一只银色。他拿起黑色的手机,开始打电话。第一次似乎没打通,第二次他拨通了。
“婶子,唉,是我。”
“我在火车上,我爸在家吗?我打电话过去没人接,他到哪里去了?”
“哦,好的。过两天,到你那边去玩。”
打完这个电话,他拿出银色的手机,开始玩游戏。车厢里渐渐安静下来,可以清楚的听到,车轮压过车轨和铁轨接头发出的哐当哐当的声音,低沉、机械、规律,车身似有似无的在轻轻颤动。整车人,好像都被催眠了,集体进入了昏昏沉沉的状态,大多闭上眼睛,靠在座位上,或者趴在搁板上,有些干脆横躺在座位上,宁可被坐着的乘客靠着当人肉垫子,似乎他们都习惯了这样。
我迷迷糊糊的趴在搁板上,意识开始弥撒,漂游,不知道过去多少时间,突然之间仿佛掉入了一个虚空世界,没有声音、没有触觉、无比黑暗。起初以为还是在梦里,停顿了几秒,感觉是外面的情况起了变化,车子是不是停了?我抬起头,看到他走过来坐到位子上,就问:“这是到什么站了,在什么地方?”
“没呢,兄弟,停了。也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大概还在江苏吧。”
“停了?”
“这垃圾车,不知道又给什么车让路,已经停了十分钟了。你看,我没说错吧,”
车子没动静,车厢里反而渐渐的声响大起来。很多人和我一样被安静弄醒。空调这时候又莫名奇妙的强劲起来。不少人把醒来的原因归咎于冷气,纷纷嚷嚷着要列车员关掉,后来居然把列车长也叫来了。列车长大声宣布:“冷气只能开和关,没有调节。只要这个车厢的人都同意,就关掉。”听到大家都嚷嚷着关掉,列车长就去处理了。车厢里又恢复了嘈杂的声音。
“你的体质真是太好了,别人都冷了,加衣服,你还是一件。”我想借着说话,清醒一下。上下站一直是我比较留意的,丢东西的事情,肯定也是在靠站的时候。车窗外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到。
“那当然,身体不好,没法跑长途。”
“还是你厉害。我最近就觉得左脚的膝盖不大行,以前运动太多了。你开长途车时间久了也有职业病,出租车司机经常胃不好。”
“没事,兄弟。我一年体检一次。每次都好好的,没问题。”
“一年体检一次,你还是很舍得花钱的么,这样好。”
“不是。我不用花一分钱。”他拿出一张社保卡,我看到他名字的前两个字——“李国”,在我面前晃了晃,“有这个,不用一分钱。”
“医保卡?这个还是要自己掏钱的。大概可以报销一部分,上海医保每年都可以体检的?”
“真不用钱,兄弟。也没说过要报销。反正都是老板出,自己一分钱不花。”
“你老板不错啊。身体是本钱,这话很对,像你多跑几趟长途,收入就上来了。”
“还行,一个月七八千。”
“那你这趟回去,损失不少啊。过年过节可是生意最好的时候。”
“我已经好几年没回去了,所以今年想回去一趟,过年肯定是要上班的。”
“那你挑的真不是时候,现在是黄金周啊。”
“所以,我请假了。提前了好几天买票,结果还是只买到这个垃圾车的,而且只有硬座。”
“是啊。我在网上买的时候,也只有今天的票,后几天的一直到10月1日,硬卧都没有了,只有硬座。而且明天的连硬座都没有,只有站票了。”
火车开动起来,大约半个小时就到了南京。下车的人,没上车的人多,上车的人大多拎着旅行箱,把整个车厢挤得没了缝隙。我使劲的保持清醒,防止有人浑水摸鱼。他好像有点困了,趴在搁板上睡着了。车厢里的温度升高不少,虽然人多,也没几个说话,毕竟是午夜了。
我仔细听列车员报站,只在两站之间打个盹,上下站的时候盯着自己的包,就这样半醒半睡的,一直持续到天亮,列车到了济南。外面下着小雨,日光暗淡。
现在的地貌已经大不相同,是纯粹的平原,连山都看不到,田野之间纵横种植的用来防风的树挡住了地平线。
“没啥好看的,都是苞米地。”
“哦。”我一边答应一边还是在看着。这趟坐慢车的目的本来就是想欣赏一下沿途风景,尽管有些失望,但是还是想发现点不一样的。很快,沿途的单调和半夜没睡的困劲又上来了,边上的座位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没人了,我就把腿放上来,睡了一阵,直到边上的人来。醒了之后,我就问:“大概到什么地方了?”
“沧州。”
“沧州。下站是营口了吧。”
“兄弟差远了。沧州是山东,营口在辽宁。”
“哦。北方的城市我都不大知道。沧州也就是在书上看到,据说有些练武的。”
“我也没去过沧州。不过营口倒是去了好几趟,我老婆是营口的。”
差不多到吃午饭的时间了。他拿出几根火腿肠,又要分我几根。
“我最不喜欢吃的就是这种火腿肠。”
“是啊。不过,兄弟,你要是吃过我们东北的肉肠,就不会这么说了。”他把手收回去,脸上没有流露出不高兴。
那瓶大东北,在几根肉肠的帮助下,见了底。他又拿起搁板上的黑色手机。
“叔啊,是我。你家里地都收了吧?哦。那我回来帮你。”
“唉!我爸说让我别回去,我也不知道他老人家什么意思。”
“嗯嗯,好,我知道了。改天到你那边喝两瓶。”
打完这个电话,他似乎也撑不住,加上酒精的力量,趴着很快就没动静了。
列车到山海关站已经六点钟,入夜之前,我抓紧下车,呼吸点新鲜空气,做完了每天的功课,二十个俯卧撑。等我回到座位上,发现他已经醒了,搁板上多了瓶北京二锅头,盖子和某种流行饮料的一样,不用把整个盖子旋下来就能喝。
看到我坐下来,他就问:“兄弟,你当过兵?我看你在外面做俯卧撑,很标准啊。”
他似乎并不期待我的回答,接着往下说。
“我也当过兵。92年,在齐齐哈尔的武警中队。”他喝了一口酒。“你看我就好这一口。”
“我初中毕业,没啥地方去,在家种田,我爸说有两个儿子都已经种田了,就让我当兵去。后来分配到齐齐哈尔的武警中队。”
“那不错啊,那时候当兵退役的,很多回来之后都去公检法的。”
“没。那时候也没的分配,种田的还是回家种田。分配的主要是当队长的。当年我也就是个代理班长。”
“有很多惊心动魄的事情吧?”
“啥事没有,就训练。”
“没事?东北人打架不是挺多的吗。”
“那叫事么?我告诉你,如果你在东北和人打架,报警。警察问有没有死人,如果没死人,他们连过都不过去。打架是常事,谁打赢谁有道理,没人和你叽叽歪歪,也没人去叫警察,大家都认这个。”
“94年,我当代理班长。夏天,请班里人一起去喝酒。回来的路上和人干了一架。没想到,那几个人居然告到公安局去了。我们都穿着夏装制服,整个齐齐哈尔只有一个武警中队。一到,就把我们认出来了,写检讨。那年就退役了。回家种了一年的田。那时候,我都已经递入党申请上去了,只要当上班长,还可以考军校。唉,都是酒闹的,谁让我好这个呢。”
说着,他端起了二锅头咕噜了一大口。列车员过来清垃圾的时候,他顺手把尼龙袋扔了过去,里面还有没吃过的蟹和半个大苹果。他看到了尼龙袋下面的手机,呆了一阵子,就拿起来。
“哥,爸是不在你那儿啊。”
“没事儿,就喝了一瓶二锅头。”
“我明天就到了,先到你那边去。”
“什么,你不在,那咱爸到哪里去啊。”
“走亲戚。”
打完这个电话,他狠狠的喝了几口。身上热起来,额头开始不停的冒汗,不停的嘟囔着空调没劲,看起来有些烦躁。尽管,他喝了不少高度白酒,不过嘴里没有散发出那种带着人的臭气的酒味。但是边上的那个女的很受不了,不停的斜着眼睛看他,很是厌恶,嘴里小声说了什么,就走开了。那女的一走开,他就倒在了座位上,不省人事了。
这节车厢里有些人,从上海开始就坐着,差不多二十来个小时了。如果想舒服点,可以花钱买个软卧或者硬卧,买不到,又想出发,只能站着或者坐着。但是无论如何,列车都是在固定的轨道上运行,车厢里再大的动静,都不会让车子改变行程,就算它误点,你也得在上面。
火车在黎明时分到了大庆。蓝色的天和被太阳光染了边的云彩,是一路上最为美丽的。还有铁路一侧的大草甸子,芦苇茂盛,水面清澈异常,一直延伸到地平线,不输江南的秀水。这种类型的湿地,和张孝祥的《过洞庭湖》中描写的景色神似。
阳光斜照进车厢,里面的空气异常清新,暖空调根本感觉不到,不过这个要比满是烟味的好不知道多少倍。也让我对这片地方油然而生一种别样的好感。
过了大庆,车厢里人少了。很多人从行李架上把旅行箱都放到座位边上,而且开始加衣服。他仍旧只穿着那件衬衣躺着。
当列车转过一个大弧度的时候,他开始呕吐,吐的座位地下都是。我拿出包里的克痢痧,给他弄了杯热水,想说服他吃一颗。他无论如何,都不肯。
列车长走了过来。“咋回事?”他瞟了一眼搁板上的酒瓶子:“是不是喝冷酒了,吐的到处都是,你赶紧给他弄醒了,马上就到站了。”
“我和他是火车上认识的,不是亲戚朋友。”
列车长听到后,使劲的摇摇他,把他拽起来坐好,问了行李在什么地方,就从座位底下拉出包,塞在了他怀里。他抱着包,又躺倒了,继续吐。眼泪开始不停的流下来。
火车还没停稳,旅客就挤在了出口,排队。我拍了他几次,告诉他要下车了,他仍旧什么动静都没有,看也不看我。列车员来到我们面前,把他拉起来,不由分说放到了我肩膀上,扛着。
“兄弟,你既然和他挺聊的来,就帮他下去吧。就当也帮帮我的忙。”列车员边说,边把包直接套在他的脖子上。看那样子,就像两个逃难的。一个在路上受了重创,另一个还神志清醒。
下了火车,北方的晨风,就让我的两条腿直打哆嗦。我连拖带拉的走,一边在想怎么安置他,无论如何得找个室内的。幸好,出了火车站就看到一个德克士,我把他带到里面,找了个座,放下他,去买了一杯热茶。
“大哥,你先喝点热的缓一缓。你家在哪里,我扶你到车上去,这里有很多大客车在揽客?大概是龙江哪里?”
“…………”
“大哥,你看这样。我也有自己计划要去的地方,不能停留太久,陪你到底了。这颗药,你留着,万一肚子痛,可以挡一挡。”
他始终一言不发,眼睛也不看我。
我在德克士里面整理了一下,穿上了护膝和脚脖,和他道了别。走出德克士,在路过落地玻璃的时候,往里面看了看,他还是垂着头坐在那里,腿夹着两只手,面前的那杯茶一直没动。
我下意识的抬起手,看了手表。正好九点正,这列火车顶多只晚点了十分钟。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