忍冬

“15岁的夏天是什么味道？”

突然被问到这样一个没头没脑的问题，她收敛了笑容。有那么一阵，傍晚的光线把她低垂的睫毛染成金色，知了咿咿呀呀地叫唤着，而她好像一尊雕塑，陷进回忆里。

“是什么味道的呢？”她小声问了一遍自己，然后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我聊起来。

“15岁的夏天，应该是从中考之后的补习班开始的吧。那个时候都有的吧，喏，就是每个学校挑一些考得不错的学生放到一个班，提前给他们上高中课程的那种。我也稀里糊涂地被分进了那个班，第一天上课就迟到了。打算从后门溜进教室的时候，发现大家都回头盯着我看，教室里一股衣服汗湿了又捂干的味道。”

“啊，我记得那种味道，毕业之后再没闻过类似的了，就好像是高中限定一样。”

“可能是年轻的身体才有的气味吧，虽然不见得有多好闻，”她轻轻笑起来，“在这些陌生的目光里，有个短头发的女生咧着嘴冲我笑。我很快和她成了朋友。她喜欢看灌篮高手，尤其喜欢自称天才，特别幼稚，但是有时候又给人特别安心的感觉。”

“比如说？”

“比如说，唔……我们那时候不是寄宿吗，下午食堂关得早，我又磨蹭，回宿舍冲个澡食堂就关门了。她总是等我，也不催，等到没饭吃了我俩就去小卖部买泡面。

有一次买完泡面，我们去了教学楼的顶楼。南方的夏天实在太热，傍晚六点多的顶楼像个蒸笼，除了我们俩一个人影也见不着。我们刚在台阶上坐下来，汗就不停往外冒，感觉澡都白洗了。我特内疚，想着要是自己快一点，我俩早就该吃完饭，坐在教室里吹空调了。

可她顶着湿漉漉的头发，美滋滋地掀开泡面碗的盖子问我，你说这面怎么会这么香啊。汗水顺着她的额头往下淌，但是她笑得很甜，比她身上沐浴露的香草味还甜。我的内疚不知道飞哪去了，一下子也来了劲儿，就要和她抢那碗泡面吃。”

她顿了顿，自顾自地笑起来。“那是我这辈子吃过最好吃的泡面了。”

我使了个打趣的眼神，她好像意识到些什么，低头咬了咬嘴唇。但话匣子一旦打开就再难关上，沉默了几秒，她接着说下去。

“还有，南方的夏天不是经常下雷阵雨吗，一阵暴雨一阵停的那种。有时候我们一起打着篮球，天突然就开始泼雨，别人都赶紧往教室跑，只有她兴奋得不得了，说什么整个篮球场都归她了。我特别喜欢看雨停了之后，她踩着篮球场上的小水坑甩头发的样子。这么多年，好像很少再看到这么纯粹这么开心的人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有些问题是一定要问出口的了。

“那后来呢？”

“后来啊，” 她又笑了笑，带着一丝无奈，“后来有个周末，我们约着看电影，好像是打算看哈利波特。电影院附近的巷子里有个卖卤藕的摊子，一位老婆婆在那儿卖了好多年，超级好吃，也算是远近闻名了。电影开始之前，我们刚排队买完卤藕，她突然看到一个初中同学，我之前听她提过好多次。

是个叫灵雨的女生，名字是不是很好听？以前听她说的时候我就猜是个清秀的女生，果然人如其名。灵雨那天穿着白色的长裙子，在毒辣辣的太阳底下，美得很温柔。”

她的眼神飘忽起来，我点点头，等她说下去。

“她才看到那个女生的背影，叫了声‘灵雨’，把卤藕塞到我手里就追了上去。她们聊了好久，看上去好开心。周围人太多，我什么也听不清，卤藕太辣了，呛得我眼泪都出来了。

灵雨身上好像有股金银花的味道，淡淡的清香。她们明明离我很远，那股味道却夹在夏天燥热的空气里，一丝一丝朝我袭来，突然就把我淹没了。”

她的声音里有什么东西转瞬即逝。再抬头与我对视的时候，黑色眼眸已恢复了湖水般的宁静。

"所以，15岁的夏天，大概是个很短暂的，金银花味儿的夏天吧。”

忍冬 = 金银花

她笑得淡然，我决定还是不告诉她，我也问过橘同样的问题。

橘，就是她说的那个她，生得俊朗，为人豪爽，在圈里很有名。被问到这个问题的时候，我们在抽柚子味的水烟。

橘往空中吐了几个圈，说她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喜欢女生大概就在15岁的夏天。

“第一眼看到是她愣在教室门口，傻乎乎的，却很有亲近感。成了朋友之后就常常一起逃课。我们的高中在开发区的一个湖边，周围什么也没有，出了校门就是宽阔的大马路，路上基本没车。

我们搞到两辆自行车，就那么沿着马路往前骑。马路笔直笔直的，我们即使骑上一个小时，周围看上去也没什么变化。绿化带里的金银花丛总是过于茂盛，几乎挡住路边的鸡毛店，太阳总是很耀眼，天空是没什么云的蓝。

我们不知道那条路通往什么方向，也没想过尽头在哪里。那条路上没人，我们经常并行骑车分享一对耳机，她戴左耳，我戴右耳。我们一起加速，骑到我们能达到的最快的速度，和着风声和耳机里的音乐放声唱。

可能是在郊外野惯了，有次我们约在市中心见面，结果走散了。和她走散之前我碰到一个熟人，聊得起劲，回头却发现已经找不见她了。我在一个卤藕摊子旁边逛荡了一下午，明明卤藕的味道又香又浓，却总好像闻到一股金银花的味道。

想起来，是我们有一次半夜从宿舍偷跑出来，躺在湖边的草坪上看星星时，她身上那股淡淡的金银花味。有一点点甜，一点点苦，一点点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