蛆

蛆

      “想要赚钱就必须忍受臭味。”养蛆人憨憨笑着，伸出古铜色手掌驱赶他们身边的苍蝇。

      “什么时候开始养蛆的？”

      “从那年有人说吃蛆可以治病的时候就开始了，那时我还是个普通农民呢。”养蛆人微笑着点点头。

      “当时在报纸上看到说吃蛆治百病，这玩意价格飞涨，所以就想着养养试试。之后村里还专门安排了销售员来收蛆。”

      “一开始我也不吃蛆的。”养蛆人身旁坐着一个红衬衫的女子说，她戴着一顶棒球帽，手拿一个小本子在写着什么。

      “对啊，一开始蛆也不好卖，人们都只是听说，不敢尝试。后来那些大城市的人开始吃了，广告越打越大，做这个生意的人越来越多，吃的人也越来越多。”

      红衣女子点点头。

      “我们农民不懂，不过在那些大城市流行起来以后，所有人也就都敢吃蛆了。”养蛆人指了指他们身后一间矮小的瓦房。

      “当时这个可值钱了，每天都有人来收，根本不够卖。后来大家就都开始养蛆了，原来种庄稼的地也都铲平了盖养蛆大棚。”

      这时养蛆人的妻子来到他们身边，告诉他们午饭已经准备好了。红衣女子摆手称谢，说自己可以在不远处的小吃店解决。可是养蛆人一家还是憨憨的笑着，用他们古铜色的大手把红衣女子拉了起来，憨笑着不由分说的将她拉进自己的院子里。院子里已经支好了桌子摆着丰盛的酒菜。

      “我们最讲究的就是待客，怎么可能让你跑去吃面条。”养蛆人打开一瓶白酒，一边往小酒盅里倒着，一边这么说道。

      “你来的这几天就在我们家吃了，一个贵客我们还是接待得起的。”

      红衣女子微微欠身低头，似乎她被“贵客”这两个字吓到了。

      “就是说嘛，以后不用客气。”养蛆人的妻子接过话茬说，

      “在我们这里，客气就是不给面子啦！呵呵。”她憨憨笑着。

      “对，客气就是看不起我们！呵呵”她丈夫也憨憨笑道。

      于是红衣女子便不再说些什么，而是尽量自然的坐在小草墩上，仔细的打量着满桌的饭菜，带着欣赏的眼光。

      饭菜很丰盛，鸡鸭鱼肉应有尽有。这年头农民兄弟有的是钱，从来不缺吃穿，出于悠久而高尚的好客去接待一个记者也绝对不会使他们感到困扰。在一杯酒过后，红衣女子刚要动筷，却被那只古铜色的大手拦下了。

      “等一下，主菜还没上呢！呵呵。”

      于是那双大手的伴侣立刻站起身走进厨房，端出一盘晶莹剔透的肉末。

      “炸蛆，”古铜色的大手指着那盘子说道。

      “尝尝，你吃了这么多年蛆，估计还从来没有吃过这么新鲜的蛆呢。你们城里吃的蛆都是晒干以后拿水发开的。”

      于是红衣女子缓缓伸出筷子，夹住一条又肥又大的蛆，慢慢的往自己嘴边送去。养蛆人似乎看到了她脸上的难色，于是问道：

      “怎么了，不喜欢这个？”

      “啊，不是的，只是我已经好久没有吃蛆了，好久不吃总会让人想起刚开始吃的那个时候。”

      “好久不吃了？莫非你现在……”

      “也不是的。”红衣女子借机会放下筷子上夹着的肥虫，腾开双手摆了一摆。

      “那个太新潮了，只有大城市里有人尝试。我们这样的工薪阶层也用不起。”

      “用？我听说是拿来吃……”

      “啊，是的，就是用来吃的，只是我比较习惯说用，因为电视上不是说那是一种药嘛。”

      养蛆人脸上露出了苦涩。

      “是啊，就是因为这个，蛆的销路都断了。原来整天都闲不下来，不停有人来收。你知道村口那个大停车场吗？当时就是专门用来停那些收蛆车的。”养蛆人微微低下头，陷入了回忆。

      “那时候我认识的村民都养蛆，有专业养蛆的，像我这样，也有种地顺便养蛆的，你知道养蛆也不难，但是要养出我这样肥的蛆——”他指了指盘子里晶莹剔透的肉末。

      “那就是技术了，我可是精心研究了很久才养出这样的蛆的，上面还专门派了养蛆的专家来指导我们，让我们脱贫致富。”

      在沉默了半分钟之后，养蛆人扬起大手中的筷子嚷道：

      “来来，不说那些过去的事了，吃饭吃饭。”接着给红衣女子的碗里夹了一条最肥最大的蛆，红衣女子见盛情难却，只有很勉强的吃了下去。养蛆人看她吃了，才呵呵憨笑着说

      “好，好。来，祝你身体健康，合家欢乐！”他抬起酒杯，于是整个桌子都抬起了酒杯。

      这时养蛆人的妻子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

      “哦，对了，等下吃完饭跟我去游泳吧！这么热的天，你肯定想泡泡水。”

      红衣女子说好。于是一家人快快活活的吃了饭。

      饭后，养蛆人的妻子便依说好的带着红衣女子去游泳。这原是个坐落在湖边的小渔村，依山傍水，风景如画。现在由于养蛆的原因，村子附近的湖水已经遭到了轻微的污染，偶尔会有一片片的红色水藻在水面上飘荡。不过这并不影响人们在湖边游泳、洗澡。

      不一会，养蛆人的妻子泡在水里，看着坐在岸上喘得上气不接下气的红衣女子。

      “你们这些城里人啊，就是生活太好了，从来不锻炼。呵呵。”

      “哪里的话，其实我们城里人活的很累的，你们这里多舒服，山山水水，每天自由自在，简直是神仙过的日子！”

      “哎，你们哪里知道我们的苦！”养蛆人的妻子突然哀叹道。

      “原来在特别流行吃蛆的时候，我们的蛆都卖到外国去了呢！那时候有一个跟你有点相似的，跟我们说日本那边的人也听说了吃蛆治病的事情，他们非常感兴趣，于是派人到我们这里来调研。他也像你一样问了我们好些问题，比如到底效果如何，做法之类，还参观了我们的养蛆大棚。”

      “日本人？那你们这里的蛆可真是远销海外了。”红衣女子定了定神，拿出了她的小本子。

      “是啊，当时那人看了看我们的大棚，说我们的饲料有问题，他们不收。”

      “饲料？养蛆用什么饲料？”

      “当时我们用的都是县里一开始派来的专家教我们用的化学饲料，一种像果冻一样的东西，铺在大棚的底下再把蛆放上去。后来日本派来的调研人员说我们的饲料化学成分太多了，他们不收，他们要的是纯天然的，也得用纯天然的饲料养。”

      “嗯，嗯，后来呢？”红衣女子在本子上飞快的写着。

      “后来？”养蛆人的妻子也从水中钻出来，站在红衣女子旁边。夕阳下她健壮而黝黑的身体和红衣女子瘦弱的影子形成对比。

      “后来我们都只能用天然饲料养蛆了，还省了不少的饲料钱。养蛆赚的钱顺便养些牲畜自己吃，饲料也就不用操心了。呵呵。”

      这时养蛆人来了，邀请红衣女子去参观他们家的养蛆大棚。红衣女子于是竭尽所能的又在本子上写了些什么，便被养蛆人的妻子拉回家换上防护服。

      养蛆大棚其实并不是塑料薄膜大棚，而是一间车间一般的水泥房子。房子尽量做得密不透风，只有一个专用通风口向内提供空气。他们穿着橡胶防护服，带着呼吸面具走了进去。

      “原来蛆是这样养出来的！”红衣女子显得很兴奋。

      “是的，都是工厂化的生产。后面有一个干燥车间，直接就可以把新鲜的蛆弄干，并且尽量保持它的原汁原味。”养蛆人停了停。

      “还有它的药用价值。”

      红衣女子再次拿出了小本子写起来。蛆是在一个个一米见方的小池子里养殖的，底部铺满饲料，数十万头蛆就蠕动在饲料之上，它们一个劲想要向上蠕动，于是一层层堆叠起来，爬上去又被其他蛆淹没。就这样，一米见方的小池里形成了雪白的，肉乎乎的喷泉。整个大棚约有四五十个这样的池子，蛆就这样整天不停地蠕动着，喷泉也整天不停地喷涌。红衣女子的耳边充满了蛆与蛆之间摩擦产生的声音，大量蛆的堆叠与摩擦让人误以为站在暴雨中。这时红衣女子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

      “这养蛆大棚里怎么没有苍蝇？”

      是的，在这样一个充满了蛆的房间里，放眼望去看不到一只苍蝇，着实让人摸不着头脑。

      “这里是密封的。”养蛆人解释说，

      “整个房间都没有缝隙，唯一的气孔在那边。”他的手指向墙上的通风口。

      “那个通风口是严格过滤的，外面的苍蝇根本飞不进来，里面的也飞不出去。”

      红衣女子表示好奇与不解。

      “这样做的话，”养蛆人大声解释着，想要将声音压过蛆的暴雨。

      “这样做的话，可以保持大棚里蛆的品种不被外来品种污染。”

      红衣女子发出了一种声音，表示恍然大悟。这时养蛆人又指了指房间另一角一盏颜色奇异的灯。

      “那盏灯可以吸引苍蝇，保证在大棚里产生的苍蝇都被吸引到灯的旁边，那里有一个虹吸孔专门捕捉大棚里的蛆变成的苍蝇。”

      红衣女子又再次表示醍醐灌顶。养蛆人带着她绕了一圈，在看到她的惊异与往本子上写字的速度后，得意的扬起了嘴角。

      “这边来，我带你去看干燥车间。”

      他们随即走到房间的尽头，打开一扇纱窗门，走进一个小隔间。这个小隔间两边都是数层纱窗，起到隔离养蛆大棚内外的作用。

      穿过第二扇纱窗门，他们来到另一个相对很小的车间里，有一台像搅拌机一样的机器。

      “这就是干燥机。这台机器负责将我们放进去的鲜蛆烤干，从另一端流出来。”他们来到机器的另一端。

      “把蛆烘干之后，就可以直接装袋了，或者磨成粉。”他们又来到旁边的一台机器旁。

      “以前出口到日本的蛆就是粉状的，但是内地的厂商不喜欢粉状蛆，说是怕买的人怀疑他们造假。”

      走出养蛆大棚之后，红衣女子情不自禁的啧啧称赞着。

      “真是神奇，”她说道。“我从来不知道养蛆还有这么多的讲究。”

      “是啊，一开始我也吓着了，不就是蛆嘛！我以前想，刚有人来问我们收蛆的时候我还以为他有病呢。后来听说全国流行吃蛆，才知道我们这些农村人也该眼界放开一点，不能光盯着自己的庄稼。发财致富路子多着呢！”养蛆人挥动古铜色的大手，又慢慢将手垂了下来。

      “哎……可是现在已经不流行吃蛆了，虽然本钱早就赚回来了，可现在我们也不知道当年花钱建的棚子和车间该怎么办。”他一脸难色。

      “拆还要花钱，不拆又占地，可以种庄稼的地不能就这么浪费了。”

      “对了，你是媒体人，当年吃蛆风潮不就是你们掀起的嘛！要不这回再帮帮忙，让他们再吃一把蛆？我们这些养蛆人也可以做回老本行了。”养蛆人说着，似乎心中有些愤愤不平。

      “当年是你们让吃的，现在又不让吃了，可把我们坑苦了啊。”他黑着脸道。

      “媒体只是宣传而已，并没有逼着谁去吃啊，而且现在也没说不让大家吃嘛。”红衣女子脸上挂着专业的微笑解释。

      “这都是消费者的选择，是顾客的选择，顾客是上帝嘛。媒体只是告诉他们有些什么选项而已。”

      养蛆人的脸色稍稍缓和了一些，可片刻之后又严峻起来。

      “现在你们宣传吃精油，蛆才没人要了。就真没办法让他们再吃蛆吗？“

      “不行啊，我只不过是一个小记者而已，到底推荐什么，介绍什么，不是我说了算的。我也爱莫能助啊。”红衣女子脸上露出委屈的神情。

      “我跟你说，”红衣女子凑过去，轻声道。“其实这回我也接受不了。不过当年吃蛆，一开始也不接受，渐渐大家都吃似乎也没事……治病倒不重要，不吃就LOW了啊，就OUT啦！最后还不是只有跟着吃。”

      “不吃就怎么了？”老农问道。

      “就LOW了，就是落后，落伍的意思，是英文。”

      “哦……那你觉得这回会流行起来吗？”养蛆人满脸怀疑的问。

      “应该会吧，你想，吃蛆能治病……蛆是什么东西，凭什么能治病？连这都能炒起来，还有什么做不到？“她说着和养蛆人老婆一起笑出了声。

      “嗯……有道理。”养蛆人沉思着。“这么说的话，应该能红，说不定比蛆还火。”说着他看看媳妇，看看贵客，三人都笑了起来。

      “还是能致富的，他们要什么咱就做什么不就完了。”养蛆人说着，拿出一把瓜子嗑起来。

      “对，说得好，这叫以不变应万变！”红衣女子伸出大拇指笑道。

      天快要黑了。在这光景下，养蛆人、养蛆人的妻子、红衣女子三人并肩站在广袤的湖边，晚霞映着他们从小到大三个背影。养蛆人拿出两只烟，发给红衣女子一支。红衣女子道谢接过烟，转头欣赏这美得让人窒息的，神仙住的地方，伸手摸出zippo把烟点燃，吸了一口又吐出。接着她对养蛆人小声的，仿佛自言自语般说道：

      “别急，这回还是需要一段时间的。”她又抽了一口烟，看着大山渐渐消失的，皮影一般的轮廓说：

      ”还是需要一段时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