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母亲在一起的二三事

和母亲在一起的二三事

尽管母亲在我九岁的时候病逝了，却还是有一些事留在我的脑海里了；当然，我所谓的一些事其实是屈指可数的；可能一只手就绰绰有余了。也许，正因为少，而愈加清晰和不灭，正因为少，也愈加珍贵了。

上学时，我是班长。我自认为，我的思想够得上一个班长。

母亲养了几只鸡，每天总有几个鸡蛋收的。我爱替母亲收鸡蛋，一放学总先去看鸡窝。鸡下了蛋，还在舍不得中就被我赶跑，鸡愤愤不平地叫着走了。蛋热腾腾地，母亲说用鸡刚下的蛋，暖眼睛，眼睛就会更大更亮。我记着这一句话，鸡蛋也在被我玩得没了一丝温度时，才会被放进家里的那个黑蓝的瓦面瓮里。

快要吃早饭的时候，妇女队长周桂兰总会一手拿一个秤，一手提着一个大竹篮子；篮子中已有了不少鸡蛋，来我家收鸡蛋；那时每家都有缴鸡蛋的任务。

那天，周桂兰一来，母亲就说，这两天鸡没下蛋，在妇女队长刚要转身走时，我赶紧说：“有！有！”。一转身，就把母亲在面瓮里藏着的整整十个鸡蛋拿了出来。

现在想，那一刻，母亲肯定尴尬极了，因为周桂兰出门时的表情就极不爽了。

母亲并没有怪我，只是无可奈何，略带失望地说，本来打算今天去看你外公的……那就改天吧，今个儿去跟妈到河里洗衣裳。

沣河的九月，最美了。顺着河堤是一排的柳树，长长的树条垂到水面上。石头个个都是干干净净，象无数的鸡蛋铺在河滩上。

母亲在河边洗衣服，我在河岸上挖野菜；母亲刚刚教给我认识了几种野菜，母亲说，今个中午咱吃汤面片。

和母亲在一起的二三事

那天的沣河最美，就只有我和母亲独享。

那天中午，母亲的饭；我说是面片香，母亲说是我挖的野菜更香。多自恋的娘俩呀！

那天早上，放学到家，家里那间最西边的厦房里站满了人。母亲躺在炕上，至于什么状态，我记不清了。人们见我来，立刻让出一条道来。有人怂恿我，“叫声你妈，快叫声你妈”。

我知道了，是半夜里，在我和爷爷睡熟在队里的饲养室时，母亲的病状出现了令大人们极其不安的状况，手忙脚乱地送了母亲去了沣河对岸的沣峪地区当时最大的灵感寺医院。可能医生认为已无能为力了，大人们就再惊慌失措地接了母亲回来。

我走上前，母亲紧闭的双目颇吃力地开了一条缝，人们象得了很大的希望的来临，不住地让我呼叫母亲；但我的惊恐和不安，占据了我的全身，屏蔽了我的灵魂，努力了几次却怎么也开不了口。

之后，在防震棚中的村医疗室中，利民哥还问过我，那天，你，为啥不叫你妈吗？！

是啊，那天我为啥不叫我妈呢？我也在问我自己，问了四十一年，也没个确切地回答；我的推想是：最后几年间，母亲在医院的时间超过了和我在一起的时间；母亲与我就显得陌生乃至于感情被夹杂在其间的病魔淡化了。我知道，那一天对我失望的不光是病弱弱躺在炕上的母亲，还有炕下一屋子的人，更有一屋子人中那个才上学不久的她的儿子。

幸好，母亲并未在那天早上或紧联的哪个早上一言不发地而去。我猜想，也许，她不甘心；她要弄明白那个她深爱的儿子在那最后的那一刻为什么不叫声妈呢？

于是，母亲因了一股信念挺过了那次危险期。如果真是这个原因，我倒真愿意一辈子是个哑巴，让母亲更着急；那她就更不甘心，更割舍不得，更放心不下自己的傻儿子而能坚强地活下来。

母亲不但活过来，而且脸上的颜色在告诉人们简直要精神饱满了。

那天下午，就我和母亲在家，大摡是周末吧。院子被冬天的太阳晒得暖洋洋的，小麻雀也似乎长了几分精神，站在院中的榆钱树枝间欢快地闹个不停歇。一束阳光从窗户的木框间溜进来柔柔地洒在躺在烧炕上的母亲身上。

这是个极其安静的美妙的下午。我坐在炕下的小木凳子上，双手托着腮，脸上扬意着笑，在静静地悄悄地偷看着熟睡中的母亲。

母亲不知什么时间醒了，也许是，在睡梦中的母亲，感觉到了亲爱儿子的无限爱怜的目光，而她不愿意这目光在单方的注视中被轻易地浪费在冬天里；母亲就醒了，也微笑着回过头看炕下的我。

四目相对的那一刻，整个屋子都是热情的力量，树上的麻雀更欢了，把院子的天空都闹显小了。

母亲示意我上到炕上来。我噌地就窜上炕上了，可能是我的猴样显得可笑，母亲乐出了声，笑出了冬天以来的第一声。

后面的情况我始料未及。

母亲把自己靠在墙上，轻轻地侧过身子，一手扶着墙，一手搭在我的肩上，说，帮妈站起来！

母亲在浑身在抖，这是我看出来的，也是母亲搭在我肩上的隔着棉袄的手告诉给我的。

一点点地，母亲先蹲着，再用尽浑身力气地试图站起来。我仰脸看着母亲，母亲本就苍白的脸出汗了，腿在慢慢地慢慢地朝直的趋势伸。此刻，那面墙和眼前的儿子是她最有力的倚靠和全部的希望；背完完全全地交给了墙，一手按在儿子的小肩上，一手被儿子举起的小手托着；站起来！站起来！母亲的眼里露出渴望的信息。

母亲以她不甘死去的心，寄生以最后的希望，耗消尽所能聚积起的能量，在作一息前的挣扎。

在整个那个下午所剩不多的时间里，母亲的这样的渴望生的努力在进行了三次之后，终于没能成成功功地站起来，那怕是一秒钟。

苍天非但一秒钟的希望都不给母亲，也不给我当一个永远哑巴的愿望。

和母亲在一起九年的情景，大概，也许就只有这么多了！

    写于二0一七年十一月十二日夜

和母亲在一起的二三事