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阿兹海默重症病患者的日落
“我等来了日落,等来了星光,却为什么一直等不来你。”
1.
老高喜欢看日落,特别特别喜欢看日落,这是整个秦山疗养院的人都知道的事。
他会在每一个天气晴朗的下午一个人静静地坐在门口的躺椅上,从下午4点一直呆到晚上6 7点,从日头西斜一直等到太阳完全没入地平线,等到长庚星出现,夜幕正式拉开,他才会恋恋不舍的离开躺椅,独自回到房间去休息。
老高脾气特别差,每次一旦遇到坏天气看不到日落,他就会暴跳如雷,不管是疗养院里的护工还是平日里一起唠嗑的老头老太太,他都顾不上了,见人就打逢人就骂,这也是整个秦山养老院都知道的事。
有人说,但凡像老高这么倔脾气的臭老头,在家里肯定也不招人待见,所以才会被家里人塞到这荒郊野岭的疗养院来。
也有人说,老高脑子不太好,精神方面有问题还有点暴力倾向。只是家里人可怜他才把他送到了疗养院来,不然就他这样,早就五花大绑送去精神病院了。
老高来秦山疗养院两年了,关于他的流言多到满天飞,但是却没有一个人知道他真实的故事。
除了我。
2.
我第一次见到老高,是一年前在送外公来疗养院的时候。
外婆的偶然离世给外公造成了不小的打击。爸妈拼命想说服外公搬去和我们住,可是总是被他拒绝,最后拗不过这个固执的老头只好随了他的愿,送他来了这所山清水秀的疗养院,当年和外婆定情的地方。
老来多健忘,唯不忘相思。
我们怕外公一个人寂寞,就给他找了个两人合住的房间,两个人人也能说说话,做个伴。
没错,那个室友就是老高。
老高人如其名,是一个高高瘦瘦的老头,鼻梁上永远架着副老花眼镜,当我们为了外公忙进忙出的时候,他就静静地坐在沙发上,专心致志的看报纸,也不上来凑热闹。
后来,可能是我们帮外公搬家的动静大了点,吵到了看报纸的老高。他也没上来说,只是放下报纸就出了门。
老爸说,我们可能吵到人家老头了,为了以后外公和和睦睦的室友情,老爸让我带上水果,给那出门的老头送点水果去,套套近乎也表表情谊。
我很郁闷,凭什么叫我啊?那老头一看就很难搞,我不想去!
老爸义正严辞的回答道:这里你最闲,你不去谁去!还有,你是小孩子嘛,好说话!
没办法,我只好拎着袋香蕉就出门去找老高了。最后,在疗养院门口的长椅上找到了他。
“爷爷,你怎么一个人出来了呀,我外公的事情已经办好了,你跟我赶紧回去吧,外边冷!”
老高似乎被我的突然出现吓了一跳,侧过头瞪了我一眼,眼神有点凶,却没说话。
“爷爷,我叫小静,是你今天搬进来是有的外孙女,以后我会经常来看你和外公的嘿嘿...”
“哼。”
从鼻子里发出来的声音,尾音向上翘起,暴露出老人龟毛难搞的性格。
“爷爷,这是刚买的进口香蕉,可甜了,你吃一个吧!”
“哼。”
又是一声九曲十八弯的哼,我扶额,这老头,还真是难搞。
我和老高的第一次碰面,有些不愉快,导致在之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都以为他是一个只爱哼哼的倔老头,而老高,我估摸着会觉得我是一个特别烦人的臭丫头吧!
3.
后来,我去秦山疗养院的次数多了,和老高也渐渐熟了一些。
熟了之后才发现,
这个老头,是真的挺倔。
老高原本是一所高中的历史老师,最喜欢的就是唐宋元明,五代十国。现在退休了,住进了疗养院,没有学生可供他教学后他就浑身难受。在我没出现之前,他每天最大的娱乐就是早上看看报纸,下午看日落。
他每天重复一样的生活,不知疲倦,也不懂变通,只是偶尔兴致来了,会和外公摆上一局象棋,大杀四方。
只是后来,由于我的出现,让老高重新找到了生活的乐趣。没错,他逮住我让我给他当学生,上历史课。
老高讲课时,眼神一改往日混沌的模样,仿佛能迸射出光芒来。渐渐的,我也从一开始的不当回事慢慢上了心,一个个枯燥无味的历史故事在老高口中,居然能变的那么吸引人,我也是万万没想到。
只不过有一点雷打不动,一到下午4点他就一定要出门去看日落,就算故事讲到一半就算我满脸不舍他也绝不含糊,甩手就走,为此我郁闷了好久。
后来还是外公告诉我,这是老高雷打不动的习惯,每天都要去看日落,一看就是几个小时,直到月上柳梢头才肯回房。如果遇上阴雨天,那可是触了老高的逆鳞,他就会像发怒的狮子,脾气大到恐怖。
我问外公,为什么他一定要去看日落啊,日落对他来说有那么重要吗?
可是每当我问到这个问题的时候,外公就只会摇摇头,什么也不说。害得我脑袋瓜子总想着这事儿,吃不好也睡不着,也不敢直接问老高,他那暴脾气,不把我碎尸万断就算仁慈的了。
4.
我发现老高的秘密,是在一次“历史课”上。
那天本来该讲赵匡胤黄袍加身后的故事了,可是老高却重新给我讲了一遍,不,两遍。
“诶诶诶,老高,这故事上次讲过了。”
“五代后周时,赵匡胤在陈桥兵变,部下诸将给他披上黄袍......对,就是赵匡胤......他在陈桥发动的兵变......”
“老高?你在嘀嘀咕咕什么呢?”老高的神情变得有些古怪,一个故事翻来覆去地讲,还讲的断断续续词不达意,一点没有平日里的干练的风范。
“太阳要落山了,太阳,我得赶紧去,不然就赶不上了。”边说他边扔下了书和一旁呆若木鸡的我,摇摇晃晃的就冲出了门。
我压下心中的不安,紧跟上老高的步子和他一起来到了户外。然后,亲眼看到他发狂的一整个过程,惊讶害怕到无以复加。
因为,那天是个阴天,太阳一整天都没有露面,更别说日落了。
他在疗养院门口来来回回的转圈,整个人急的不行,嘴里一直不知道在嘀咕着什么,我在他身后看了很久,却不敢上去拉他。最后还是疗养院的护工人员把他半拉半劝的弄了回去,期间老高的反抗从未停止过,他似乎是发了狂,一边拽着护工的袖子大声嚷嚷着“太阳呢,太阳呢!”一边还拼命往外挣扎想要回到门口。
我的心脏在胸膛里疯狂跳动,那是我第一次看到老高发狂的模样。
他们说的没错,可怕二字都不足以形容那时候的老高。
自从那次以后,我再也没有上过一次正常的历史课。因为,老高病了。
他的记忆力衰退的可怕,那些曾经张口就来的历史知识变得佶屈聱牙。甚至有时候讲上半天,老高都讲不清一个名人的生平。每当到这时候,他就会死命敲自己的头,好像那样就会抓住那些从指缝中悄悄溜走的记忆。老高不再看报纸也不再下象棋了,他的人生变得浑浑噩噩,行将就木。到后来,他似乎连我是谁都忘的一干二净。如果说还有什么事是老高唯一不忘记的,那就是,日落。
我拦不住他,只能陪着他坐在疗养院门口的长椅上一起看太阳没入地平线,一遍又一遍。
后来我偷偷去网上查了很多资料,都是关于一种病的。
阿兹海默综合症。
阿尔茨海默病,又叫老年性痴呆,是一种中枢神经系统变性病,起病隐袭,病程呈慢性进行性,是老年期痴呆最常见的一种类型。
主要表现为渐进性记忆障碍、认知功能障碍、人格改变及语言障碍等神经精神症状,严重影响社交、职业与生活功能。
5.
有人说,当你生病的时候,最痛苦的并不是自己,而是你身边的人。
你生病,伤在身;亲人看着你生病,却是伤在心。
我不知道老高的家人是怎么回事,是被彻底伤了心呢,还是彻底没了良心。从我第一次来秦山疗养院起,到后来的每周一次探望外公,却从来没有遇到过老高的亲人。
真的,一次都没有。
其他的老头老太太隔三差五就会有孝顺的子女或亲人前来探望,唯独老高,孑然一身,形影相吊。
我也曾经问过他,老高,你的子女怎么总是不来看你啊?
彼时的老高神志清醒,还是行为言语考究的老学者,他悠然的翻过一页报纸,淡淡的回了句。
忙。
该有多忙,才会连自己的生身父亲得了那么重的病,还抽不出时间来看一眼。
等到后来,老高已经病的特别特别严重了,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我再问他,老高,你的子女在哪儿啊,我去帮你找他们。
可是老高已经说不清楚话了,他只是对着我傻笑,然后说,乖女儿,爸爸给你买了你最喜欢的芭比娃娃。喏,你别哭了。
我低头一看,他手里哪有什么芭比娃娃,不过是电视的遥控器罢了。
那一瞬间,我简直心疼死老高了。这个生病的倔老头,人家都不要你了,你还想着她的芭比娃娃干嘛!
6.
老高的大限来的很快,阿兹海默这个病就是这么不讲道理。有些人可能痴痴呆呆的活很久,有些人,一旦病情恶化就再也刹不住生命流逝的步伐了。
我觉得,一定是老高的读书人思想做的怪。他们读书人都要体面,若是清醒,那肯定是一万个不愿意自己变成现在这副不人不鬼的邋遢模样。
所以,我知道他死讯的时候,一点也不吃惊。倔老头有自己的脾气,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我只是生气,陪你看了那么久的日落,你为什么到最后才告诉我实话。
其实,老高死的前几天,我去秦山疗养院看过他。他那天心情好,状态也好。
一堂围魏救赵讲的风生水起,绘声绘色。我发誓,那是我听过,最动听的一堂历史课了。
下了课,我照例陪他去看日落。大概人死前自己能预感得到吧,那天老高很反常,他这样寡言的人居然破天荒跟我讲了他的大半个人生,从年少家贫发奋读书考上历史系,再到后来娶了位腹有诗书的太太。老伴死后,女儿女婿忙于工作与生活,无暇照顾老高,就把他送进了这家疗养院,这一住就是两年。一直住到他死,都没有跨出过疗养院的大门一步。
送老高来疗养院的那天,老天爷也像是开了眼一样,天气格外的好。红彤彤的火烧云染红了整片天空,就像被谁泼了一片朱砂,那颜色直染进人心里去。
老高的女儿指着那半轮快要落入山里去的日头说,说,爸爸,我以后有时间的话,一下班就来看你。
呵,你们年轻人总想着玩,那有空来看我这个半截身子埋土里的老人家啊!
真的,我4点半下班,开车过来半个小时。那这样,以后你看到外面太阳下山了,说不定我就来了。
可惜,老高的女儿,从来没有踏着落日的余晖踏足过这片土地,一句随口说说哄老人的谎话却被当成了圣旨,老高就像最忠诚的奴仆,甚至直到生命的最后清醒时刻,还奢望着女儿的片刻关怀。
7.
老高死后,我们把外公接回了家。
搬家的时候,我带走了老高的历史书,权当这一年给自己留个念想。
我最后一次踏进秦山疗养院,是在老高死后一个星期。
因为院长说,老高的女儿找来了,她哭着喊着想要知道父亲在生命最后一点时间里都在干些什么,她知道我和老高亦师亦友的关系后,便找上了我。
在她小心翼翼,步步陷阱的话语里,我听出了言外之意。她是来讨债的,她怀疑我拿走了老高的遗产。
真是个笑话,一本写满了字的破书,一只旧的发黄的箱子,老高身上的夹克还是硬的裂皮了还舍不得扔,这样的倔老头,穷的叮当响还能有什么遗产!
我本来想反驳,可一转身却看到她渴望的眼神,再看到她一身不算太新的衣服和一张胭脂水粉都遮不住疲倦的脸庞。
她也许过的也没那么好。人到中年,问题繁多,孩子要养,工作很忙,老公吵架,贷款吓人。
至于一穷二白还生着病的老父亲,是真的抽不出空来照顾。
我深深的叹了口气,径直走出了疗养院。她不死心,还在后头追着我。我在门口停住脚,回头看了她一眼,又指了指天上的被乌云遮住的太阳,说,
这世界上再没有人会把你当成宝贝捧在心上了,因为最关心你的那个人,一周前已经死了。
我离开疗养院的时候,没有回头,却不出意外的听到了哭泣声。
那天天气不好,是个阴天,可我心里却在想,这回,老高该是等到他的日落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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